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7章 自证

  时至今日,洛姝也记不清自己和杨桢的梁子是何年何月结下的——虽然她小时候办的事确实不地道,可毕竟是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杨桢堂堂须眉,总不至于跟她个姑娘家计较到现在吧?

  可若不为这个,洛姝实在想不出这货到底因为什么不待见自己。

  “宋浮想从姓杨的嘴里问出什么?”洛姝挽一挽衣袖,往墨池里加了些清水,不疾不徐地研着墨条,“他不就想抓个替罪羊,替许时元挡下这盆脏水吗?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即便杨桢不认,他也大可奏禀父皇结案,还拖着做什么?”

  肖晔低眉顺眼:“依卑职看,宋浮这小子多半是想把事情闹大,最好将靖安侯和……”

  他抬头看了洛姝一眼,猛地咬了下舌尖,将后半截话拼命咽回去。

  只听洛姝不紧不慢道:“最好能将靖安侯和孤也装进去,是吗?”

  肖晔唯唯应诺,埋头盯着自己鞋尖,假装那上面绣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秘戏图。

  洛姝轻嗤一笑:“这小子胸襟不小,倒是孤看低了他……委屈他当个小小的佥事,确实是明珠暗投。”

  她语气平和,和闲话家常没什么分别,肖晔却似开了一道闸门,汗水从毛发间井喷泉涌而出。

  他越发战战兢兢,一个屁也不敢放。

  洛姝研了满满一池墨汁,手下兀自不停,直到浓稠的黑汤将将漫出,肖晔终于忍不住:“……殿下?”

  洛姝瞬间回神,眼看衣袖已经沾上墨渍,忙不迭住了手。她抖了抖衣襟,沉吟着问道:“他怎么样了?”

  肖晔先是一愣,咂摸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在北镇抚诏狱中吃牢饭的杨将军。

  一时间,肖晔有些拿不准洛姝的心思——他们之前推演全局时,最担心的便是杨桢扛不住诏狱的手段,果真如宋浮和内阁所希望的那样咬出齐珩和洛姝。不过如今看来,杨桢虽说出身纨绔,却颇有几分武将的硬骨头,不会让宋浮轻易如愿。

  那么如何顺势布局,便大有文章可做。

  依着肖指挥使的设想,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闻不问,任由宋浮施展手段……又或许,他们可以从中推波助澜,让杨桢这个前任江南军统帅、永宁侯世子直接枉死诏狱,最好再留下一封血书绝笔什么的,那就更妙了!

  杨桢不比许时元,那可是根正苗红的功勋贵戚!若然内阁连他都有办法不留痕迹地弄死,哪怕嘉德帝当时震怒,事后回过味来,也该心生疑虑……乃至百般忌惮了!

  何况杨桢跟洛姝一向不对付,永宁侯府如今又不掌实权,用一个杨桢将焦家拉下水,可说是相当划算。

  然而肖晔偷摸抬头,试探地瞟了眼洛姝,只见这位三殿下面色沉静,瞧不出丝毫波澜。他拿不准洛姝的心意,有些话便不敢轻易出口。

  “杨将军武将出身,身子骨比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强健许多,可即便如此,也禁不住宋浮的手段,”肖晔不着痕迹地回头张望两眼,压低声道,“详情卑职也不清楚,只是知道杨将军恐怕撑不了太久。”

  洛姝手指微颤,那一笔便有些歪斜,她皱了皱眉,用小刀裁去写废的纸张,又割破手指,往墨池中滴了几滴鲜血,和墨汁混匀后,重新抄录起来。

  她久久不说话,肖指挥使心里越发没底。他在难以取舍的天平两端稍作斟酌,近似豪赌地开口道:“殿下……杨将军毕竟是靖安侯心腹,您若帮他渡过难关,侯爷必定领这份人情,到时不用您费心,四境数十万军队自然归入麾下。”

  洛姝笔杆微顿,偏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肖晔顿觉说错了话,忙不迭跪地叩首:“卑职微末之见,请殿下恕罪!”

  他不敢抬头,也看不清洛姝的神色,只听见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须臾,洛姝抄完一整章《悟真篇》,抬头活动了下手腕,仿佛终于想起肖晔还在一旁跪着,随口道:“起来吧。”

  肖晔后背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滋味着实不好受。闻言,他如蒙大赦,一边麻溜起身,一边在心里默默甩了自己一耳光,发誓这辈子再不在自家殿下面前胡乱支嘴。

  就在肖晔盘算着脚底抹油之际,洛姝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你有几分把握?”

  肖晔:“……”

  肖指挥使懵逼地看着头也不抬的洛姝,将前言后语串联起来仔细揣摩片刻,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殿下的意思是……”

  洛姝眉心点了大红的花钿,哪怕赋闲居家,一身打扮依然一丝不苟。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母亲温婉如水的气质,再如何韬光养晖,依然会在不经意间显露锋芒。

  “宋浮把控诏狱,想在他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可没那么简单,”洛姝半垂着脸,一绺发辫从颊边垂落,“你有几分把握?”

  肖晔先是一窒,继而心口狂跳——他听懂了洛姝的意思,这位三殿下是打算将这桩差事交给自己来办!

  肖晔为洛姝办过不少差事,但那都是公务,他和三殿下只有“上下尊卑”,没有“私人交情”。

  可这回不同,洛姝肯将这桩极私密的差事交给他来办,就是真正将他当成心腹,以后不论肖晔走到哪,身上都打着“三殿下”的烙印。

  这很危险,但同样意味着机遇。

  “殿下放心,”肖晔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不出五日,卑职保准办得妥妥贴贴,绝不留任何后患!”

  洛姝这才抬起头,像是第一次将他真真正正地看在眼里:“有劳了……办好这件事,孤还有的是差事吩咐你做。”

  肖晔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脚步飞快地退下。

  三日后,永宁侯府世子、前任江南军统帅杨桢在狱中自裁的消息传入宫中,仿佛一瓢凉水泼入滚油,将前朝后宫炸得鸡飞狗跳。以督察院右都御史傅廷为代表的朝中清流纷纷上折,弹劾锦衣卫用心刻薄、矫释圣意,更肆意妄为、诬陷忠良,着实罪不容诛!

  朝官弹劾锦衣卫是常有的事,但这回情况尤为特殊,因为锦衣卫主事人——三殿下洛姝和锦衣卫指挥使肖晔相继递了病假条子,一个多月来“闭府思过”,别说“肆意妄为”,人家连府门都不曾踏出过,怎么诬陷忠良?又怎么矫释圣意?

  毫无疑问,这道劾章摆明车马,就是冲着近来春风得意的宋同知去的!

  连闭门不出的嘉德帝都有些坐不住,多日来第一次走出西暖阁。大朝会上,他将锦衣卫同知宋浮宣上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细细讯问此事详情。

  宋同知也是百般委屈,他确实没打算让杨桢活着走出诏狱,可那是在杨桢招供后,而绝非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中。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事刚呈报到他案头,宫中已经来使宣召,宋浮根本没想好说辞,只能一口咬死“畏罪自杀”。

  到了这份上,宋同知再看不出,自己几番清洗、自以为铁桶般密不透风的诏狱中尚有洛姝埋下的钉子,那也是脑袋被板砖拍过了。

  可惜箭在弦上,朝中百官的唾沫星子已经对准了他,宋浮只得硬着头皮顶住四面八方的火力,一边和朝中清流唇枪舌剑,一边不忘往“畏罪自杀”的杨桢身上泼脏水。

  “陛下,那杨桢勾结东瀛倭寇,人证物证俱在,已是罪证确凿!他必是担心牵连家人,才在狱中畏罪自裁!”宋浮匍匐在地,砰砰叩首,“陛下,微臣一片赤诚忠心,请陛下明察啊!”

  傅廷瞧着此人,只觉他厚颜无耻,多看几眼都会坏了胃口。他面向嘉德帝,同样跪倒在地:“陛下,永宁侯府一门忠烈,如今杨世子不明白惨死诏狱,若不还他一个公道,岂不让四境将士寒心!”

  宋浮伏地痛哭:“微臣奉旨彻查军粮贪墨与东瀛犯境,早知此案牵扯重大,即便查有实证,朝堂诸公也未必敢信……既然各位大人怀疑卑职的清白,微臣这就将人证带上殿,请各位大人问个清楚。”

  傅廷怒目圆瞪,正要开口,突然得了林玄钧一个眼色,只得强自按捺。林玄钧先冲御座遥遥一礼,这才不疾不徐地问道:“宋同知,你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想是早有定论?”

  宋浮不假思索:“这是自然!各位大人若是不信,我此刻就能……”

  “不急,”林玄钧摆了摆手,“老夫只是不明白,既然此案早有结果,为何不一早呈报陛下?而是迁延许久,任由永宁侯世子自裁狱中?”

  宋浮:“……”

  宋同知万万没料到,这姓林的看似老迈,却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正中要害!宋浮之所以拖着不肯结案,就是想将靖安侯和洛姝牵扯进来,谁知准备好的脏水没来得及泼出,杨桢就死在诏狱中,让他准备好的种种后手都没了用武之地。

  唯今之计,宋浮只能将脸面彻底拉下,伏地痛哭:“陛下……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是臣之君父,微臣怎敢欺瞒君父?没有立时呈报,只因此案事关重大,微臣唯恐有所遗漏,想核实清楚再向陛下禀明!”

  他往前爬了几步,匍匐在丹陛下痛哭流涕:“陛下!微臣得陛下青眼,连日办案,不敢怠慢!如今杨世子自裁狱中,确有臣看顾不利之失,可微臣效忠君父,绝无二心啊!”

  一场大朝会,寒门与世家彼此撕咬,说是朝堂栋梁,比那市井泼妇撒泼骂街还有不如。林玄钧皱紧眉头,抬眼望向身前,只见内阁首辅焦清益稳立原地,岿然不动,仿佛这桩变故只是小小的枝节,虽然出乎意料,但也不必放在心上。

  林玄钧眉头皱得更紧。

  御座上的嘉德帝脸色铁青,忽然重重一拍扶手。他过长的鹤氅下摆被风掀动,满朝文武悚然一震,忙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嘉德帝刚要发话,一名小内监突然趋步入殿,人还没到近前,脚底被什么绊了下,直接仰面趴倒:“陛下……永宁侯爷入朝觐见!”

  嘉德帝面颊紧绷,明知这老头儿来者不善,却没法如数日前那般将人拒之门外:“……宣吧。”

  很快,李之荣抑扬顿挫的声音响彻太极殿:“宣永宁侯杨谨入殿!”

  永宁侯今年已过天命,只是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依然如四十许人。不过短短数日,他满头黑发霜白如雪,背也驼、腰也弯了,蹒跚着走进大殿中时,竟如古稀老人一般病骨支离。

  永宁侯大约一早听说儿子的死讯,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既没兴师问罪,也没如上次那般痛哭流涕,他依着君臣之礼叩拜完毕,颤巍巍地抬起头:“陛下,老臣戴罪之身,本不该贸然觐见,只是此事涉及犬子……如今他人已不在,老臣这个当父亲的,总该替他问个明白!”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理固亦然。嘉德帝虽然面色不虞,终究没怪罪,只是将手中折子摔下丹陛:“宋浮,这案子是你办的,你亲自向老侯爷解释吧!”

  宋浮被老皇帝摔下的折子惊得一跳,一时不敢起身,就这么跪在地上,垂首道:“回陛下,回侯爷,微臣这一个月来已将一干人等审问清楚,江南一地的军粮贪墨案确实是前江南统帅杨桢主使,他们将军粮扣下,经由海路运往北边,再充作民粮高价卖出……这一来一回,所得利润堪比三成国库进益!”

  “一干人证已经画押,微臣也在杨桢书房中搜到通敌书信,更有他贴身丫鬟出面首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侯爷明鉴!”

  这话乍一听有理有据,连御座上的嘉德帝也有些犹疑不决。傅廷刚想说话,却被林玄钧斜了一眼,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稍一耽搁,永宁侯已经伏地叩首。他大约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动了心神,开口便是一串嘶哑的咳嗽:“老臣蒙先帝与陛下隆恩,获封侯爵,半生兢兢业业,唯恐辜负圣恩。老臣膝下单薄,唯有一个孽子,当年送他入军中,不求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只望他为国尽忠,不负永宁侯府满门忠烈之名。”

  嘉德帝目光闪烁,神色一变再变,居然逐渐软和下来:“永宁侯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你先起来说话吧。”

  宋浮闻言,心头不由微跳:经过这一场唇枪舌剑的朝会,嘉德帝的态度竟是大为缓和,只怕……要将此案大事化小!

  他正欲进言,永宁侯已经将头上的五梁冠摘下,当当正正地摆在面前:“知子莫若父,犬子再如何顽劣,终归是幼承庭训,断然做不出背君叛国之事,当初宋同知搜查永宁侯府,想来也没搜出你口中的万两白银吧?”

  宋浮眼角疯狂乱跳,一句“赃银怎会藏在侯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永宁侯突然猝不及防地站起身。

  “小儿驻守江南数年,未能察觉倭寇动作,是他有失职守!但我永宁将门、世代忠良,断然容不得宵小之辈往先帝手书的牌匾上泼脏水!”

  永宁侯骤然提高音量,偌大的太极殿被这话音震得嗡嗡作响,群臣们惊疑不定地望着老侯爷,就像看着一头突然发怒的猛虎。

  嘉德帝猛地站起身。

  永宁侯好像回到了数十年前,他冷下的热血重新沸腾,催促着他拔剑四顾。然而眼前并非肆虐国境的外敌,而是各怀私心、蝇营狗苟的“朝中栋梁”:“我永宁一门,宁死不受叛国污名!宁死……不受!”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有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血花飙溅上蟠龙金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