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04章 时局

  卫昭是齐珩亲卫不假,忠于朝廷也是真,但他当日眼睁睁看着王珏血溅刀下,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卫昭追随靖安侯多年,征战沙场、戎马半生,支撑他的那根脊梁骨就是“忠义家国”。可总有些人、总有些事会让悍不畏死的杀将明白,“忠义”二字并非简单的上下嘴皮相碰,而“家国”也绝不仅是公卿世家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卫昭到底出身照魄军,是数代靖安侯苦心打造的神兵利器,刀锋虽然吹毛断发,却绝没有对着朝廷的道理。

  他这辈子不曾这般两难过,面对江晚照冷亮如电的目光,竟觉惊心动魄,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

  “江姑娘……”卫昭艰难道,“您其实不必如此……只要等到少帅回归,他一定会替王姑娘讨回公道的。”

  “杀一个许时元不难,但许时元身后还有朝中重臣,他们躲在皇城中争权夺势,掀起一场泼天的风雨,这大雨浇不到自己头上,却要无辜百姓受罪遭殃……天下间可有这样的道理?”

  江晚照拢了拢大氅衣领,转头望向极远之处——这一日天气晴好,海水一碧万顷,天光海色遥相生辉,倒映在江晚照眼睛里,却是晦暗沉沉、风雨欲来。

  “齐珩或许能惩治许时元,但他能做到哪一步?罚俸,还是充军?若是许时元背后的靠山奋力反扑,他又当如何?”

  卫昭想说什么,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

  “这一路还长,你不必着急回答……若你后悔了,大可告诉我一声,我想法送你回去,”江晚照扶着舱壁,慢慢回转船舱,“当初多得你拔刀相助,还没来得及道谢……许你一个全身而退,就当谢过了。”

  此后两日,天气日渐炎热,往来海风都带着炙烫的灼意。江晚照偶尔上甲板走动,也不用披着大氅,一袭素衣简裳,长发编成马尾,随手别上金簪,对镜自照时,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草莽生涯。

  至此,靖安侯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只有那只精雕细琢的金凤簪。

  丁旷云不知从哪寻来的海船,船身并非常见的平底,而是上宽下窄,形如角锥。龙骨坚韧流畅,三桅船帆迎风展开,行动间便如加了脂水一般,虽不似平底大船沉稳,轻巧迅捷却远远胜过。

  江晚照也是在船上长大的,只是往来多在近海,从未涉足南洋。她头一回见识这样的船舰,不由来了兴趣,里外检视过一遭,试探着问道:“这不是中原船舰,倒像是……西洋那边舶来的?”

  “这叫三桅战船,是红毛夷人建造的,别看个头不大,可比福船快得多——江南水师中,也就玄武战舰能在航速上胜过一筹,”丁旷云沉声道,“你若感兴趣,我稍后把船舰的设计图画给你看,不过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江晚照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趁着她养伤的这段时日,丁旷云每天都来寻她,说的却不是海外方物、民间趣闻,而是权衡之术、民生疾苦。

  江晚照不喜欢这些,可她若不想被“草莽”的身份桎梏一辈子,就必须硬着头皮学。

  她在京中逗留数月,期间也曾见识过朝堂争斗的诡谲之处,可惜齐珩将她保护得太好,她被靖安侯的背影挡住视野,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她习惯了随波逐流,就算身陷局中,也从未深思过执棋之人为何如此布局。

  直到这一刻。

  江晚照被血色逼到悬崖边,终于意识到手握主动有多重要,她想做执棋人,和帝都城中的庞然大物分庭抗礼,就必须硬着头皮上。

  “……许时元的靠山是焦阁老,这你应该知道——焦清益是内阁首辅不假,可要说内阁是他老人家的一言堂,却还差得远,”丁旷云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之前跟你说过,府院之争由来已久,焦阁老为首的世家一派和林院长为代表的寒门官员斗得如火如荼,交锋的关键就在户调法。”

  江晚照初学博弈,被那满盘的黑白子搅合得眼花缭乱,一个头犹如两个大。她硬着头皮落下一子,落完了才反应过来,这一着正中丁旷云下怀,他只是反手回了一子,江晚照的白子就被清空一片。

  江晚照觉得,这盘棋根本不能称为“对弈”,而是□□裸的“屠杀”。

  “户调法是户部侍郎李泽锋一力推行的……李泽锋是林玄清的得意门生,归根结底,他背后之人正是当朝三公主——洛姝!”

  丁旷云“啪”一下,将手中黑子不慌不忙地落在边角处:“江姑娘知道,三殿下是当今膝下唯一在世的孩子,如果当今想立自己的血脉为储君,她就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江晚照不敢再随意落子,伤痕未愈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雕琢圆润的白子,苍白的皮肤和棋子几乎同色,放眼看去难分轩轾:“可是三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啊。”

  江晚照自己就是“姑娘家”,对女子称帝没有什么成见,但朝堂诸公和天下人不这么想。自古以来,女子便是养在闺阁锦绣中的娇花,她们养尊处优、身娇体贵,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哪怕是天之娇女,在世人笔下心中,也不过是件贵重些的玩物罢了。

  “若是换作历朝历代,三殿下都断没有登基即位的可能,唯独大秦是个例外,”丁旷云语气温和,目光却沉冷如铁、殊无笑意,“因为大秦开国圣祖洛宾就是女子之身,以‘阴阳失衡’指摘三殿下,就是指摘昭明圣祖,不必旁人开口,当今便第一个不放过他。”

  江晚照外伤初愈,困扰多年的诛心之毒仍不时发作。她坐久了觉得疲累,于是换了个坐姿:“照你这么说,三殿下被立为储君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丁旷云说道,“三殿下虽为女子,心胸手腕却不逊须眉,更难得的是,她暗中扶持寒门官员,大力推行户调法——单是去年一年,国库便较往年充盈了三成不止,只可惜……”

  江晚照敏锐追问道:“可惜什么?”

  “田地是世家的立身根本,三殿下要从他们口中夺食,谈何容易?”丁旷云沉声道,“据说,自从正月那桩公案后,朝中世家隐有反扑的迹象,当今为求□□,已经缓下推行法令的步调,这一停就不知猴年马月还能重启。”

  江晚照想着江南军屯的惨状,还有那些不知去向的妇孺——虽然丁旷云信誓旦旦地保证,已经将人安置妥当,可江晚照依旧不能放心。

  她不安且焦灼,憎恨又愤怒,这把燎原的烈火无处发泄,只能郁结在五脏六腑,煎熬着身心,也煎熬着魂魄。

  “以三殿下的心性,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吧?”江晚照回想着洛姝的行事做派,眉头微皱,“她毕竟是当今的亲生女儿,就算是富贵泼天的焦家,要跟她硬碰硬地对上,怕是也讨不到便宜?”

  “焦阁老不用硬碰硬,他只需要釜底抽薪,”丁旷云一边说,一边撂下一子,黑子大龙渐成气候,毫不留情地截杀白子,“洛姝之所以能占据主动,是因为当今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宗室也没什么适龄儿郎……可若焦阁老能捧出一个年岁适宜、又有皇室血脉的继承人,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江晚照猛地一惊:“你是说……”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揣测,”丁旷云淡淡道,“毕竟当今沉迷修道,崇尚清心寡欲、无为而治,焦清益就算想找人跟三殿下打擂台,怕也没那么容易。”

  江晚照总觉得他说到“无为而治”时,语气甚是诡异,简直从“无”到“治”都讥讽了一遍。

  她左耳灌满了“皇家秘闻”,右耳塞的是“朝堂争斗”,两厢催逼,脑袋大了三倍。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信息量惊人的情报消化干净,丁旷云突然话音一转,问道:“你的药还有吗?”

  江晚照愣了愣,摸了个空后才恍然想起,当日林中遇袭,剩下的几丸药都被自己一口吞了。

  丁旷云于是探手入怀,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瓷瓶丢给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想替阿珏报仇,首先得保住自己小命,否则说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他不愠不怒,甚至连话音也没抬高,江晚照却从他身上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看着风平浪静、艳阳高照,流动的风云背后却藏着说不出的杀机。

  那或许才是云梦楼主最真实的面目,往日里,这杀伐决断的一面被他如沐春风的笑脸遮掩得滴水不漏,可王珏的死似一记劈面而来的耳光,将他蓄意为之的面具打得分崩离析。

  丁旷云拎起茶壶,往江晚照的茶盏里续了些热水。这时,一声闷响忽然无中生有地炸开,那隆隆的雷声从极遥远处传来,震得人耳中轰鸣。

  江晚照眼疾手快地扶住摇摇欲坠的茶杯,与此同时,丁旷云长身而起,皱眉道:“这不像是雷声,倒似是……”

  他话音未落,舱门突然被人撞开,卫昭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来,语速飞快地说道:“前面有两拨船队在交火,打得还挺激烈。”

  丁旷云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抢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日影西斜,漫天红霞倒映海中,与那天际炸开的炮火难舍难分地融为一体。丁旷云从亲卫手里夺过千里眼,只往远处张望一眼,便断然下令:“向西,咱们绕行!”

  江晚照带着卫昭追出来,同样接过千里眼,只见前方果然是两支船队你追我逐,打头的赫然是三四只东瀛常见的关船,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怪模怪样的船舰,船头形如龟首,两侧冒出细细的蒸汽,偌大的舰身如坠云山幻海,利锥似的分开海面,紧紧咬在关船身后。

  两边你来我往,炮火击碎了往来无形的天风,熊熊烈烈的火光从天际一路烧到海里,小半个海面都似燃烧起来。

  江晚照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是朝廷水师和倭寇?”

  “八九不离十,”丁旷云道,“咱们火力有限,不管撞上哪一方都讨不到好,只能先避避风头。”

  他这回带出的皆是云梦楼中的好手,不用他第二句话,已经驾轻就熟地扳动船舵。船身骤然□□,一排浪头撞上船舷,溅落万千碎玉飞珠,江晚照早有准备地抓过揽绳,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又一把薅住立足不稳的卫昭,将人拖到身边。

  卫昭久在西北,鲜少有机会踏上战船,方才猝不及防,被浪花溅了满脸。他伸手抹了把,在那震耳欲聋的炮火里大声吼道:“怎么回事,是朝廷船队吗?”

  江晚照同样大声回道:“是啊,你要向朝廷投诚吗?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卫昭知道她在故意激自己,对她龇出一口不忿的小白牙。

  船头破浪而行,海风追逐着船帆,饱满的风帆犹如海鹰张开的双翼,从海天之间滑翔而过。

  眼看船身已经行驶出一段距离,交战双方被逐渐甩开,谁知江姑娘“祖坟冒青烟”的运气再次降临头顶——那玄武战舰大约是配备了千里眼,不知怎的盯上了他们这一小撮漏网之鱼,两艘玄武当即脱离阵型,直奔这边而来。

  江晚照:“……”

  这他娘的可是躺着也中枪!

  三桅战船虽也配备了火炮,想和船坚炮利的玄武争锋却是痴人说梦。江晚照侧脸绷得死紧,丁旷云断然大喝道:“装炮,瞄准!”

  卫昭大吃一惊,身为“照魄军”的责任感不分场合地冒头作祟,厉声道:“不成,那可是朝廷水师!你贸然出击,和公然反叛有什么分别!”

  丁旷云想也不想地怼回去:“你都和江南军大打出手了,‘叛贼’的帽子早就戴稳坐实,想摘都摘不掉——现在才想起自己‘照魄亲卫’的身份?晚了!”

  卫昭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两句话的功夫,船身已经偏转过来,右首一排炮口预热完毕,刹那间山呼齐鸣。江晚照耳朵好悬被震聋,只见偌大的铁弹直奔玄武战舰而去,火光在铁甲上接连炸开,却未能穿透三尺厚的铁板。船身微微颤晃了下,速度虽然有所减缓,却依然穷追不舍。

  卫昭这才想起,眼前是朝廷视若铁壁的玄武战舰,他与其担心丁旷云下手狠辣,倒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从玄武手下顺利脱身比较现实。

  玄武战舰一开始或许只想逼停三桅战船,却被方才一轮炮击打出了火气,龟首骤然高扬,排山倒海般的炮火截断了风声,虽然没有直接打中,却掀起一排雪山崩塌似的巨浪,毫不留情地当头拍落。

  卫昭没有防备,被浇成了落汤鸡,然而他不愧是靖安侯麾下精锐,都到这份上,依然不忘“保护江晚照”的职责——他侧身挡在江晚照身前,那泼云泻雪似的浪头撞上他后背,与江姑娘擦肩而过。

  卫昭脸颊微微抽搐了下,江晚照下意识问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