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3章 黑白

  江南战事犹如一把大火,将剑拔弩张的大半个朝堂席卷进来——在许时元快马送入京中的战报中,他言之凿凿地写明,江南军前锋营与倭寇勾结,里通外国、引狼入室,险些将大好的宁州城卷入战火。亏得自己率江南驻军拼死搏杀,才击退了狼子野心的东瀛倭寇,然而靖安侯齐珩于此役中是去行踪,至今下落不明。

  与此同时,许时元还在奏疏中主动提到江南军粮贪墨一案,坦承自己有督察不严之过,未能及时发现军粮弊病。言谈之间,非但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顺手来了招祸水东引,把脏水泼到已经卸任的杨桢身上。

  可以想见,这一封奏疏在朝堂上激起的何止千层浪,半个帝都城都快被来势汹汹的巨涌淹没了。

  只是谁也不知道,当许总兵的战报送达朝堂时,另一份南辕北辙的密报也被悄无声息地送入锦衣卫北镇抚司。

  接到密报,锦衣卫真正意义上的主事人——三殿下洛姝罕见地怔在原地,不过片刻又回过神,蓦地一拍桌案:“你说什么?东瀛人兵犯江南是许时元有意纵容?那靖安侯和前锋营又是怎么回事?齐帅现下究竟身在何处?”

  前来送信的锦衣卫不知多久没好好歇息过,胡子拉碴也顾不得刮一刮,眼皮下挂着足能砸塌脚背的乌青。他马不停蹄地冲进锦衣卫北镇抚司本是为了向锦衣卫指挥使奏报,万万想不到居然当头撞见三殿下,这一惊险些魂飞天外,赶紧跪地叩首不已。

  “殿下恕罪,卑职赶路匆忙,并非有意冲撞殿下,”那锦衣卫经历大约一直外放离京,这辈子没见过几回天颜,乍一撞见洛姝,紧张的话都说不顺溜了,“卑职走得匆忙,这一路东躲西藏,实在不知侯爷下落。”

  洛姝听着这话不对——众所周知,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司刑狱侦案、督察考评,到哪不是被捧着的?哪有东躲西藏的道理!

  她见那小经历实在紧张,于是冲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肖晔递了个眼色。肖晔会意,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喝点水,有什么话从头说——放心,有三殿下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锦衣卫经历接过杯子,一气泼在嗓子里,大喘了两口气,这才捋顺思绪:“回殿下,卑职奉皇命驻守江南,监察江南一线官员及武将的一举一动。七日前,也就是六月十九日,暂代江南统帅的原福建总兵许时元突然将前锋营三千将士诱入演武场,并事先埋伏刀斧手,欲将其一举屠尽。前锋营拼力厮杀,堪堪逃到宁州军港,谁知东瀛海军就在这时兵犯宁州,两边短兵相接,港口的江南驻军和前锋营伤亡惨重,幸而靖安侯及时赶到,才力挽狂澜、逐走东瀛人。”

  他话说得简单,洛姝却心肝肺抽成一团,只是稍一细想,就知道当时的景象何其惨烈!

  “然后呢?”洛姝紧紧追问,“江南大营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干看着吗?”

  锦衣卫经历抹了把脸,眼圈忽然红了:“这就是卑职要向殿下禀明的:那许时元封闭了江南大营,从头到尾都置若罔闻。谁知东瀛军退去后,靖安侯收整残军归营,那许时元竟胆大包天的在官道上设伏,以私通倭寇的罪名打了侯爷一个措手不及!”

  洛姝入朝多年,见过争权夺利,也玩过暗箭伤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狗胆包天又厚颜无耻之人,自觉被刷新了底线,眼皮当即一阵乱跳:“那靖安侯呢?”

  锦衣卫经历喘息着道:“许时元突然发难,江南守军又是刚经过一场恶战,本就精疲力尽,哪能与他抗衡?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倒在血泊中,靖安侯也下落不明……”

  洛姝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不明白“下落不明”是几个意思。许是她脸色太过苍白,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吓了一跳,忙劝慰道:“殿下,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安然无恙,当务之急是弄明白那许时元究竟有何打算。”

  洛姝深吸了口气,强忍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对那锦衣卫经历道:“你接着说。”

  “许时元见走失了靖安侯,当即发了狠,竟调兵封锁宁州地界,对过路之人严加盘查。卑职与同僚得知消息,本想尽速赶回京中,不料那许时元丧心病狂,连天子亲军都敢追杀,卑职的同伴伤了好几个,实在无法,只得易容改装,辗转向西,兜了一个大圈,才寻到中原大营,借他们的朱雀赶回京中。”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饶是洛姝机心深沉、智计万端,也被狠狠震了下。她猛地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突然留意到一个细节:“你刚才说,许时元曾试图诱杀前锋营将士?他为什么这么做,吃饱了撑的吗?”

  那锦衣卫经历乍一看全须全尾,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跪地的姿势颇为古怪,且跪久了浑身冒虚汗,显然是身上带伤。然而他咬紧牙关,面不改色道:“回殿下,卑职也曾试着探查,可许时元将风声瞒得极紧,这消息至今恐怕还没传到京中。”

  洛姝先是蹙眉不已,紧接着,她将之前的军粮贪墨案和随后的“东瀛兵犯宁州”联系在一起,种种蛛丝马迹浮上水面,隐约指向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洛姝忽然站住不动,脸色阴沉的可怕,“许时元确实在东瀛进犯之际按兵不动,那他就有极大的可能和东瀛人暗通款曲,至于随后伏击靖安侯,无非是为了隐瞒这层事实——但他堂堂二品大员,背后又有焦家撑腰,何必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去和东瀛人私相授受?”

  她说“私相授受”本是故作讥讽,但这话也变相提醒了自己:如果没有天大的好处,或是有天大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许时元何必担着一家满门的尊荣富贵自毁前程?

  他到底从东瀛人手里得了什么好处,又有什么把柄攥在东瀛人手中?

  洛姝脸色越发阴沉,半晌不言不语。直到那堂下的锦衣卫经历跪不住,身子晃了晃,大有就地扑倒的意思,她才回过神,赶紧示意肖晔扶了他一把:“你身上有伤?”

  锦衣卫脸色苍白,头上直冒虚汗,却咬紧牙关:“只是皮肉小伤,不碍事。”

  肖晔扶着他在椅上坐下,那锦衣卫兀自诚惶诚恐:“卑职失仪,请殿下、指挥恕罪。”

  洛姝摆一摆手:“我问你,江南地界的锦衣卫还有几人?”

  锦衣卫经历微微吸了口气:“那许时元大约是逼急了,下手极狠……更麻烦的是,这一路上还有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追在身后,看身手竟像是东瀛死士!卑职无奈之下,只能将受伤同伴暂且藏起,自行回京报信。如今……江南地界的锦衣卫不过六七人。”

  洛姝闭一闭眼,城府再深,也不禁泛起一个阴恻恻的笑意:“连天子亲军都敢下手,这姓许的还真是狗急跳墙!”

  锦衣卫经历人微言轻,不敢接这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与那木头椅子是同一阵营。

  洛姝缓了一口气,再睁眼又是和蔼可亲的面容:“你赶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肖指挥使,给他安排个隐蔽些的住处好好养伤,稍后我还有话问他。”

  肖晔心知肚明,洛姝这是担心此人行踪暴露,被京城世家情急灭口,忙连声应了,又命亲卫将人带下。等安顿妥当了,他才折回堂上,就见洛姝仍坐在案后,翻着那份染了血迹的密报径自出神。

  肖晔不敢打断洛姝的思绪,默默无言地站在下首。不知过了多久,洛姝才留意到他,失笑道:“怎么站那儿不吭声?可是还有要事?”

  肖晔虽也出身世家,却是世家旁支,生来便不得宠。他承袭亡父荫蔽,原本只是个小小的正四品佥事,若非洛姝私心看重,明里暗里一再提拔,是万万做不到这正三品的指挥一位。

  肖晔得了洛姝的提拔,自然要为洛姝尽忠。再往深里说,大秦不是没有女子为帝的先例,倘若洛姝真能走到最后一步,从龙之功可比一个区区的锦衣卫指挥使有分量的多。

  正因如此,他掂量再三,还是冒着“僭越”的风险,壮着胆子道:“殿下,这份密报……可要立刻上呈陛下?”

  洛姝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盯了他一眼:“你认为呢?”

  肖晔怎么也料不到洛姝会将烫手山芋丢回给自己,他直觉这个问题分量十足,有心表现一番,又拿不准洛姝的心思,掂量再三,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道:“卑职以为……这份密报不宜立时上禀。”

  洛姝不置可否:“怎么说?”

  肖晔:“若是许总兵的奏报没递上去,那殿下大可将密报送上。但是眼下,朝中已然先入为主,殿下无凭无据,只凭白纸黑字,恐怕很难定许总兵的罪,弄不好,还会被朝中言官反扣一顶‘排除异己’的帽子。”

  洛姝笑了笑:“还有呢?”

  肖指挥使讷讷半晌:“卑职愚钝,请殿下赐教。”

  洛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到肖晔被生生瞧出一身冷汗,她才轻笑了笑:“肖指挥使心明眼亮,会不知道?”

  肖晔不敢抬头,只能讪讪赔笑。

  幸而洛姝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提完便揭过不提:“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吧——传信南边的锦衣卫,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至宁州,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齐侯。”

  肖晔应了一声,踩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若无其事地退出堂外。刚一脱离洛姝视线,他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里外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肖指挥使浸润朝政多年,自然不会想不到第二层理由——许时元有胆子颠倒黑白,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多半还有后招。他们贸然递上密报,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按兵不动,等世家和内阁的牌都出尽了,再因势布局,一网打尽。

  正如洛姝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只是这话太显锋芒,不能由肖晔来提,否则招来的就不是“器重”,而是“忌惮”了。

  因着江南一封石破天惊的奏疏,第二日的朝堂险些掀翻了天顶,久居深宫的老皇帝难得露了面。

  他没穿龙袍,而是披一身仙风道骨的鹤氅,乍一看红尘不染,随时能乘风化去,六根所触却是尘世中的腌臜事。

  御史台佥都御史贾政芳首先跳出来,抓着许时元奏疏的话头,将矛头直指前江南军统帅杨桢:“陛下,此次倭寇进犯固然耸人听闻,军粮贪墨更是我大秦立国以来从所未闻的惊天大案!为社稷安宁,也为给前线将士一个交代,请陛下务必严查!”

  他话音方落,又有好几名御史站出来,话里话外词锋含蓄,却是在已经架好的柴堆上又泼了两桶油。

  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又和靖安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林玄钧沉吟再三,还是对身后使了个眼色。当即有寒门官员站出驳斥道:“此案事关重大,怎可全听许时元一面之词?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靖安侯,再派人南下,务必核实案情……”

  世家一派不甘示弱:“自然是要派人,只是此行路途遥远,就算有朱雀代步,一来一回也费时不少。既然这根子出在前任江南统帅身上,而他人也恰好在京中,为何不先提来问询?”

  寒门官员据理力争:“大人此言差矣!杨将军镇守江南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既是功臣,怎可妄加怀疑?不是让四境将士寒心吗?”

  两边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唾沫四溅口水乱喷,几乎将偌大的太极殿淹没了。然而嘴仗归嘴仗,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朝中最具话语权的大佬都在一旁看着,没有亲身下场的打算。

  比如内阁首辅焦清益,再比如三殿下洛姝。

  嘉德帝被他们吵吵了一个早晨,太阳穴都要炸裂了,一边揉着额角,一边点了焦阁老的名:“焦爱卿,你怎么看?”

  焦清益闻声出列,先对御座恭敬施礼,旋即不轻不重地说道:“臣以为各位大人所说在理,此案干系四境安危,不可不严查,但也不能轻易冤枉了功臣——依微臣之见,莫如由刑部主导,三司会审,就从军粮案的干系人入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洛姝心头“咯噔”一下,心知三司会审的意思就是要绕过锦衣卫!

  锦衣卫是洛姝的地盘,她不方便直接开口,只得不露痕迹地瞄了眼堂下。户部侍郎李泽锋会意,不慌不忙地站出来:“陛下,臣以为三司会审程序复杂,难免耽误查案进程——倒不如移交天子亲军,反倒更便宜些。”

  洛姝下意识看向焦清益,只见内阁首辅非但没着急,反而气定神闲,似乎早料到这一幕。刹那间,她心头忽然浮起一个毫无来由的不祥预感。

  然而洛姝没机会改口,因为当了一早上壁花的嘉德帝就在这时拍了板:“朕,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