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6章 青龙

  偌大的墓室突然安静下来,潋滟的水光云一样开合离散,在众人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翳。

  齐珩一只手已经按住佩剑剑柄,却迟迟无法出鞘,一副铁石心肠快要被南辕北辙的天人交战撕裂了。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即拔剑,拿下这冥顽不灵的混账东西。可那根桎梏着江晚照的红线同样也束缚着他,他拔不出剑,也抬不起手。

  “阿照,”齐珩听到自己在心里发出呼喊,“你就非得走这一步吗?”

  然而他明面上依然一言未发,只是将藏在鞘中的剑锋慢慢推出一尺。

  旁观的卫昭心惊胆战,再也忍不住:“少帅,其实……”

  话音未落,就见背对齐珩的江晚照原地晃了晃,突然扑倒在地。

  这一下毫无预兆,从齐珩到丁旷云都吓了一跳。丁旷云刚想将人扶起,齐珩已经箭步抢上,不由分说地捞起江晚照,同时森然盯了丁旷云一眼。

  丁旷云自觉这记侧翼误伤吃得委屈,又不敢跟靖安侯争锋,只好认怂地退到一边。

  齐珩这才低头细细打量江晚照,只见她脸色苍白,手心发冷,四肢总有往一处蜷缩的迹象,便知道她诛心之毒又发作了。齐珩本能去摸药瓶,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服,随身之物都不在身边。

  幸而丁旷云还算有眼力见,从旁递来一只药瓶:“一次服两丸,用水送服即可。”

  齐珩淡淡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起伏道:“多谢。”

  丁旷云直觉齐珩的眼神不是“感谢”,而是想找茬将他这个“拐带江晚照走上歪路的罪魁祸首”干一顿。

  齐珩费尽力气才撬开江晚照咬得死紧的牙关,将药丸塞进去,又用随身水囊送下。江晚照毒发得突然,人还没完全情醒,半晌,喉头微微滑动了下,勉强吞下药丸。

  齐珩摁了摁她脉搏,发觉脉息并无大碍,一口气堪堪松到胸口,便觉后颈微乎其微的一痛,像是被大头蚊叮了一口。

  可是这墓室深入地底,四面都是岩壁,哪来的蚊子?

  齐珩悚然回头,还没看清是谁暗算,脑中陡然天旋地转。他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一边竭力维持清醒,一边节节败退地沉沦入黑暗。

  “是……你?”齐珩在逐渐涣散的视线中认出了丁旷云,微微苦笑了笑,“云梦楼的手段……果然神鬼莫测。”

  丁旷云一声不吭,冲旁边伸出一只手——江晚照已经睁开眼,抓着他的手站起身,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是凝聚冷亮。

  “齐帅不必担心,”丁旷云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那针上喂的不是剧毒,只会让你好好睡一觉。等过上一两个时辰,药效退了,你自然会清醒。”

  齐珩没说话,他也说不了话。靖安侯无论何时都笔杆条直的身板不由自主地往旁栽倒,脖子却死不瞑目地抻直了,直勾勾地看向江晚照,像是要将那女人缩小一圈,严丝合缝地嵌进眼珠里。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翕动嘴唇,用唇型发出呼喊:阿照!

  江晚照站在丁旷云身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与他对视,侧脸轮廓绷得死紧,两腮弧度近乎凌厉。

  良久,齐珩终于吐出一口气,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江晚照攥紧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掌心阵阵刺痛,已经被过分尖利的指甲划破一层油皮。

  丁旷云神色复杂地看了齐珩一眼,拍拍江晚照的肩:“这已经是伤害最小的做法。”

  江晚照:“我知道。”

  她说完,当先转过头,正对上卫昭惊骇的目光:“你家少帅要在这儿小睡片刻,你是留在这儿等他醒,还是跟我们一起走?”

  卫昭掐了把手指,掌心里藏着半片不知从哪撕下的布条,他闭了闭眼,飞快下定决断:“少帅命我保护江姑娘,他没收回成命,我就得陪您走下去。”

  江晚照颇为惊奇地看了看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知变通的二傻子:“你家少帅都被我放倒了,你还惦记着他八百年前的命令?等他醒了,怕是将我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吧?”

  卫昭苦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向这牛心左性的海匪头子解释,只得道:“姑娘言重了,少帅视您若珍宝,就算您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江晚照目光微一闪烁,不置可否地回过头,举步朝白池走去。结果刚一抬腿,又被丁旷云薅了回来。

  江晚照:“又怎么了?”

  丁旷云把她往后推了推,自己一撩衣襟半蹲下身,探头往水池里张望了下:“两条路,你选哪条?”

  江晚照不假思索:“当然是‘飞龙在天’!”

  丁旷云摇了摇头:“阴阳双鱼相生相克,阴鱼生阳眼,阳鱼生阴眼——按照这个道理,‘潜龙勿用’池中才是真正的生路!”

  他话音方落,不待江晚照反应,已经纵身跃进黑池,一个猛子扎下去,当即没了影。江晚照手伸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始终没等到人影,于是深吸一口气,紧跟着扎进池子。

  池水极凉,且越往下潜浮力越大,江晚照把“千斤坠”发挥到极致,竭尽全力地往下潜,到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住石壁,在水道里爬过道阻且长的一段。直到肺腑中的一口气憋到极致,她才试着探出头,只听“哗啦”一声,水面陡然裂开,阴冷潮湿的空气呼啸着涌入口鼻。

  江晚照抬手抹了把脸,贪婪地呼吸了好几下,慢慢睁开眼,却见水道出口是一处阴暗逼仄的石窟。她艰难地撑起身,在及腰深的水里走了约莫十来丈,脚下忽然踩到滑腻的石阶——水道到头了。

  江晚照没急着往上攀爬,而是在原地停留片刻,等卫昭也探出头,才和他相互扶持着摸索向前。

  脚下石阶一路往上,足足行过数百阶,周遭光线隐约有变亮的趋势,只是被背对他们的丁旷云挡去大半。

  江晚照喊了他两声没应答,只得伸出一根手指,从后戳了戳丁旷云的肩胛:“怎么不走了?站这儿不嫌挡道吗?”

  丁旷云没说话,而是往旁挪了挪,让出半个身子的通路。江晚照勉强挤过去,居高临下地投过一眼,整个人当即步了丁旷云的后尘——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

  火光照亮了去路,不见尽头的石阶直通地下,底下居然是一方偌大的山谷,自东而西何止百丈!

  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原本空旷的山谷如今已被填得满满当当,那是一艘世所未见的船舰,内部足够装载十艘以上的玄武。船首雕刻了须鳞怒张的龙头,大张的龙嘴与玄武一样,暗藏了大口径炮膛。船尾和船身左右装置了与玄武相似的“浮翼”——那是用来燃烧脂水的,一旦点燃,庞大的船舰将拥有在东海上飞驰疾掠的速度,轻而易举便可碾压过当世一切船舰!

  江晚照垂落身侧的手突然剧烈颤抖,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当真到了这一刻,依然震撼到难以言喻:“这、这是……”

  丁旷云的脸色不比她强多少,好半天才嘶声道:“没错……这就是青龙!”

  是百多年前,曾经驰骋东海、睥睨列国的青龙宝船!

  大壑长千里,深泉固九重。奋髯运乍起,矫首浪还冲。

  卫昭久在西北,乍见玄武战舰时已经瞠目结舌,何况是与玄武不可同日而语的青龙?他被震得说不出话,一时竟以为自己眼花了,忙用力揉了揉、再揉了揉,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喃喃道:“老天……我不是在做梦吧?”

  江晚照倒是这一行人中最先回过神的,她把短剑提在手里,用剑鞘敲了敲卫昭肩膀:“是现实还是做梦,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们初见青龙时离得尚远,越是拾阶而下,那巨舰造成的震撼越是触目惊心。这就好比行人赶路,远望山峦只觉得起伏温柔,待得真正到了山脚,抬头仰望,才能感受到山峰堆叠而来时的巨大压迫力。

  这青龙宝船静静横亘于谷底,虽然时隔百年,其震撼与扑面而来的压迫力却不比亘古千万年的山峦小。沿着石阶下到极尽处,也不过堪堪与船腹平齐,末端延伸出一截十丈长的石板,底下有石柱支撑,恰好对着青龙船腹处的一扇小门。

  丁旷云探头检视过一番,发现那门上没别的玄机,只是上了一把硕大的铜锁。他从行囊里摸出一根长针,将针头探进锁孔,试探着左右拨拉了下,只听极轻的“咔嚓”一下,锁芯自动弹了开。

  丁旷云伸手一推,厚重的舱门便被推开一道小缝,依稀有风声从船舱深处呼啸而出,带着百年前的金戈征伐之气:“两位,可愿随我去青龙内部一探究竟?”

  江晚照毫无异议,就连卫昭都是举双手赞成:他们这一路可谓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摸到门口,若不进去饱览风景,岂不白瞎了之前的九死一生?

  丁旷云点起火把,领着江晚照和卫昭走进船舱,又反手带上舱门,从里挂上门栓——那门栓是精钢铸造,足有儿臂粗细,三个人齐心协力,才勉强推动三尺。等到舱门锁好,已经出了一身淋漓酣畅的大汗。

  江晚照抹了把额头汗水,对卫昭皮笑肉不笑道:“就算你家少帅及时赶到,也休想闯进来……这个‘叛贼’的名头背上了就卸不掉,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卫昭听出她隐约的猜忌,微微苦笑了笑。

  青龙宝船始建于昭明年间,至今已有百年,但是人行船中,时光仿佛凝固了。丁旷云一路走,一路点起照明用的汽灯,那灯盏里竟然还有剩余脂水,经百年而不腐。

  他们脚下是一条悬在半空中的舷梯,底下隐隐可见四通八达的钢管和巨大的齿轮。江晚照不明所以,丁旷云却心知肚明,那钢管犹如人体血脉,其中传送的必定是脂水,只是这宝船体型如此巨大,要烧多少脂水才能支撑?而这机关运转的控制中枢又在何处?

  他一边想,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舷梯尽头,从这开始分成两段,一段往上,一段向下。一行人先向下巡视过一遭,发现底部船舱封着巨大的青铜闸门,门上安了镜面大小的琉璃片,透过琉璃片可以看出,船舱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黑黢黢的脂水!

  军中配备的脂水有着特殊的保存方式,脂水中按比例加入特殊的矿物,再密封贮存,便可历经百年亦不腐不凝。让江晚照惊讶的不是这批脂水的品质,而是其数额——她在江南军中三年,对军需配置略有了解,见状不由暗暗咋舌:“我天,这么多脂水,怕是配备一支玄武军都足够了吧?”

  丁旷云面不改色:“我大略估算了下,此间贮存脂水少说有十万石,的确是装备一只玄武军的份额了。”

  他俩相互对视一眼,虽然一路上受到的震撼不算少,到此依然有些回不过神。

  没等江晚照将夺路狂奔的三魂七魄逮回来,探路的卫昭已经折返回头:“那前边我看过了,有几间灌满了水,还有几间存了沙土,想来除了日用所需,也有防备脂水易燃的意思。其他就没什么了。”

  丁旷云扣上琉璃镜前金属挡板,火把一指头顶:“既然底下到头了,咱们就往上走吧。”

  青龙宝船体型巨大,沿着舷梯向上攀爬不比翻山越岭难度小。一路行来,相继路过武备舱和辎重舱,舱门和木箱上封了防水的蜡油,即便时隔百年,□□和辎重依然如新。

  丁旷云撬开一只木箱,翻开油纸包,发现里头是厚厚一沓薄饼。卫昭拈起一片,放到鼻下闻了闻,肯定地说道:“能吃!”

  江晚照狐疑地瞧着他:“你确定?”

  卫昭毫不犹豫:“当然!这玩意儿是用麦粉、油脂和蔗糖压制成的,只要存放在阴凉干燥的空间,放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食用时烧一锅水,只需放一片进去,就能顶上一整天。”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西北清剿沙匪那会儿,有时要在戈壁荒漠里潜伏好些天,干粮带的都是这个,比干饼味道好些。若是能逮到野味,剥皮洗净后一起丢进锅里,滋味可是赛过珍馐。”

  江晚照想起齐珩曾经说过的“西北趣闻”,其中就曾提到花样繁多的“荒漠野味”,顿时一阵反胃。

  反正,她是一点不想拿烤蝎子当下饭菜。

  从辎重舱往上是极空旷的一层,厚重的闸门紧紧闭合,门没上锁,却也推不开,想来是有特殊的机关操控。丁旷云没急着寻找机关,而是推开舱门挡板,透过琉璃镜往里张望一眼,紧接着,他的脸色陡然变了。

  江晚照奇道:“这是怎么了?见鬼了不成?”

  丁旷云没说话,而是侧身让出空当:“你自己看吧。”

  江晚照学着丁旷云的模样探头一瞧,瞳孔顿时缩紧了,只见那舱门背后停满了赤色巨鸟,若是翱翔空中,打开的双翼足有十丈长,横铺天际便如彤云丛生——那并非真正的“鸟”,而是金属和硬木铸造的机械巨鸟,鸟首形如凤凰,后背却是中空的,足够容纳十余人。

  江晚照在江南军中多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