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05章 黄雀

  那一撞直如蓄力千钧的一拳砸在后背上,卫昭眼前当即一黑,耳畔嗡嗡作响,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没……没事!”

  话音未落,船身忽然剧烈一震,却是两发炮弹擦着船尾过去,偌大的船身都跟着震颤了下。

  丁旷云和江晚照都曾在海上讨生活,太了解玄武战舰——这些大家伙就是为海战而生的,火力凶猛、外甲坚硬,除非传说中的青龙横空出世,否则没人能颠覆玄武“海上霸主”的地位。

  更要命的是,这玩意儿既能以脂水驱动,又可以人工操作,这就意味着它在追击残敌时完全不用考虑能源问题,大不了手动划回去。

  “你们云梦楼的老祖宗太坑爹了,”躲闪的间隙中,江晚照对着丁旷云大吼道,“造出这么个玩意儿来,不是明摆着让后世子孙送菜吗!”

  丁旷云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没有这玩意儿守着海疆,你以为大秦百年间的太平是白送的吗!”

  江晚照:“……”

  这倒也是!

  玄武不仅火力惊人,海上驰速也快得吓人,眨眼又拉近了好大一截距离。眼看一场硬仗逃不掉,丁旷云暗一咬牙,手指西南:“咱们从西边走!”

  丁旷云此次带出的精锐都是海上讨生活的老手,转动舵盘的同时,也没耽误避开三发炮火。那炮弹掉落海里,溅起云山雾岭般的千堆雪,浪头冲刷着船身,霎时将江晚照里外衣裳都浇透了。她撩开糊在脸上的发丝,犹自不忘盘算:为什么要往西南去?西南有什么?

  她对照记忆中的海图计算路程,眼睛突然睁大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周遭海流陡然湍急,白

  浪间露出大大小小的黑礁,有些矗立在海面上,有些沉在海下,不到近前根本看不清。

  江晚照倒抽一口凉气:“这是……暗礁群!”

  她三魂当即惊散了七魄,眼看丁旷云指挥船舰往暗礁深处开去,终于忍无可忍:“这他娘的都是暗礁,你是找死吗!”

  丁旷云眉目沉静,面颊皮肉纹丝不动:“这是摆脱玄武的唯一办法——葬身大海和落入朝廷手里,你选哪个?”

  江晚照哪个都不想选。

  她回头看了眼,见两艘玄武越来越近,几乎连船舰上的玄武战旗都看得清,终于把心一横:“你有把握吗?”

  话音未落,三桅战船猛打船舵,船身几乎倾侧过来,险之又险的和一片暗礁擦身而过。

  丁旷云这才逮着机会,大声吼回去:“把握什么?都到这份上了,就看老天爷收不收你!”

  江晚照:“……”

  长年跑海的都知道,最怕就是遇上暗礁,这玩意儿隐在水下,轻易瞧不出,连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都未必躲得过,可一旦当头撞上,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娘的,”江晚照想,“这要是能毫发无伤地穿过去,我回头就上普陀山敬两柱香去!”

  她一边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一边回头看了眼,见那两艘玄武战舰果然停在暗礁边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朝廷官兵不比亡命徒,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把小命吊在钢丝上。可要命的是,追兵虽然停了下,他们却没逃出炮弹的射程范围,只见两艘玄武高昂龟首,大口径火炮蓄满力道,已是一触即发。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时,前面传来水手的惊呼:“暗礁!小心底下有暗礁!”

  紧接着,就听身后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响——玄武开炮了!

  刹那间,丁旷云真是将十几年跑船生涯的经验都攒成一股,一点不敢藏私,淋漓尽致地施展出来——他先是命令船身侧转,硬生生画出个之字形,以间不容发之势和海底暗礁擦肩而过,与此同时,船身右侧炮口齐声轰鸣,炮弹排空而出,短暂地延缓了玄武的攻势,而借着炮击的后坐力,船身偏折过一个微妙的角度,那接连而至的两发炮弹堪堪击断桅杆,便后继无力地落入海中。

  海水炸开银山似的礼花,船行海上,被浪头推搡,也被迫东倒西歪。

  十丈高的桅杆拦腰断裂,两人合抱的木头杆子从天而降,势如崩石,直奔卫昭而来。千钧一发间,江晚照拽过揽绳,顺势拖起卫昭,借着那一晃之力,将自己荡秋千似的荡出两丈开外。

  “轰”一声巨响,那断裂的木头杆子擦着卫昭脚跟倒落,甲板紧跟着震颤了下,卫昭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下意识扶了把,触手只觉湿漉漉的,竟是抓了满把打湿的头发。下一瞬,只听“嗷”一嗓子,江晚照活像被登徒子非礼了,将他一把推出去:“我好心救你,你居然趁机薅我头发,太没良心了吧!”

  卫昭:“……”

  相传民间妇人打架有三大绝招,分别是揪头发、挠脸和打耳光。卫侍卫虽然和“妇人”八竿子打不着,却在无意中践行了其一,等回过神时,当即哆嗦了下,忙不迭撒了手。

  “对不住,”他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江晚照余怒未消:“你要是想跟方才的玄武去了,大可说一声,我放小船送你回去便是,至于这么公报私仇吗?”

  实事求是地说,在看到玄武出现的一刻,卫昭确实动过类似的心思。但他同样明白,以江晚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既然叛走海外,就断没有回头的道理,除非自家少帅亲至,否则没人能将这头倔驴拉回正道。

  他掂量再三,还是不放心江晚照远下南洋,既然当初迈出这一步,眼下就算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不过即便如此,卫昭也没完全放弃劝说江晚照回头的打算:“朝廷驻军并非都如许时元一般,姑娘也曾在江南军中多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若肯悬崖勒马,回去向少帅说明原委,以少帅的为人,不论有多大的委曲,都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江晚照沉默片刻:“若我想讨回公道的,不止一个许时元呢?”

  这话乍一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卫昭却听明白了——要讨公道的不止一个许时元,那便是将许时元背后之人也算在其中。

  然而许时元乃朝廷二品大员,他背后之人是何等角色?权势滔天也就罢了,世家一脉立身多年,根系已经扎入朝堂,几乎和国朝的兴衰荣辱一体共存,江晚照要找他背后之人报仇,跟反了朝廷有什么分别?

  卫昭心中微沉,还想再劝,丁旷云已经走过来:“回船舱换件衣裳吧,咱们很快要靠岸了。”

  江晚照倏尔抬头,果然见远处海面上现出一带隐隐绰绰的暗影。她对照记忆中的海图计算片刻,突然意识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个时辰后,海面上的阴影越发清晰,依稀露出海岛的轮廓,连岸上的山峦密林都隐约可见。离得再近些,能看出沿海是一带海湾,腹宽口窄、风平浪静,竟是天然的深水良港。

  丁旷云熟门熟路地指挥水手靠岸——方才一轮交锋,三桅战船失了桅杆,船尾也受重创,航行起来不大便利,好几次险些和海岸礁石撞在一处。亏得丁楼主驾船技术娴熟,航海经验也丰富,总算在最后一刻险伶伶地扳过船头。

  江晚照不担心靠岸,但她不能不考虑靠岸后的事。趁着这一段风平浪静,她找上丁旷云:“西帛所藏的海图只标出岛屿位置,却没说明上岛后该如何……先生之前说,要想找到遗宝,山河四象缺一不可,如今咱们手里只有三样,往后的路怎么走,先生心里可有盘算?”

  自从王珏逝后,丁旷云脸上便少见笑容,偶尔显露也是稍纵即逝,快到几乎捕捉不到影子。

  “这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好事?能有五分把握已可一搏,”丁旷云淡淡地说,“此次出海虽然仓促,幸好山河四象都在身边……我这几天日夜琢磨,倒也摸出一点门道,等上了岸,咱们一起参详。”

  江晚照毫无异议。

  自从踏上逃亡之路,她仿佛意识到过往的意气用事对眼下的局面毫无益处,矫枉过正,索性彻底蛰伏了锋芒。她将四肢蜷缩在看不见的壳里,喜怒七情皆内敛于心,言谈间既不怨天尤人,也绝口不提当日之事,仿佛官道上那一抹惨烈的血色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光阴流转冲刷淡退了。

  可是……怎么可能?

  毒刺已经扎根,怎么可能遗忘!

  三桅战船堪堪挨近岸边,一簇烟火忽然高高窜起。江晚照始料不及,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礁石背后忽然散开五六艘体型稍小的关船,仿佛追逐猎物的虎鲨,顷刻间已经将三桅战船的前途去路包抄截断。

  战船连受重创,行动间难免滞缓,不多会儿就被关船挨到船边。下一瞬,关船上抛出铁索,末端的飞钩牢牢卡住船沿,将战船黏成一只动弹不得的飞虫。

  江晚照沉默片刻:“丁先生,咱们算不算被人‘黄雀在后’了?”

  丁旷云除了最开始时露出一点惊愕,眼下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你猜,事先埋伏在这儿的是东瀛人,还是朝廷兵马?”

  江晚照:“我倒宁愿是东瀛人。”

  丁旷云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

  江晚照面不改色:“坑起来没心理负担。”

  丁旷云:“……”

  三言两语间,底下的关船已经合拢了包围圈,正对面的一艘大船上哗啦啦涌出一帮黑衣人,看衣着打扮,与当日山林中袭击江晚照一行的别无二致。中间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头戴纶巾、手摇羽扇,对着战船遥遥一礼:“江姑娘、丁先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正是齐珩遍寻不见的徐恩允!

  小半个时辰后,战船与关船间架上踏板,江晚照一行被“请”上关船。两旁的黑衣人不敢怠慢,将人毕恭毕敬地引入船舱。

  这关船体型不大,舱室也未见得宽敞到哪去,舱中却已摆好一桌酒菜,那徐恩允高居主座,冲江晚照平施一礼:“当日海岛一别,不成想隔了这些时日才得相见,江姑娘风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

  江晚照没吭声,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眼神打量着徐恩允。

  她就是再不聪明,到了这一步,也该猜到当日袭击她的黑衣人和徐恩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句话说,王珏的死,跟这姓徐的有逃不开的干系。

  按照江晚照的脾气,她本该抽刀子上前,有仇报仇、有债讨债。可真见了徐恩允,她却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将最锋利的一面藏在静水深流的皮囊下,一言一笑皆如戏台上的木偶,无不精准到位。

  “徐先生言重了,”她漫步上前,不见外的在案前坐下,“会在这里重遇徐先生,在下也是惊讶万分。”

  她顺水推舟地敷衍过去,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丁旷云,发现那云梦楼主眼观鼻、鼻观口,完全没有置喙的意思,便明白他是打算将这一遭交给自己全权应对。

  他们一行在海船上漂流多日,趁着养伤的空闲,丁旷云没少教她制衡心术、捭阖之道。虽然江晚照学得七零八落,离“出师”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不过拿姓徐的练手一二倒也无妨。

  徐恩允端详着江晚照的脸色,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这一路风雨不断,江姑娘走得不大顺畅吧?不过半年光景,我瞧你人都憔悴了不少,想必是内外煎熬,滋味不好受吧?”

  他说得隐晦,江晚照却听出来了,这小子是拿准了她受诛心桎梏的软肋,变着法地出言试探。

  她反正剧毒缠身,不怕徐恩允在酒水中动手脚,拎起酒壶斟了一杯,蛮不在乎地喝了:“是啊,不比徐先生,茫茫大海中都能追踪到咱们的行迹,这份能耐真叫人好生佩服!”

  徐恩允笑了笑,避重就轻道:“不是什么能耐,只是凑巧罢了……在下也没想到,姑娘与靖安侯情投意合,同路而行了这么久,眼看要得偿所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最终还是难逃分道扬镳的结局。”

  江晚照不敢多喝,润了润唇便放下酒杯,提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可不是?可见匪类终究是匪类,就算裹上纶巾也装不像诸葛!”

  丁旷云没忍住,低头噗嗤一笑。

  偏偏江晚照不肯见好就收,一刀捅了人家心窝,还要笑眯眯地推一把:“徐先生,你说是不是?”

  徐恩允似是没听出她皮里春秋的言外之意,温和地笑了笑:“江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绵里藏针,江晚照也不过分紧迫,自顾自地吃起菜来。一时间,船舱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江姑娘大快朵颐地吧唧声。

  徐恩允等了半晌,发现江晚照城府渐长,肚皮都吃圆了,依然能耐住性子不开口。他微一眯眼,沉吟再三,还是主动开口道:“在下冒昧请来江姑娘,实是有一笔生意想和姑娘谈。”

  江晚照头也不抬,“呸”一下吐出一根鸡骨头:“你自己都被齐帅揍得顾头不顾腚了,还有闲心做生意?”

  徐恩允顿了一瞬,故作诧异:“江姑娘何出此言?”

  江晚照将鱼盘里几根大刺挑去,又把鱼腹处最肥的一块肉挑到自己碗里:“怎么,我说错了?方才追着东瀛海船打的不是齐帅,是凭空掉下来的天兵天将?”

  徐恩允眼神微凝。

  江晚照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徐先生以为自己是黄雀,不过事实证明,真正的黄雀另有其人——徐先生,你觉得齐帅看到咱俩,会先对谁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