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5章 天人

  齐珩摁了摁胸口,直到那阵针扎似的剧痛过去了,才哑声道:“许时元贪墨军粮、滥杀无辜,罪无可赦,我必会给两位一个交代……只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交加,还请两位以大局为重……”

  他话没说完,就被丁旷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交代?许时元背后的人是谁,齐帅不知道吗?”

  齐珩被他当胸一噎,登时哑口无言。

  “倒卖军粮、勾结倭寇是何等罪名?若无靠山,单凭姓许的一介二品总兵,哪来的熊心豹子胆?”丁旷云毫不退让地注视着齐珩,目光冷如刀锋,“他背后的人,连齐帅这个靖安侯都得避让三分,你又哪来的底气说,能给我和阿照一个交代!”

  论及对朝局的了解,莫说江晚照,怕是连齐珩这个正牌的一品军侯都不及丁旷云透彻。想到正月间京城的那场风波,齐珩便似梗着一截张牙舞爪的荆棘,张口没来得及说话,先尝到满嘴里出外进的血腥味。

  “如今朝堂争斗正趋白热化,世家和寒门近乎短兵相接——林院长虽有再定乾坤之心,可他蝇营狗苟了一辈子,一个户调法推行起来尚且艰阻重重,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介民女去得罪世家之首的焦阁老?”丁旷云语气和神色一样冰冷,“齐帅,您或许有心,可是很遗憾,您没这个本事。”

  齐珩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刚压下去的眩晕感隐约有再起波澜的迹象。

  卫昭瞧着情形不妙,一时胆战心惊——他终归是靖安侯的亲卫,断不会帮着旁人对付自家少帅,但他和丁旷云、江晚照同行一路,情谊不可谓不深厚。眼看这两边掐得火星四溅,他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打圆场道:“少帅、丁先生,这些是是非非还是等出去后说吧……眼下先找出路要紧。”

  丁旷云给了他这个面子,冷哼一声,住嘴不提。

  齐珩转过头,就见卫昭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神色又是心虚又是惶恐。靖安侯稍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这货先和江南驻军动了刀子,又跟东瀛倭寇搅合在一起,不必旁人指摘,他自己先七上八下,见了“旧主”,难免觉得心虚。

  若是换在平时,齐珩的雷霆之怒大约已经发作下来,然而他瞧瞧臊眉耷眼的卫昭,再看看爱搭不理的江晚照,一股浓重的疲惫无端泛上心头,竟是连发作的力气也没有,好半天疲惫道:“你没受伤吧?”

  卫昭就好像潜逃在外的通缉犯,迎头撞上捉拿逃犯的官兵,谁知“官兵”非但没喊打喊杀,反而嘘寒问暖了好一番,直叫卫昭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有劳少帅关心,属下没事……属下有负少帅嘱托,请少帅恕罪。”

  齐珩抬手在他肩膀上摁了摁,勉强笑了笑:“你做的很好。”

  他俩离得不远,说话时也没刻意压低声气,这番应答便一字不落地传入江晚照耳中。她一时也说不上那“做的很好”四个字听在耳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像是被谁丢进一颗投石问路的小石子,满腹的百感交集都震荡起来。

  江晚照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将濒临溜号的三魂七魄强行镇压回主心骨,转头看向丁旷云:“徐恩允将墓室门口堵住了,我刚才试了下,用人力搬开是痴人说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原路返回吗?”

  她话虽这么说,自己却也清楚,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且不说来路上密密麻麻的机关暗箭,照眼前这情形看,前朝遗宝已经近在眼前,这时打道回府,之前的九死一生不就都打了水漂?

  她又如何跟九泉之下的王珏交代?

  丁旷云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依照祖师爷的性子,既然前头没赶尽杀绝,这里应该也会留有余地——如果真有所谓的‘后路’,机关一定藏在这间墓室里,咱们不妨四下找找。”

  江晚照“嗯”了一声,和他分头行动,将不大的玄室里翻找过一遍,却是徒劳无功。她一边用手背给自己扇风,一边抬头端详着那尊武靖公的玉像,来回打量过几遍,突然在神龛底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划痕,仔细分辨,似乎是用刀斧一类的利器刻上去的。

  江晚照一时好奇,伸手在划痕上细细摸索,目光突然凝固住:那所谓的“划痕”其实是刻在石壁上的字迹。

  “……吾与宾妹相识五十载有余,恩情深笃,亲同形影。奈何天不遂人愿,而寿数犹有尽时……自宾妹逝后,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只盼后世子怜余之痴狂,助余与宾妹死生不复相离……”

  最后几个字刻痕浅而模糊,几乎辨认不出,但武靖公的一片深情已经跃然字迹,呼之欲出。

  江晚照先是在武靖公和昭明女帝死生不负的深情中辗转反侧,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供奉着昭明女帝玉像的神龛——

  两座神龛相对而立,女帝的居所却要宽敞许多,两侧闲置的空间足够放下一座多余的人像。

  更有甚者,武靖公的右臂自然下垂,女帝的左手却微微抬起,仿佛要揽住什么,然而那只手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地方。

  江晚照心念电转,突然回头道:“能帮我个忙吗?”

  清醒着的三个堂堂须眉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有大老爷们儿在,自然不需要江姑娘卖力气,卫昭和丁旷云一前一后,将武靖公的玉像挪了个位,和昭明女帝并肩而立。如此一来,女帝抬起的左手恰好挽住武靖公右臂,两人形容亲密,正是一对恩爱眷侣。

  江晚照扒在空出来的神龛上探寻半天,没找到机关所在,还以为自己想错了,却听另一边传来机括扣合的动静——原来是并排摆了两尊玉像的神龛禁不住双倍的重量,缓缓往下沉去,挪动的石板触碰到机括,东北角的石板突然往旁撤去,露出一道足以容纳一人行走的石阶!

  江晚照:“……”

  眼看三位须眉且惊且疑地看过来,江晚照举起一只手,讪笑地摆了摆:“意外……纯属意外!”

  丁旷云:“……”

  他从石壁上的凹槽里取下一盏长明灯:“老规矩,我在前头探路,各位踩着我的脚印走,小心别乱碰。”

  这石阶是蜿蜒向下的,玄室已经深居地下,至此竟然还在往下深入。那石阶高得要命,每一级都相当于连跨两阶,又湿滑得很,一不留神就容易失足滑落。

  江晚照紧紧跟在丁旷云身后,她不敢随意触碰石壁,只能扑棱着两条胳膊,艰难地维持平衡。她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经年日久的诛心之毒隐隐有发作的迹象,脑子越来越昏沉,五脏六腑里像是灌满了铅水,沉甸甸的往下坠去。

  然而江晚照不动声色,只是将短剑悄无声息地推出一分,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剑锋——血肉割裂的瞬间,激痛像一根尖利的针,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迷雾。

  她有意转移注意,没话找话地问道:“你说徐恩允走的那条路通往哪?会不会是死路?”

  丁旷云高举长明灯,小心照亮每一级石阶:“应该不会……从镇国公的行事做派来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置人于死地。所以我猜,徐恩允选的路与咱们未必不会殊途同归,端看他有没有气数走到最后。”

  江晚照想了想,又道:“那你说,这条路会通往哪?”

  此时石阶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是最后一道紧闭的石门,门上雕了两条腾云驾雾的巨龙,各自伸出利爪相抵,爪子中央凿出中空的圆孔,直径大约一尺来长。

  丁旷云和江晚照对视一眼,丁旷云从行囊里取出随侯珠,照准圆孔塞进去,果然严丝合缝。他试着转动了下,下一瞬,石门发出“隆隆”的声响,那两道厚重的石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缓缓往里退去。

  炫目的光从逐渐大开的门缝中透出,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几乎睁不开眼。

  而当她终于适应了光线变化,看清石门背后的所在时,骤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有想象中的飞弩与暗箭,也没有任何足以致命的机关——这是一间堪称恢宏的石室,穹顶居然是完全透明的,那是一整块毫无裂痕的水玉,不知是天然的还是经过人工锻造,足足有半顷之巨,潋滟的水光透过水玉照射进来,在石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偶尔有黑影飞快掠过,那是形状怪异而又颜色瑰丽的海鱼,从水玉穹顶上游弋而过。

  石室中央立着方形的白玉台,并不是常见的汉白玉,而是真正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毫无瑕疵。这个品级的玉料打磨出的玉镯,在帝都城中堪称有市无价,每一对都是世家公卿竞相追逐的珍品。

  但是在这里,它们被随意的用作台基,台上摆着一座同样用白玉打磨出的棺材。

  江晚照和丁旷云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和错愕。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借着头顶飘落的水光,看清了棺材上刻着的铭文。

  棺材只有一具,名字却是两人——昭明女帝洛宾……以及武靖公聂珣。

  丁旷云微微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原来……昭明圣祖和武靖公终究归葬在一处。”

  那具棺材虽然是白玉打磨,棺盖却同样是水玉雕琢而成,隔着半透明的棺盖,依稀能看清棺中相拥而眠的一对眷侣。也许是棺中存有香料,也或许是用了其他法子,纵然时隔百年,尸身依旧没有腐烂的迹象,仿佛那两人只是睡着了。

  江晚照不欲打扰先人长眠,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齐珩已经撩衣跪下,对着两位圣祖的棺椁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本是依照臣子觐见君王的礼数参拜,谁曾想他面前的石板居然是活动的,九个响头磕下去,竟将石板砸得硬生生凹陷下去。没等一行人反应过来,“隆隆”的震颤声再起,偌大的白玉台竟然往左边挪动开,露出一座一丈见方的圆形水池。

  水池中央建起一座矮堤,将水池阻隔成泾渭分明的左右两半,左边水色湛黑,右首水色缥白,竟与太极图中的阴阳两仪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方水池中央各有一处泉眼,白池中的泉眼水色湛黑,黑池中的泉眼水色泛白,汩汩喷出,无始无终,倒似千万年来都如此一般。

  丁旷云只瞧了一眼就断然道:“这水是活的,底下一定有渠道涌入。”

  江晚照何其机灵,只听了个话音就明白过来:“你是说,从泉眼处潜下去,就能找到出路?”

  丁旷云点点头。

  他没明说的是,传闻中,随着昭明圣祖和武靖公一同失踪的还有一批价值连城的异宝,而他们进来时已经检查过,虽然玉棺和玉台珍贵异常,却未曾见到与传说相吻合的珍奇陪葬。

  更不用说,那艘传闻中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青龙宝船。

  由此可知,两位圣祖的棺椁并不是这座地宫的终点,陵寝背后必定还藏着他们未曾探索到的区域。

  江晚照沿着圆形水池转悠两圈,果然在水池石壁上发现了两处细若蝇头的刻字,黑池上写着“潜龙勿用”,白池上写着“飞龙在天”。

  江晚照不明所以,一脸懵逼地转向丁旷云。

  丁旷云习惯了她的不学无术,十分耐心地解释道:“这两句话都是出自《易经》,潜龙勿用是说龙潜于渊,阳之深藏,应忍时待机,不宜冒进。”

  江晚照其他一概没听懂,只听明白了“不宜冒进”四个字,她歪头寻思半天,又道:“那另一边呢?”

  丁旷云正要解释,却被齐珩抢先一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意思是时机已到,可以大展宏图。”

  江晚照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摆在一起,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所以……这两处泉眼其实是对应两条不同的路,一条是往前进,一条是往后退?”

  丁旷云沉默须臾:“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江晚照一撸袖子,迫不及待道:“那还愣着干嘛?赶紧潜下去看看!”

  她是在船上长大的,水性算是一行人中最好的,当时就要跳进水池。谁知刚一动,就被丁旷云摁住了。

  “不着急,”丁旷云眉头紧锁,“老祖宗给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你想好走哪条吗?”

  江晚照不假思索:“都已经到这儿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自然要继续往前!”

  丁旷云没说话,只是往她身后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色。

  江晚照没回头,却听到了脚步声,那动静不慌不忙、沉稳有度,哪怕远处江湖也带着举重若轻的从容。

  她甚至闭着眼就能判断出来人身份:是齐珩。

  在他们找到出路的同时,一度被恶劣处境强压下去的矛盾交锋也再次浮出水面。江晚照面临着两难之选,往前是荆棘丛生,往后是一马平川。

  江晚照从不畏惧艰险,也一早下定决心,但是这一步迈出,就意味着她和齐珩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

  那根被靖安侯强行系上的红线颤巍巍地晃动起来,竭尽全力地提醒着江晚照,她身后还有这样一个人。

  这一刻,江晚照陷入了真正的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