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4章 诬告

  内阁与三殿下洛姝的争斗旷日持久,既是因为朝堂诸公看不惯洛姝一个女人上位,更由于洛姝的政见与寒门官员不谋而合——不说别的,单是自去年以来推行的户调法,背后就有三殿下的手笔。

  不是没人想拉洛姝下马,但她终归是嘉德帝唯一的女儿,有“皇亲国戚”这层身份护佑,除非是谋反叛国的大罪,否则没人动得了她。

  这个道理,洛姝清楚,内阁首辅焦清益同样心知肚明,既然撼动不了三殿下的地位,就只能尽己所能地搬开这座大山。

  在焦清益任由嘉德帝将案子交由锦衣卫主理的一刻,洛姝就隐约察觉到不对,焦清益的态度太痛快了,与其说是被迫妥协,倒不如说,这是他一开始谋求的结果。

  但洛姝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主导权拱手让出?

  或者说,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明知对方箭已上弩,却看不清对方的暗箭对准何处,这是洛姝最不安的地方。

  她的疑惑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了答案。

  军粮案的干系人早在半月前已经押解进京,和前任宁州知府耿绍忠一同关押诏狱。这天下朝后,嘉德帝将几位心腹重臣连着三殿下一并叫进西暖阁,一盏茶还没喝完,“耿绍忠在诏狱中自裁”的消息就送到了嘉德帝案头。

  一并送上的,还有一份耿绍忠临死前写下的亲笔血书。

  霎时间,偌大的西暖阁鸦雀无声,安静的能听见嘉德帝粗重的呼吸声。

  耿绍忠是去年十月被押解入京的,进京后就被丢进了诏狱——锦衣卫的手段,连久经沙场的悍将都禁不住,何况他一介文官?没几天就认了“私通倭寇”的罪名。

  只是姓耿的还算硬气,当然,也可能是为妻儿族人考虑,他的供状中只说自己一时糊涂,与倭人做了私下交易,死活不肯往“通敌叛国”上靠,更不肯攀咬旁人。即便如此,依然被与倭寇势不两立的老皇帝判了秋后问斩!

  按说这案子到这里就算了结了,谁知这姓耿的居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这一死不要紧,脖子上的血却是溅了天子亲军……以及主理锦衣卫的三殿下洛姝一脸!

  不知过了多久,那注定与“清净无为”无缘的老皇帝捡起沾满血迹的布条,一目十行地扫到最后,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阴沉沉的目光从一干要员脸上掠过,最终盯住了洛姝,继而将血书用力甩出,甩在三殿下胸口。

  “你自己看看!”他冷冷道,“看完了再跟朕说话!”

  洛姝心头的不详预感越发浓重,捡起血书一看,见那上面虽是寥寥数语,却是一口认下了与倭寇勾结、走私脂水、贪墨军粮,并将贪墨军粮私运倒卖的种种罪名。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最后反咬一口,将矛头指向前任江南军统帅杨桢,直言一切罪行皆由杨统帅主使。

  洛姝还没看完,已经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就要为杨桢辩驳。然而抬头的一瞬,她对上嘉德帝阴恻恻的眼,话到嘴边便留了半截:“父皇,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只是光凭许时元一家之言,恐怕不足为信,还请父皇明鉴。”

  嘉德帝阴沉着眉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腕上的香叶手环。

  洛姝又道:“耿绍忠入诏狱大半年,分明已经招认了与东瀛人暗通款曲的罪行,怎会突然反咬一口?这其中或有隐情,还望父皇准许儿臣彻查。”

  嘉德帝还没吭声,一直作壁上观的焦清益突然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老臣以为,三殿下说的有理,耿绍忠突然自裁,背后定有隐情,还请陛下详查。”

  洛姝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细细眯起。

  两位心腹肱骨都说要详查,嘉德帝自然得拍板。然而耿绍忠之事毕竟给嘉德帝提了醒,这一回,老皇帝没让锦衣卫一家独断专行,而是命锦衣卫和禁军协同查明,更将前来送信的锦衣卫佥事提拔为同知,命他主理此案。

  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老皇帝是对一手遮天的三殿下生了疑心,打算找人分她的权柄。

  洛姝一声不吭,甚至连一点不满的情绪都不曾表露,恭恭敬敬地叩头领旨。

  嘉德帝被临死还要作妖的耿绍忠气得心口疼,没说两句话就淡下脸色。一干重臣都不缺眼力见,心知这是老皇帝赶人的前兆,一个赛一个识趣地告退。

  洛姝走在最后,陈淮亲自为她打起帘子,洛姝目光和他一触即分,就听暖阁里的老皇帝吩咐道:“朕今儿个有些心烦气躁,去把道陵真人请来,朕要与他说说话。”

  陈淮忙答应一声,不敢耽搁地去了。

  此时正值六月,红墙绿瓦上泛着蒸腾暑意,蝉鸣一声紧似一声,催的人心头烦闷。洛姝入宫觐见,衣裳穿得本就厚实,暖阁中有冰山镇着还好,甫一出来,被灼人的暑意扑了满脸,登时有些头晕眼花。

  她定一定神,就见汉白玉石阶下站着一人,正是内阁首辅焦清益。

  洛姝脚步一顿,只是须臾,已经若无其事地快步赶上,依着晚辈的礼数主动招呼道:“焦阁老。”

  焦清益似乎才留心到她,忙不迭作揖行礼:“三殿下,老臣失礼了!”

  出宫只有一条道,洛姝竟也颇有耐心,陪着这上了年纪的内阁首辅慢慢走着。猛一看,长者慈爱,后生谦恭,似一幅活灵活现的“孝谨图”,直到宫门近在咫尺,洛姝才轻轻笑道:“耿知府果然是个忠心人……自知死罪难逃,临死都不忘反咬一口。”

  焦清益像是没听懂她的机锋暗藏,和煦笑道:“耿绍忠毕竟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为陛下尽忠也是理所应当。”

  洛姝轻启朱唇,话音含在牙缝里,语不传六耳:“确实是尽忠……只是他忠的是明堂,还是柳荫胡同的某人,就不得而知了。”

  ——柳荫胡同正是焦清益的府邸所在。

  焦清益掀起沟壑重重的眼皮,意味深长地盯了洛姝一眼:“前路难行……殿下与其把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倒不如看好自己脚下的路,自己走稳当了,比什么都强。”

  洛姝抬腿迈过宫门门槛,回头对焦清益微一欠身:“长辈劝谏,孤牢记于心。”

  随后数日,洛姝不知是同嘉德帝怄气,还是打算将“韬光养晦”进行到底,除了不理会诏狱诸事,更同宫中告了病假,每日连朝都不上,只是待在公主府里,闲来侍弄花草,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她终归是嘉德帝的亲骨肉,只要不是篡权夺位,偶尔闹闹脾气,老皇帝总不至于跟唯一的闺女一般见识。任凭言官御史跳脚蹦高,他也不闻不问,明目张胆地支持闺女偷闲躲懒。

  洛姝虽然退了,诏狱却不能没人主理。按说三殿下不在,北镇抚理应由锦衣卫指挥使肖晔话事,可嘉德帝刚提拔了一个同知——此人姓宋,名浮,家世不算太高,但他有个妹子,两个月前刚出嫁,夫家与户部尚书钱其昌恰有姻亲关系。顺着这条线往深里推,与内阁、乃至焦家都隐隐搭得上线,堪称背景雄厚。

  肖晔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是一路依附洛姝上位的,如今三公主要韬光养晦,他也不好太趾高气扬,竟是将一应事宜全都丢给这位宋同知,自己则效仿洛姝,同样称病在家。

  宋浮本是新晋上位,如今头顶没了压制的人,越发得了意。嘉德帝命他彻查军粮贪墨一案,他果然加班加点,直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到两天就拿到一干人等的口供,快马加鞭地送入宫中。

  这份口供是官家机密,宫中嘉德帝的反应更是讳莫如深,原本万万不会外泄,可不过半日,两份密报已经摆在洛姝案头,一份是口供副本,另一份则是嘉德帝知道此事后的反应。

  洛姝先拿起口供扫了两眼,发现与自己揣测的大差不差,于是撂到一旁。至于另一份密报就更有意思,上面写道:帝震怒,掷杯于地,急喘不能言,命逮桢下狱鞫之。

  洛姝拈着密报的指尖微微一震,僵立须臾,这才将纸条凑近烛火,烧成一团和光同尘的飞灰。

  锦衣卫办事雷厉风行,拿了宫中驾帖,当日就围了永宁侯府,将杨桢缉拿下狱。朝堂百官闻听此事,无不悚然动容,以林玄钧为首的一干官员立时便要求见皇帝,却被嘉德帝拒之门外,任凭他们在石阶前跪了三四个时辰也不松口。

  宫中的反应早在洛姝预料之中,但她不确定杨桢是否能撑过诏狱拷问,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手段。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如寻常闺秀一般安居家中,侍弄花草打发时间。

  洛姝面前摆着一盆盛开正艳的月季,她学着京中闺秀的模样,拿着剪刀比比划划,似乎在犹豫往哪下刀合适:“父皇对永宁侯府一向恩宠不减,又有靖安侯这层关系,怎么会如此狠绝?”

  她身边站了个年轻姑娘,乍一看是寻常侍女打扮,没什么出奇的。可若杨桢在此就能认出,那原是他屋里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

  “殿下可曾听说,将军今年年初从品花楼带回一个丫头?”侍女低眉顺眼,低声道,“那丫头本是品花楼的清倌人,被将军看中赎了身,留在身边当个近身服侍的丫鬟。因她生得好,性格柔顺,又颇为伶俐懂事,府里还传出将军要给她开脸的闲话。”

  洛姝原本不会留心这些细节,但是侍女提到“品花楼”,她却依稀有些印象:“孤记得……那晚我跟他一同去的品花楼,那丫头是叫司棋,还是司琴?”

  “是叫司棋,”侍女道,“将军对她颇为宠信,除了贴身服侍,还许她出入书房打扫……谁知这回事发,这丫头竟然出面首告,说将军房里藏了不法书信。锦衣卫上门搜查,果然在暗格里搜到一沓信件,至于那信上写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洛姝不用问都能猜到,那信上必然是杨桢与东营倭寇的“密谋”罪证。

  这手段看着似曾相识,只是洛姝万万没料到,同样的陷阱,齐珩没中招,却把杨桢坑了个正着——这该怎么说?

  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然而她细想想,又觉得整件事都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那姓杨的看着精明,怎么会中这么浅显的圈套?”洛姝百思不得其解,“他是花楼里厮混大的,见过的花魁清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至于被个小丫头迷了心窍吗?”

  侍女不敢插嘴,赔笑立在一旁。

  洛姝仔细回想片刻,只记得那小丫头生得确实不错,眉眼还有几分眼熟……是像谁呢?

  她搜肠刮肚半晌也没想明白,冷不防一抬头,瞧见墙上挂着一幅字,是少陵夜老的《月夜忆舍弟》。诗是旷世难寻的好诗,字却显得笔力不足,虽有风骨,奈何转折间颇为青涩,算不得上乘,更不配挂在公主府里。

  然而洛姝将其视为珍宝,因为那是早逝的四殿下,也就是她亲妹妹写的。

  有那么一瞬间,洛姝脑中打过一道闪,无数早已遗忘的片段不期而至,在浓雾背后串成伏笔千里的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半晌,洛姝幽幽一叹,“这一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

  只听“咔嚓”一下,却是三公主手下失了力道,将一朵正当娇艳的月季花剪了下来。

  诏狱在京城贵勋中从来是个能和“阎王殿”划等号的去处,除了锦衣卫监察百官、权势极盛,更因此间种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足以叫人后悔投胎为人。

  不过,来往的“住客”多了,总有些怪胎不肯将皇权威压放在眼里,比如前江南军统帅杨桢。

  杨将军出身候府,又有两代靖安侯照看着,身份清贵自不必提,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这种地方结缘。可当真进了诏狱,他却也没露怯色,一路权当看新鲜,哪怕狱卒将沾了血的刑具丢在他跟前,依然面不改色。

  “早听说诏狱有三十六道大刑,每一道都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混不吝的货一挽衣袖,将手腕上的镣锁撸得叮当作响,“正好,都端上来,也让我开开眼。”

  锦衣卫:“……”

  知道的这是进来受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看西洋景的!

  杨桢话音刚落,旁边有人悠悠笑道:“杨将军好胆色,大有古人刮骨疗毒的风采……只盼您待会儿也要谈笑自若,莫要露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