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2章 远遁

  此时天光大亮,一夜风雨过去,居然是个大晴天,浓云被疾风冲散,阳光重新照耀海面。

  东瀛海军如来时一样迅疾无匹地退去,平静的画面上只余江南水师和那艘不请自来、山一般惊人的巨型战舰遥相对峙。

  巨舰龙首向天,口中发出咆哮一般的龙吟——有经验的江南军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那分明是炮口填装炮弹时才有的声响。

  经过一宿鏖战,江南军本就山穷水尽,如今东瀛人刚刚退下,又来了一个敌友莫名的巨无霸,这仗可要怎么打!

  一时间,江南军虽不至于仓皇无措,军心总是难免动摇。

  然而龙首巨舰并没立刻发动攻势,而是保持着猛兽捕猎的姿态,不紧不慢地逼至近前。从千里眼中望去,巨舰甲板空无一人,却偏偏进退趋避、运转自如,简直像是无人驾驭的鬼船!

  最外围的玄武军拼命打出旗语,那意思是让巨舰停止向前,自报家门。

  可惜龙首巨舰理都不理,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慢慢逼近,虽然只是区区一艘船舰,可不论是庞大的体型、远超玄武的大口径重炮,还是两侧不断排出白雾的浮翼,都叫人心惊胆战。

  仿佛那云山雾海背后藏着鬼魅般的千军万马,随时可能乘着海风破浪而来。

  打头一排玄武军紧张的手心冒汗——他们已经弹尽粮绝,真打起来,只能把自己当成炮弹往上撞。可双方的体型摆在这儿,那龙首巨舰上还覆着铁甲,真撞上去怕是也讨不了好。

  可居中的指挥舰一直没下达进一步的命令,没有靖安侯发话,江南军就算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万万不敢后退。

  正当江南军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之际,沉寂半晌的指挥舰突然动了,它像是终于从猝不及防的愕然中回过神,飞快打出旗语:让路!

  左右两翼玄武军将士:“……”

  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那照魄军小将士将旗语连打三遍,都是如出一辙的“让路”。

  两翼玄武军互相对视,咬牙道:“让路!”

  很快,江南驻军训练有素地动起来,打头的玄武战舰向两翼收拢,固若金汤的防线自行打开缺口。青龙巨舰不慌不忙,沿着玄武让出的通道一路向前,终于和江南军的指挥舰隔海相望。

  两艘战舰体型对比大得惊人,就像一个小婴儿面对着身高八尺的巨汉,相隔却不足百丈。指挥舰上的将士齐齐捏了把汗,只有靖安侯不动声色,抬头平静注视着那传说中上古神龙一般的巨舰。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没人能揣测他此刻的想法,只有攥得死紧、暴起凌厉青筋的手背隐约露出一线端倪。

  双方僵持片刻,巨舰舱门忽然打开,一个人三两步窜上甲板,仗着巨舰高出一大截的高度,向指挥舰打出旗语:放人!

  周遭一片安静,唯有海风呼啸来去。所有看清这一幕的人齐齐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对方近乎无礼的要求,而是打出旗语的人赫然是靖安侯麾下亲卫——卫昭!

  玄乙蓦地转头:“少帅!”

  齐珩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稍一思忖已经明白过来:“岸上的前锋营将士还有多少?用小船接过来,任其去留。”

  玄乙恍然,一迭声答应了,飞快跑去传令。

  此时的青龙指挥舱里,江晚照神色凝重:“你觉得齐珩会答应吗?”

  丁旷云头也不抬:“他没有选择。”

  江晚照愣了下,回头问道:“为什么?”

  如果搁在平时,丁旷云一定会替她答疑解惑。但是眼下,他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怎的,只丢给江晚照不咸不淡的三个字:“自己想!”

  江晚照:“……”

  反正此刻还有时间,两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她当真分出心思琢磨起来:“江南军刚经历一宿鏖战,正值人困马乏、弹尽粮绝之际,贸然对上传说中战力不俗的青龙,胜负实在难料……与其鹬蚌相争,让东瀛人渔翁得利,倒不如姓齐的先退一步,反正只是几个残兵败将,放走了也不可惜。”

  丁旷云耷拉着眼皮,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再想!”

  江晚照又皱眉苦思好久,朽木似的脑瓜壳被她孜孜不倦地刨着,居然刨开一条微乎其微的缝:“从昨晚到现在,江南大营一直没出兵增援,里面一定有古怪……比起咱们这些敌友不明的‘外患’,‘内忧’显然更为棘手,齐帅他现在应该也急于保存精力,去跟那些背后捅刀的小人算账吧?”

  丁旷云绷紧的脸色稍稍缓和:“还有呢?”

  江晚照这一下是真想不出来了,绞尽脑汁半晌,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还有什么?我想不到了。”

  丁旷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青龙在我们手上,齐帅未必拦不住我们,可若真打起来,却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方才助江南军击退东瀛人,已经表明了立场,姓齐的但凡对你有一丝爱护,就不会把你逼到生死相见的地步!”

  江晚照:“……”

  理智上,她知道丁旷云说的没错,可这么一来,她总觉得自己有“恃宠生骄”的嫌疑,心里终归不大痛快。

  不知是江晚照城府浅了,还是丁旷云洞若观火,江姑娘自认藏得不错,偏偏逃不过丁旷云一双眼。他只是和风细雨的一瞥,便将那点心思拖出来,摊平在□□之下。

  “你走上这条路,除了趋利避害、取舍决断,谋算人心也是少不了的,不是你算人,就是人算你,唯有算到极致,才能从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刨出一条生路,”丁旷云半垂下眼,眉目笼在淡淡的阴霾下,神色近乎冷淡,“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受不了,你不如趁早向靖安侯缴械投诚,他念着昔日旧情,未必会对你怎样,倒也算是一条出路。”

  江晚照先是勃然作色,然而转念细想,她又将满腔怒火按了回去:“你是在用激将法吗?”

  丁旷云弯了弯眼角,不置可否。

  对面的江南军效率奇高,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将岸上残存的前锋营将士整编在一起,截然相反的两个选择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去传令的正是靖安侯麾下亲卫玄乙,不过短短一年,这少年已经脱尽稚气,圆润的婴儿肥被风霜耗尽,皮肉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显出几分精明的干练。

  他话说得很清楚:但凡前锋营将士,若自愿留下,非但前事不咎,依照此次诛杀倭寇的功勋,还能官升一级。若想随同离去也无妨,小船已经备好,一干人等大可自行前往。

  幸存的前锋营将士不过区区五百人,经过一天一宿的鏖战,已然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喘息不止。乍听这道命令,他们一时间居然回不过神,待得反应过来,仍旧难以置信。

  这也不难理解——一日前,他们还是板上钉钉的“乱党”“叛军”,被喊打喊杀、围追堵截,只差和过街耗子拜把子;不过相隔一日,他们又成了“有功之臣”,非但既往不咎,还能官升一级。

  朝令夕改到这份上,纵然下令之人不是一路人马,也难免叫人对主将的信誉打一个问号。

  然而齐珩终究是四境统帅,数代靖安侯苦心经营的金字招牌,岂是一个许时元能比的?闻言,不少将士面露心动,却未曾贸然站队,而是互相看了看,最终将目光投向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正是江晚照昔日麾下的韩章。

  兵祸乍起时,是韩章一声大吼,强行凝聚起濒临溃散的军心,又带着他们与东瀛人厮杀,一步一个血印地支撑到现在。经此一役,即便众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把他当成首领看待,没有韩章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韩章不过稍一沉吟,已经下定决断:“齐帅爱重,卑职铭感于心!只是卑职出身草莽,多大的官职也洗不脱一个‘匪’字,与其留在军中受人冷眼,倒不如去那天高海阔之地闯一闯……还请小将军转告齐帅,卑职生于大秦,这一世便是大秦子民,就算身在海外,一副心肠也在牵挂故土——倘若那东瀛贼子再敢来犯,在下必不会坐视不理!”

  他把立场讲得分明,又不动声色地表了忠心,玄乙纵然口齿伶俐,此刻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分外复杂地扫过一干将士,只见这些人各个带伤,几乎找不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再想起昨日那场起于萧墙的祸乱,越发不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终究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让出通路。

  韩章对他微一抱拳,蹒跚着向岸边的小船走去。

  韩章在前锋营时间不长,威望却着实不小,如今前锋营高阶将领死的死、残的残,前锋营中竟隐隐以他为首。眼看他当先往小船走去,剩下的前锋营将士面面相觑,迟疑半晌,终究跟了上去。

  他们和韩章一样,都不是好人家出身,或是匪寇招安,或是身上待罪,自打入了前锋营,就是被千人踩、万人踏,即便自己有心改过,身上的污点也是洗不掉。

  韩章话说得委婉,他们却听得分明:眼下靖安侯明察秋毫,愿意将他们当个人看,可是齐珩能在江南停驻多久?等他启程回京,偌大的江南终究是许时元说了算,到时再来一出屠刀相对,他们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等到这只将他们拉出绝境的手吗?

  当然,不是没人选择留下,毕竟“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比起落草为寇、漂泊四海,还是朝廷军中更有保障。

  玄乙虽为靖安侯亲兵,却丝毫没有高人一等的架子,他亲自点齐人数,将这剩下的数十人收编归整,也不打算送回江南大营,就直接编入照魄军麾下。

  与此同时,数十艘小船从港口出发,一路飘扬过海,朝着军港之外的青龙巨舰缓缓而去。

  从远处望去,海面上星星点点,似一把遗失海外的种子。

  青龙停靠在分崩离析的铁栅栏外,虽然没有进一步逼近的打算,已经填装炮弹的主炮却始终对准江南军指挥舰,威慑的意味不言而喻。直到那一行小船缓缓越过严阵待命的玄武军,被青龙巨舰收入舱内,双方剑拔弩张的□□味才慢慢消散。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出就是关山难越,从此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不是没有人迟疑犹豫,可是看着身上的血,再想想那些倒在屠刀下的同胞,一干前锋营将士还是咬牙转身,抓住青龙上垂下的绳梯,一个接一个攀上去。

  卫昭站在船舷上亲自接应,落在最后的恰恰是韩章。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刹那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俩上回见面还是在北邙山寨,彼时两人一个是前途无量的靖安侯亲卫,另一个是人人喊打的山匪流寇,身份可谓天差地别。

  谁知世事无常,相隔不过一年,亲卫也好、流寇也罢,被飘摇的风雨吹打着,被迫坐上了同一艘船。

  大约这世间众人虽然出身不同、背景迥异,却不外乎是一口气塑成的生灵,乍一看藤黄柳绿、颇有不同,其实一盆风雨泼上去,洗净诸般惑人眼目的颜色,剩下的也就大差不差。

  待得最后一人登上青龙,绳梯缓缓收起,恢宏龙首发出一声咆哮,两侧浮翼喷出山呼海啸般的的蒸汽,在一干玄武军的注视中徐徐掉头。

  指挥舰上的副将再也忍不住,脱口道:“齐帅,真的放他们走?”

  齐珩微一闭眼,阳光透过舷窗打在他侧脸上,他俊秀的眉目间凭空多出一段阴霾,沉甸甸的压住眉梢心头。

  靖安侯垂落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他眼看青龙掉头,深知这一去便是天涯相隔、再难聚首,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住,发不出喊,也无法阻拦。

  或许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江晚照的决绝,也或许是他终于明白……方寸大的牢笼困不住金雕,她终究是要回归天高海阔。

  然而,在青龙逐浪远遁的一刻,齐珩终究忍不住冲上甲板,明知江晚照听不见,依然迎着海风发出涩然的呼唤:“阿照……”

  那船上载着他心爱的妻子,她逐浪而去,在海天之间自由驰骋,他却被留在这方金丝牢笼里,如困兽一般囚困至死!

  这是一早注定的命运,只是齐珩心有不甘,始终怀抱侥幸,直到泼天的腥风血雨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那声呼唤裹挟在海风中,继而分崩离析。船舱中的江晚照似是察觉到什么,蓦地扭过头,向着来路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可下一瞬,她已回转身去,面朝滚滚海涛、绚烂朝晖,朗声道:“启航!”

  青龙分海而去,逐渐化入那一抹光辉夺目的朝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