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1章 旧梦

  一干人等循声转过头,嗷嗷待哺地望住丁旷云。

  丁旷云回头端详着那方暗藏生机的机关,半晌,微不可察地低声道:“这一路走来,祖师爷每一步都留了余地,断没有逼人送死的道理……这一关看似是死局,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关窍是咱们没发现的!”

  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可要在偌大的洞室里找出破解的关窍,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一众黑衣人是面面相觑,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关窍”藏在哪。

  徐恩允不动声色地估算了下——从他潜入岛上已经过去约莫一天一宿,留在海上的关船能引走玄武军便罢,若是引不走,朝廷官兵就是逐一排查,也该查到此处海岛。

  徐恩允与丁旷云、江晚照不同,每过去一刻钟,局面就于他不利一分,因此拖不得。然而眼前的形势又颇为微妙,因为要破这一局,势必需要派人出去送死,如果不能和云梦楼达成共识,徐恩允麾下人手多半得葬送殆尽。

  他权衡再三,还是耐住性子,沉声问道:“依丁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

  丁旷云兀自沉吟不绝,江晚照却在原地四下张望,视线上天入地地逡巡过一遭,忽然曲起手指,在阻挡箭雨的铁幕上弹了弹:“这玩意儿看着单薄,没想到这么结实,连精□□箭都挡得住?”

  丁旷云还没回过神,随口道:“这算什么?云梦楼最擅冶炼之术,听说前朝有位技艺精湛的老师傅,曾将赤金拉成细如毫发的金丝,和精钢杂糅炼制,织成一件稀世罕有的软甲,刀枪不入、水火不透……可惜时隔多年,那位老师傅固然过世,宝甲也遗失于战火中,下落不明。”

  江晚照细细寻摸过铁幕,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将整张脸凑到近前,仔细端详半晌:“阿丁,你过来看。”

  丁旷云“唔”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怎么了?”

  江晚照伸手在铁幕上抠了抠:“这铁板不是浑然一体的……倒像是好几张拼接在一起。”

  丁旷云被她一语点醒,从行囊里摸出一面琉璃镜——那“镜子”颇为稀罕,是将两块凸面的琉璃薄片合在一起,再用铁箍固定住。经由镜子一照,细小之物竟能放大百倍,蝇头蝶须历历在目。

  丁旷云借着琉璃镜细细打量半晌,微微呼出一口气:“你说的没错,这铁幕确实是几片拼接成的,连接处焊了无数铆钉,只是太过细小,不借助琉璃镜根本瞧不清。”

  徐恩允从丁旷云手中接过琉璃镜,对着查看一番,不由叹为观止:“云梦楼创派祖师的手笔,果然是神鬼莫测,非常人可以想象。”

  类似的话,他一路上说过无数回,单数这一遭最为诚恳,遥想前朝镇国公的风采,简直有几分心驰神往。

  “只恨在下晚生百年,无缘与前辈相交,”徐恩允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说道,“此等人物,直如谪仙一般,得见一面都是三生有幸。”

  江晚照和丁旷云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虽然各异,意思却大同小异:你个倭寇也想见云梦楼的老祖宗?就不怕他老人家一怒之下,直接将你咔嚓了?

  丁旷云将说错话的徐恩允丢给江晚照去玩耍,自己从行囊里摸出一根尖而韧的长针,用琉璃镜对着端详,一点一点将搭合的铆扣挑开。这个过程繁琐且费力,卫昭有点不耐烦,凑到江晚照耳畔低声问道:“江姑娘,丁先生这是做什么呢?”

  江晚照一瞧见他就想起他背后的靖安侯,刚压下去的闹心瞬间又沸反盈天地鼓噪起来。然而她心知肚明,这事其实跟卫昭没什么干系,自己纯属迁怒,只得强压烦躁,耐着性子解释道:“这铁幕既然可以抵挡□□,咱们不若将它拆下,做成软甲护住要害,不就能在箭雨里穿行无碍了?”

  卫昭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丁先生果然是天纵英才!”

  江晚照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丁先生天纵英才,而是云梦楼的创派祖师心存仁念,每一步都给后人留了活路——这等胸襟、这般手段,难怪百年前云梦楼能辅佐昭明圣祖即位九五!”

  卫昭恍然,正待再说什么,只听极细微的“咔”一下,就见丁旷云抬起头,伸手抹了把额头冷汗:“好了,拆下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见那拆下来的铁幕拆原来是七尺长六尺宽两指厚的一块铁板,倘若当作斗篷罩过头顶,堪堪能容纳两个人。

  丁旷云披在身上试了把,笃定地说:“这玩意儿披在身上,虽不敢保证毫发无伤,支撑一时片刻总是没问题的。”

  有丁旷云这句话,一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各显神通,帮着丁旷云一起拆下铁板——偌大一方铁幕,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两人合用绰绰有余。

  不过很快,所有人发现一个问题:走到这一步,云梦楼和东瀛人各剩五人,这就意味着两边各有一人落单,必须捏着鼻子凑成一对。

  这就比较尴尬了。

  丁旷云还没想好将哪个倒霉蛋丢出去,江晚照已经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只见她满不在乎地伸长胳膊,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黑衣人提溜到近前:“我跟这位兄弟凑一对,剩下的你们自己商量吧。”

  丁旷云:“……”

  江晚照本就有软甲护身,又兼铁板加持,整个人得瑟的只差上天。她将偌大一方铁板撑过头顶,一边试探着去摸墙上的机关,一边低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堂堂一品军侯,居然披着兽皮以身范险,是脑子被石头砸了,还是嫌命太长?”

  黑衣男人眼帘低垂,看似谦卑恭逊,实则嘴唇微动、语不传六耳:“你怎么会跟他们搅合在一起?”

  江晚照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我本就是匪类,跟‘海匪’、‘乱民’搅合在一起,不是理所应当吗?”

  黑衣男人瞥了她一眼,目光微乎其微地一沉。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晚照已经飞快扳动机关,与此同时,其他四处机关同时推合——四管齐下,机括扣合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动静大了许多,四面石壁隆隆震颤,其中竟仿佛夹杂着龙吟般的咆哮声。

  下一瞬,箭雨再起,不止头顶,更从四面八方飞来。

  黑衣人一把拽过江晚照,又将铁板撑过头顶,说来也怪,那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竟似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飞鸟投林似的被铁板照单全收。

  江晚照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铁板多半是用磁石炼制的,正是□□的克星。

  “果然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她想,“这般机关算尽,倒真如徐恩允所说,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云梦楼创派祖师确实机关算尽,他虽给子孙后代留了活路,却也对这些不听人劝的熊孩子颇为恼怒,机关设置得毫不留情,□□从四面八方飞来,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纵然有铁板护持,也难免有一两只漏网之鱼不期而至。

  黑衣人眼角瞥见,不动声色地揽过江晚照,竟是拿后背替她挡下。锋锐的箭头划过肋下,虽没刺中要害,到底留下两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黑衣人闷哼一声,揽住江晚照的手紧了紧。

  江晚照倏尔抬头:“你受伤了?”

  黑衣人喉头耸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

  势如雷霆的□□射了约莫有一刻钟,才逐渐稀落,紧接着,四壁的震颤竟似活了一般,恰如百川入海,在严丝合缝的闸门处汇成一股。

  下一瞬,“咔咔”声接连响起,六道闸锁几乎同时弹开,万夫莫开的石门缓缓往后退去,露出通道出口。

  一干人等惊魂未定,江晚照眼疾手快地推开黑衣人,人模狗样地理了理衣襟:“你们没事吧?”

  丁旷云本人的功夫不怎么样,幸而有个卫昭护卫在旁,总算有惊无险。他掸了掸衣袖,先瞧了瞧江晚照,又从她身旁黑衣人的肋下伤口处掠过,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我没事……此地不可久留,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江晚照毫无异议,连徐恩允也没有跳脚起幺蛾子的意思。

  这一回的出口窄小许多,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大约是被石洞里层出不穷的机关吓怕了,一行人不约而同地落在后面,将当先开路的重任交给丁旷云。

  丁旷云不以为意,举着火把在前引路,江晚照与他相隔半步,只见丁旷云头也不回地问道:“刚才那位兄弟……是你我都认识的熟人吧?”

  江晚照沉默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丁旷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江晚照干脆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丁旷云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甬道狭窄转不开身,甚至想回过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

  这条甬道比先前短得多,没多久就到了头,尽头处居然也没石门把守,一马平川地进了石室——刹那间,从在前开路的丁旷云,到最后跟进来的徐恩允,都短暂地愣住了。

  他们先前就觉得这处地下石窟规模庞大,远非寻常的藏宝地洞可比,直到这一刻,才算印证了心头猜想。

  眼前的石室……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它其实更像是供奉先王的享殿,虽然乍一看十分简陋,不过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说是陵寝享殿,稍有底蕴的大户人家正堂也不过如此。但是仔细推敲就能发现,每一处细节都极尽雕琢——台基是厚重端方的汉白玉,栋梁廊柱是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两侧各立着一盏青铜烛灯,灯架上雕了九十九头凤凰,每一头口中都衔着一串历久弥新的长明灯。

  江晚照将尘封的门户推开一条缝,打眼一扫,微微露出诧异:“奇怪……”

  丁旷云:“怎么了?”

  “那外头的台基巍峨恢宏,里头的布置……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江晚照索性将享殿大门完全打开,“你看……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南杏花林畔的听雨草庐。”

  丁旷云探头看了眼,发现确如江晚照所言,殿内布置颇为简素……或者说,甚是家常:梅花桌上立着温酒的小炉,南窗下挂着听风的铃铛,就连床前也悬着雕花镂空的熏香绣球,若是再添一对情意绵绵的男女主人,便是足可落笔画卷的“岁月静好”。

  然而殿内既无神像,也没灵牌,只有正堂上悬着一幅墨宝手书,赫然是力透纸背的:山河永寂!

  丁旷云突然醒悟:“我知道了……这里应该是武靖公为昭明女帝立的享殿!”

  江晚照一愣:“什么?”

  “你看那堂上的手书,”丁旷云悄声道,“如果我没认错,那应该是武靖公的亲笔!”

  江晚照睁大眼,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昭明圣祖的夫君、武靖公聂珣?”

  丁旷云点点头。

  他俩并肩站在享殿门口,借着长明灯一点微弱而绵延不绝的光亮,抬头瞻仰武靖公的亲笔。江晚照或许不清楚,丁旷云却心知肚明——武靖公半生杀伐,晚年却长居杏花烟雨的江南水乡,又有昭明女帝相伴,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笔迹也好、性情也罢,都圆融了许多。

  而眼前这幅字却是锋芒毕露,一笔一划无不透着无处发泄的凌厉,恨天不公的悲愤与戾气呼之欲出。

  丁旷云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当年昭明圣祖与武靖公双双离世的传闻确实是假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昭明女帝先行离世,武靖公悲恸之下,携圣祖金躯远走南洋,又在此为圣祖立陵,只盼与昭明圣祖地下相聚,重续前缘。”

  江晚照抬头看着堂上的“山河永寂”四个大字,只觉得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被深深刺中,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欣羡。

  人生如逆旅,光阴似流水,世间繁华已过百年,而这小小的地下享殿却是凝固了时光,一饮一啄皆是旧日面貌。

  只可惜,旧居不改,人事已非。

  即便是戎马一生的前朝武靖公,也只能在昔年旧梦中寻见魂之归处。

  江晚照一步踏进去,就像错入了旁人的梦境,在昭明女帝与武靖公横跨生死的深情间兜转过一遭,竟然有落泪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旁人的情深似海中抽身而出,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角,轻声问道:“昭明圣祖功勋卓著,完全可以在帝都左近修建陵寝,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圈,跑到这南洋小岛上隐姓埋名?”

  丁旷云揉了揉额角,神色越发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