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4章 狭路

  江晚照拔剑在手,一剑递出后就发觉不对——那梦境的触感太真实了,剑锋竟似真的刺入血肉之躯,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落面颊。

  江晚照心头巨震,神识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回现实,云遮雾绕的黑暗潮水般散开,她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没有炮火,也没有连天的血色,她依旧身处昏暗冰冷的地下墓室中。

  江晚照随身的短剑不知什么时候拔出,小半个剑身已经刺入人体,那人一身藏头露尾的黑衣,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他一只手死死握住洞穿肩头的短剑,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锋锐无双的短剑却在他的手指间寸步难行。他直定定地看着江晚照,见她目光重新凝聚,才长出一口气:“……你醒了?”

  江晚照刚从噩梦中脱身而出,又被狰狞的血色糊了一脸,本能地回手拔剑。黑衣人闷哼一声,伤口血如泉涌。

  他们这一行不久前才割腕滴血,哪禁得住这般出血量?江晚照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摸出金疮药,要替他包裹伤口:“你、你没事吧?我刚才梦魇着了,不是有心的!”

  黑衣人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是这墓室有古怪!”

  江晚照闻言一愣,抬头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微乎其微的、十分清淡的香味。这香味幽微而甜腻,不留心很难察觉,吸入得多了,却会觉得头脑发晕,稍有松懈,万般幻像又开始蠢蠢欲动。

  江晚照常年和诛心共处一室,又时常服用□□压制痛苦,久而久之,对于各类迷药已经有了一

  定的抵抗力。她从怀里摸出解毒宁神的药物,往自己嘴里塞了颗,想了想,又嫌弃地递了颗过去:“这是缓解□□效的药丸,云梦楼配制的,应该比其他地方管用些,你要是不放心就……”

  她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他服药服得坦然,倒显得江姑娘的诸多疑虑十分小人之心。

  江晚照瞧见他就心烦,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令她欣慰的是,在场中招的不止自己一人,有些到现在还沉溺在幻觉中,分明大睁着眼睛,眼神却是涣散的,或者惊恐万状,或者痛哭流涕,不知看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江晚照不敢耽搁,手脚麻利地推醒丁旷云,先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又把种种异样简单解释了一遍。可怜丁楼主被江姑娘一颗药丸噎岔了气,一边声嘶力竭地连连咳嗽,一边冥思苦想,半晌才道:“云梦楼的典籍中曾经记载过,南洋有种树木,枝干多汁液,将提取到的汁液经由种种复杂琐碎的手段,可以炼制成精油。这种精油能燃烧,有芳香,却会让人产生种种幻觉,仿佛在一夜间将过往十年的遭遇重新体验过一遍,故名‘醉生梦死’。”

  江晚照回想起方才梦魇中见到的景象,活生生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这玩意儿有法子解吗?”

  丁旷云:“这本就是迷药,要不了人的性命……你要是不放心,给他们每人喂一颗药,再往他们脸上泼些凉水,大概就能醒来了。”

  江晚照想了想,出人意料地答道:“那还是算了吧。”

  丁旷云懵逼地:“哈?”

  江晚照理直气壮的和他对视:“反正都是些东瀛倭寇,一辈子醒不来也不打紧……救完了还得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丁旷云:“……”

  虽然确实是这个理,但是江晚照用类似“这个馒头又干又硬”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决定了五条活生生的人命,着实有点瘆人。

  丁旷云艰难地活动了下发僵发硬的胳膊肘和肩关节,目光突然凝固:“等等!那姓徐的呢?”

  江晚照被他一语提醒,蓦地回过头,只见一道黑影忽闪而过,猝然隐没入南首的甬道深处。

  她不及细想,在丁旷云“你小心点”的大呼小叫声中,抓起佩剑追了出去。

  这条甬道比之前的还要长,一眼望去,竟遥遥不见终点。江晚照发足狂奔,刚追出去十来丈,忽觉风声有异,她忙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发觉整条甬道的地面都在隆隆颤动。

  江晚照骤然意识到什么,原地一个掉头,往墓室方向狂奔而去。这一遭比方才追出来的速度还快,脚尖几乎不沾地,身形掠过,带起一阵呼啸肆虐的狂风。

  紧接着,巨大的石球出现在甬道尽头,长达两丈的直径将逼仄的通道填得满满当当,在往下延伸的坡度和自身重量的双重作用下飞快碾过,所经之处,坚硬的青石板砖都被碾压出细细的裂痕!

  江晚照仗着骨骼纤细,轻功本就得天独厚,此刻情急拼命,身形真如疾风一般,只是一眨眼就卷进玄室。与此同时,她扯开嗓子厉声喝道:“有机关,快闪开!”

  丁旷云不明所以,却下意识纵身扑出,堪堪躲进石壁死角,就听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幸而这玄室出口是个口小肚大的构造,穷追不舍的石球被两侧石壁挡住,当当正正地卡在玄室门口。

  偌大的玄室瑟瑟发颤,躺在地上的人被巨震激荡,微乎其微地往上跳动了下。

  江晚照被玄室上方的碎石沙砾扑了一脸,开口嚼了满嘴沙子。

  她方才一阵狂奔几乎拼了老命,眼下回过神,当即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丁旷云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起,将她从头到脚检查过一遍:“阿照,你没事吧?”

  江晚照之前被沙子堵了嘴,现在却是喘得说不上话,只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没等她喘匀气,石球背后的甬道里传来徐恩允的声音,那笑声被冰冷的石壁来回反射,带着晦涩的回音:“在下原本还想与两位多走一段,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丁旷云这辈子没被人这般戏耍过,目光微微一沉:“徐先生,前方道长且阻,又有机关重重……你河还没过完就拆桥,太着急了吧?”

  徐恩允似无奈似感慨地叹了口气:“在下也不想这样……只是此行混进了不速之客,在下权衡再三,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说得隐晦,江晚照和丁旷云却都听明白了,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落在某个黑衣蒙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沉默片刻,抬手扯下面巾,又将覆在脸上的一层丝绢样的物事撕下。当他再抬头时,便是一张江晚照片刻前才在梦魇中见过的面孔。

  靖安侯,齐珩。

  各怀心思的三方人马在这逼仄阴暗的玄室里聚头,只是一个照面,已经险象环生、杀机四伏。

  “徐恩允,”齐珩淡淡地说,“你将一干同伴丢在这里,以为孤身一人就能逃脱了吗?”

  甬道中的徐恩允放声大笑,他笑岔了气,弯腰连连咳嗽起来:“就算不能逃脱,以我草芥之身换靖安侯一条性命也不亏了……您说是吗,侯爷?”

  齐珩拇指轻推,佩剑铮然出鞘,剑锋与剑鞘摩擦出清脆的呼应声:“区区一座地下墓陵,未必拦得住本侯。”

  徐恩允放低了笑声,语气竟似颇为愉悦:“我当然知道……只是此时此地,想要齐帅性命的可不只我一人。”

  他话没说完,声音已渐次低落——居然就这么溜走了!

  走也不是白走,不过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就在齐珩和江晚照之间埋下了一颗诛心的种子。

  齐珩目光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意。

  然而他转身的瞬间,眼底戾气收敛得滴水不漏,试探着冲江晚照伸出一只手:“你没事吧?”

  江晚照额角汗迹还没干透,人已浑身绷紧,充满戒备地后退一步。

  倘若那层窗户纸不揭破,她即便猜到齐珩的身份,也能勉强维系表面上的平静。但是当齐珩摘下面巾、暴露身份的一刻,如履薄冰的和平就被彻底打破了。

  江晚照背在身后的手牢牢扣住短剑剑柄,仿佛一头受惊的猛兽,随时准备扑起噬人。

  齐珩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眼前的江晚照似曾相识,那是大半年前,他刚和江晚照重逢时,她也是这般满怀戒备。这半年多来,他把她带在身边,做足了水磨工夫,才让江晚照那根绷紧的弦一点点松弛下来……谁知分别不过两个月,她非但和东瀛海匪搅合在一起,两人之间原本隐隐可见弥合曙光的鸿沟也再次撕裂到他难以企及的地步。

  这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珩被江晚照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着,不由倒退两步。他摊开双手,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那样压低声音,近乎轻言细语地哄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是留在江南大营,为什么会和徐恩允在一起?”

  江晚照想起方才的梦魇,四年前的齐珩是横在她心头的一根毒刺,时不时就跳出来作祟。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发现眼前放低身段、温情脉脉的齐珩更叫人憎恨,因为他什么也不必做,只是一句温言抚慰就能让自己一路上树立起的心防摇摇欲坠,她在痛哭流涕与咬牙切齿中进退维谷,只有反复回顾王珏临死前的血色,才能坚守最后的防线。

  “齐帅远下南洋数月,往来消息不通,不知情也属正常,”江晚照轻言细语,眼睛里的光却是淬过毒的,“拜那位许总兵所赐,在下已经成了聚众反叛的‘乱民’,正被朝廷兵马挖地三尺的追杀——齐帅若想捉拿在下回去问罪,怕是难以如愿。”

  齐珩乍闻“许时元”三个字,心头陡然掠过千百种揣测。然而转瞬间,他已将纷乱如麻的念头强压下去,皱眉道:“那你也不该和徐恩允厮混在一起……你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清楚他此行有何目的吗?”

  “我当然知道,”江晚照轻松地说道,“不就是夺取前朝遗宝——青龙战舰,伺机颠覆中原社稷吗?我跟他人同此心,既然碰上了,同行一段路也不很正常吧?”

  齐珩万万料不到江晚照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登时变了脸色:“阿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晚照一只手背在身后,别过脸瞧着神龛中照明女帝的玉像,神色又是倨傲,又是悲愤。

  齐珩确实如江晚照所说,不清楚许时元干出的勾当,但他调度四境兵马,对各地守将多少有些了解,猜也能猜出两三分。他缓了缓声气,沉声道:“你若不想说,我不逼你……当务之急是先设法从这儿出去。”

  江晚照自从见到齐珩,本已强压下去的悲愤和怨毒便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她心知此刻不是算旧账的时候,怎奈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只得眼不见为净地挪开视线。

  这两位针锋相对,只苦了丁旷云夹在中间,眼看官司一时半会儿打不完,他索性踱到一旁,给昏迷不醒的卫昭喂了药丸,又往他脸上泼了些凉水。

  卫侍卫三魂七魄不知晃悠悠地飘在第几重天,冷不防吃了这一吓,登时使了个千斤坠,轰一下落回天灵。他猛地坐起身,还没缓过劲,抬头瞧见卸了伪装的齐珩,一时只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少、少帅?您也入梦了?”

  齐珩:“……”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晚照和丁旷云一个满腹怨毒不肯搭理人,另一个人心思深沉敌友不明,幸而还有个卫昭可以为齐珩稍解疑惑。卫昭定了定神,缓了半晌,总算从“醉生梦死”的药效中抽身而出,抬头对上齐珩疑虑重重的双眼,登时打了个激灵:“少帅,真的是您!”

  齐珩对他使了个眼色,卫昭会意,跟他走到一旁,将事情原委挑重要的说了一遍。饶是他已经精简了用词,个中惊心动魄之处依然听得齐珩青筋乱跳。

  齐珩虽然早有揣测,然而许时元的贪婪与毒辣还是远远超乎靖安侯的想象,“贪墨倒卖军粮”已经让齐珩大吃一惊,待得听到“王珏自戗”一节,他脑子里嗡一声,泰山崩于顶尚且能面不改色,眼下却炸开乱翻的金星。

  良久,齐珩咬紧牙关,喉头微微滑动,将一口甜腥的血咽下去:“王姑娘她……”

  卫昭缩脖端肩,不敢看自家少帅的脸色:“血溅当场,眼看是救不活了。”

  齐珩胸口剧烈起伏,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一股攻心的急怒强压下去。

  靖安侯素来铁石心肠,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尝到气急败坏的滋味。这“气急”一半是为了许时元的胆大妄为、草菅人命,另一半……却是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与江晚照之间的鸿沟夹了人命,怕是再也合不拢了。

  不过,正如齐珩所说,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寻找出路才是当务之急。他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针扎般剧痛,好半天嘶声道:“两位,能听我说句话吗?”

  江晚照和丁旷云同时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