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3章 渡劫

  这世间最幽微多变的不是山间晴雨,而是欲壑难填的人心与人性。

  有爱别离,有求不得,有贪婪与痴狂,更有生死一线间的嗔念横生。

  人性如纸,风平浪静时尚能维持表面的花团锦簇,只有在极端的重压下才会爆出裂痕,显露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底色。

  这是人之常情,任你如何经天纬地、算无遗策的人物也逃不过这一遭。

  “在前一关,这位创派祖师故意设计出一个必死的局面,逼着我们推六个人出去送死,一旦我们真的照做,这一关可就不好过了!”江晚照讥诮地弯下眼角,“想来徐先生也明白个中道理?”

  徐恩允太明白了,就算身处局中时懵然未觉,到了这份上也该看出来,这前后两关环环相扣,测试的就是后来人的品性与德行——倘若他方才耐不住性子,真的将同伴推出去送死,那么眼下势必要凭一人血肉填满这口深井。

  到时会是什么局面,不问可知。

  然而徐恩允犹不甘心:“左不过是让莲花与凹槽平齐便可,非得割肉放血吗?咱们这一行没少带食水,不妨倒进去试试?再者,也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丁旷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知是讥嘲还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得到的,鄙派祖师会想不到吗?如果我没猜错,这莲花是用极特殊的木料雕琢成的,质地细密,一般的水根本托不起来。至于其它法子……”

  他话音顿了顿,将火把往下挪动两分,照亮了方圆三寸内的井壁。

  他对徐恩允打了个手势:“你自己看吧。”

  徐恩允满心狐疑地探头张望一眼,方才消下去的冷汗登时冒出第二茬——只见那井壁上横七竖八,连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线,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极坚而韧,并且呈现出半透明状,隐在黑暗中,若非拿火把照出形迹,旁人绝对留意不到。

  至于触发细线后会是什么后果,在场众人谁也不想知道。

  江晚照用短剑磕了磕井沿,探头问道:“各位,你们谁先来?”

  一干黑衣人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谁也不肯当这个出头椽子。

  江晚照“啧”了一声:“那行吧,我第一个上,不过我有言在先……”

  她话音一顿,直勾勾地盯着徐恩允:“我放完了,你们那边必须出一个人跟上,这么轮流着来,没意见吧?”

  徐恩允稍一细想就明白过来,这姑娘是担心紧着一边来,身边同伴失血过多,无力与自己抗衡,被人当了垫脚石。

  他眼角抽了抽,即便方才确实冒出过类似的念头,也被江晚照的未雨绸缪砸得烟消云散:“江姑娘放心,前路未卜,我还需要您和丁先生引路,必不会急着过河拆桥。”

  江晚照冲他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眼角,毫不犹豫地划开手腕。

  她出身江南——南方人的骨架天生比北方人要细,女子更是如此。何况江晚照刚经过一场伤病,元气还没补养回来,胳膊和手腕越发显得细伶伶的,简直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

  鲜血顺着细瘦的手腕蜿蜒滑落,那皮肤极白——不是细腻如玉的白,而是血气不足又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肉底下泛着隐隐的青,红与白彼此映衬,几乎有些惊心动魄。

  不过半刻,血液逐渐凝固,眼看江晚照还要用短剑划开伤口,丁旷云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行了,你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这里这么多大老爷们儿,要你一个姑娘家逞什么能?一边待着去!”

  江晚照鲜血流了满地,本想对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才一咧嘴就发现头晕眼花,终于不敢逞强了。她脚软的站不住,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不留神绊到台基,亏得她身后那哥们还算厚道,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让江姑娘仰面倒地。

  江晚照想道谢,回头却看到一袭黑衣,活似一根行走的烧火棍。她顿时好像“日了狗”,忙不迭挪动两步,唯恐避之不及地拉开距离。

  江姑娘已经做出表率,一干大老爷们不好被个姑娘家踩在脚底,只得群起效仿。徐恩允十分痛快地接过匕首,身先士卒地划开手腕,将鲜血注入井口。

  细细的血流积少成多,逐渐汇成一滩,木雕的莲花颤动了下,被鲜红的血泊托着,慢慢往上顶起。

  江晚照背着一身毒伤,着实扛不住这等出血量,坐在一旁等这波眩晕过去。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浓重的阴影投在面庞上,沿着鼻梁一字排落,侧脸轮廓有种深沉险峻的意味。

  此时丁旷云已经放完血,他从怀里摸出药丸服了,一回头瞥见江晚照这半死活的模样,嫌弃地撇撇嘴,递了一颗过来:“让你逞强?赶紧的,先把药吃了。”

  江晚照头晕得厉害,根本不想睁眼:“什么药?”

  丁旷云:“补血益气的,见效可能没这么快,总比你死撑着强。”

  江晚照于是摊开手心,接过药后也不细看,直接当糖豆丢进嘴里。

  随着鲜血一点一滴注入深井,木雕的莲花越抬越高,眼看离井壁上的刻痕只差一线。丁旷云忽然低声问道:“咱们已经找到享殿,倘若所谓的‘前朝宝藏’是真的,应该离此不远……你打算怎么做?”

  江晚照心领神会,丁旷云所谓的“打算”不是指她想如何对付徐恩允,而是怎么应对那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她没说话,无声胜有声地做出表示:我也不知道!

  丁旷云沉默片刻,十分讨人嫌地追问道:“真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你下得去手吗?”

  这一回,江晚照倒是答得快:“别人的刀锋都架在脖子上,还要我坐以待毙?别开玩笑了!”

  她也曾对靖安侯的满怀忠义、一腔热血感佩不已,心里或许还暗暗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期待,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齐珩一样铁肩担社稷、双手定河山。可惜命运跟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生而为匪,又天生反骨,哪怕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注定和“忠义”二字搭不上边。

  一个叛出朝廷的“匪类”,还妄想匡扶社稷?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江晚照揉了揉额角,知道自己应该早做决断,然而缠在指尖上的红线连着心头血,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她皱了皱眉,苍白的眉目间陡然涌现戾气。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极轻的“嗡”一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偌大的中庭竟随之颤动了下。江晚照蓦地睁眼,一时竟忘了头晕眼花,跟着丁旷云赶到殿后,只见水池两岸的石板缓缓抬高,活了一般往对岸延伸,两侧石板在半空中对接合拢,凭空搭起一座离水一丈高的拱桥。

  明知不合时宜,江晚照还是无法控制地开了小差,她想:这莫不是传说中沟通阴阳的“奈何桥”?

  倘若阴阳善恶间的鸿沟能凭区区一座石桥飞渡,那人心的裂痕也能沟通弥补吗?

  江晚照思忖半晌,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不免自嘲地笑了笑。旋即,她毫无预兆地拎起丁旷云,纵身在拱桥上借力一点,轻飘飘地跃过对岸。

  在她身后,一只体型庞大的土龙浮上水面冒了个泡,大约是觉得自己和岸上的“猎物”有些距离,想追击也赶不及,于是懒洋洋地沉回水底。

  丁旷云毫无防备地腾云驾雾了一回,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飞升了:“姑奶奶,你下次放大招前能吱一声不?小心肝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江晚照:“吱。”

  丁旷云:“……”

  不管丁楼主作何感想,在他身后,一行人立刻有样学样,踩着拱桥跃过对岸。有几个本就身上带伤,这一遭又流了不少血,刚落地就不行了,歪歪扭扭地瘫在地上。

  丁旷云其实也想就地瘫倒,但他强撑着一口气,厉声喝道:“大家再撑一会儿,就是要歇也不能赶在这里——旁边就是土龙,万一被拖走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行人虽然疲惫欲死,终究不敢在土龙的眼皮子底下打瞌睡,勉强跟着丁旷云穿过甬道——这条甬道大约三十丈长,尽头是一间四丈见方的玄室,往南转向,能看到另一条漫长幽深的甬道。

  落在最后的两人合力关上玄室的门,又带上门栓,确认水池里的大家伙闯不进来,一行人才疲惫地坐下,东倒西歪地摊了一地。

  江晚照服了丁旷云给的药丸,精力稍稍恢复些许,转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石室——到了这里,他们才算真正进入前朝镇国公丁昱为昭明女帝建造的陵墓,石室也终于有了帝王陵墓的规格。

  只见玄室四壁是用温厚细腻的汉白玉砌成的,条石与条石之间以某种半透明的膏状物黏合,那是用糯米和石灰混合成的米浆,有着极强的粘合度,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加固墓室。

  与先帝陵寝相比,这间玄室依然寒酸得厉害,南北两面墙壁却各自开凿了一座神龛,里头供奉了一男一女两具人像——都是用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成的,肌肤细腻温润,泛着莹润的光泽。眼眶里嵌着最顶级的黑曜石,宝石反射着四壁的长明灯光,仿佛穿越了百年光阴,无声打量着后来人。

  两尊人像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五官轮廓栩栩如生,丁旷云只端详了一眼就肯定地说道:“是昭明圣祖洛宾和武靖公聂珣。”

  江晚照微微一震,再抬头望去时,已经带上些许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异样。

  她曾在享殿里见到昭明圣祖的画像,与雕像殊无二致,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勃发的英气,虽是冰冷僵硬的死物,却能看出百年前纵马驰骋、横扫军阵的睥睨风姿。

  但是江晚照怎么也没想到,武靖公聂珣居然是个极俊秀的年轻男子,若非身披铁甲,几乎要将他当成一个文弱书生。

  更叫人诧异的是,他的眉眼五官与当朝靖安侯齐珩有三四分的相似,由此可见,所谓“血脉传承”确实有其玄妙之处。

  “原来武靖公是这般模样,”江晚照轻声道,“难怪当年昭明圣祖对靖安一脉垂怜异常……这般人物,可不是天生的祸水?”

  她话音未落,忽觉脑后劲风袭来,下意识偏过头——居然没能完全躲过!她捂住后脑“哎哟”一声,低头一瞧,发现隔空砸来的是一粒掰碎的肉干。

  江晚照蓦地扭头,目光从一干黑衣人蒙着布巾的脸上掠过,在其中一人身上略略定格片刻,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等从这儿出去了,”她咬牙切齿地想,“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此处深入地底,石门一关,远近听不到半丝声响,置身其间,恍如与世隔绝,不知时光流转、不晓人事更迭,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江晚照倚着石壁,一只手握着腰间短剑,虽然精疲力竭,却不敢完全睡去。然而她实在太困顿了,眼皮如有千钧重,如胶似漆地往一处合拢,她在坠入黑暗的前一刻看到了冲天的火光,熊熊烈烈而又声势浩大,不容分说地撕开黑夜,睥睨无双地杀到眼前。

  江晚照蓦地呆住,她发现自己在顷刻间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她就像被刀斧硬生生劈开,思绪诡异地分成两半:属于“理智”的一半声嘶力竭地提醒着她,这是已经淹没在光阴中的过往,哪怕如影随形地追逐着自己,依旧是过眼云烟,伤害不了她。属于“情感”的那一半却枷锁似的纠缠着她,拖着她往地狱深处坠去。

  江晚照在“清醒”与“沉沦”之间进退维谷,就见血色深处,一道阴影分开烈焰,不慌不忙地走出来。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烈火中,看不分明长相,江晚照却一眼认出了他。

  ——是齐珩!

  那是多年前的靖安侯,浑身透着锋锐的冷意,他扬起下颌,冰冷而漠然地看着她,嘴唇微微开启,一字一句诛尽人心。

  “蝼蚁也妄想翻身?”他冷冷地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天命眷顾,别不知进退!”

  江晚照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自从目睹王珏惨死眼前后,这根弦就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拽紧了。这一路行来,那根弦越磨越细、越拽越紧,仅有一丝勉勉强强地连着,试图提醒她,这不是真实,而是虚妄的梦境。

  “不、那不是他!”江晚照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提醒自己,“这是梦……只是梦而已!”

  她一边踉跄后退,一边茫然回顾,然而来路已经被如潮的黑暗吞没,她无处可去,亦无家可归。

  梦境中的齐珩步步进逼:“你还想逃?想逃去哪?你的兄弟死了,你的亲人也死了……你眼睁睁看着她血溅眼前,还不明白?你逃不掉的……你只是一只蝼蚁,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只需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叫你万劫不复!”

  “一只随波逐流的蝼蚁,生死尚且不能自己决定,还想跟头顶的‘天’斗?未免太可笑了!”

  江晚照在烈火深处看到了王珏的影子,她穿着初见时的长裙,裙子上却溅满鲜血,那颜色艳而醒目,早春的第一枝桃花也要黯然失色。

  那是江晚照在这世上仅有的,却终究被如潮的大火吞没了。

  那一刻,江晚照分明听到脑子里什么东西尖锐地响了声,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