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03章 破釜

  江晚照盯着那点昏暗的油灯光,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错觉,她总觉得那光在有规律地微微起伏。

  然而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这屋里没开窗,房门也紧掩着,断不可能有风吹动。

  江晚照闭上眼,手指试着蜷动了下,发现虽然痛得厉害,却还能勉强活动。她便微微松了口气,知道只是伤了皮肉,筋骨并无大碍。

  “这里是哪?”好半天,江晚照攒够了开口的力气,慢腾腾地问道,“船上?”

  这话乍一听没头没尾,丁旷云却听懂了,淡淡应了声:“嗯。”

  江晚照用手肘撑着床板,艰难地坐起身,这一下牵动了身上伤口,她牙疼似的抽搐脸颊,将一记到了嘴边的闷哼强咽下去:“咱们这是……嘶,去哪?”

  丁旷云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手里的木工活上挪开,顺势扶了江晚照一把,又在她腰后垫了个枕头:“你伤得不轻,还是老实躺着为妙,小心伤口迸裂。”

  江晚照:“阿珏呢?”

  丁旷云:“……”

  他总是挂着笑意的眉眼隐没在暗影里,身上仿佛永远挥之不去的阔达疏朗之气被说不出的冷戾与沉郁冲散,手心把玩着刚刚雕成的作品——江晚照眼尖瞥见,发现是个小人偶,不过巴掌大小,眉眼口鼻栩栩如生,依稀是王珏的模样。

  丁旷云沉声道:“我会接她回来的。”

  江晚照只觉得他字句如刀,从“我”到“的”,剩下的皮肉也被凌迟过一遭。

  她躺了好几天,嘴唇裂开细细的血口,说话十分艰难:“对……不起。”

  丁旷云撩起眼帘,淡淡瞥了她一眼。

  以往他眼中含笑,言谈举止便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妥帖亲和。然而自王珏血溅官道后,非但江晚照深受打击,连这位永远含笑的云梦楼主也将通身公子哥似的油滑做派收敛得一滴不剩,某种更厚重、更森冷的东西犹如水落石出般显露出来。

  “与你无关,”他低声道,“许时元会走这一步险棋,你我谁也没料到,由此可见,这桩军粮贪墨案背后隐情出人意料的大,否则,以许时元的城府,也不会狗急跳墙到这个地步。”

  江晚照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五内俱焚的当口,丁旷云还能留心到这些旁支末节:“那又如何?”

  丁旷云深深看着她,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当日突然杀出的黑衣人?”

  江晚照当然记得,若不是那帮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跳出搅局,王珏也不至于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她越想越恨,眼圈慢慢红了,一张脸煞白如纸,所有的血色都聚集在眼眶中,将一双原本明净的水杏眼烧得滚烫通红。

  “我记得,”江晚照含恨道,“他们名义上是齐晖带来的,手上拿的也是军中兵刃,可我与他们交过手,总觉得他们的招式阴狭诡谲,不似军中一路,倒像是……东瀛那边传来的!”

  “姑娘说的不错,”丁旷云道,“那伙人的出手明摆着是东瀛一路,时机又卡得那么寸,要说他们不曾和许时元暗中勾结,谁会信呢?”

  “许时元”这个名字就是插在江晚照心头的一把刀,论及仇恨程度,连靖安侯齐珩都得往后排:“许时元……许时元!他和东瀛暗通款曲、中饱私囊,却要我的人顶包——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妙!”

  她用力攥紧手指,从手背到指尖都消尽血色,白成一方毫无瑕疵的玉石。丁旷云忽然抬起头她:“江姑娘想报仇吗?”

  江晚照想都不想:“当然!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丁旷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姑娘刚在生死间走过一遭,脸色苍白、神态孱弱,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仿佛以仇恨为引,在五脏六腑间点起一场燎原的大火。

  这也很正常,她和王珏相识多年,名义上是主仆,实则和亲姐妹没什么分别。许时元这一刀下去,自以为是铲除祸根,殊不知是在猛虎心头插上一根永远不可能拔除的毒刺。

  自此之后,只要这头困兽尚存一息,就绝不会放过她的仇人。

  这是远比帝都政敌更为可怕的敌人。

  “姑娘若想为阿珏报仇,就必须牢记一点,”丁旷云沉声道,“许时元不是一个人,他是一棵大树,根系已经扎入大秦朝堂。你可以报仇,但那伤及的只是枝枝蔓蔓,很难动摇根本。你若想将这棵树连根拔起,光凭一腔血性和一时的仇恨是远远不够的。”

  江晚照隐约意识到,丁旷云接下来要说的不仅是逃亡路上的打算,王珏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浅视和想当然——这个国家生了毒疮,一路烂到骨子里,要想改变这一切,刮骨疗毒势在必行,而这需要更长远的眼界和破釜沉舟的魄力。

  江晚照将自己残破的腰板挺直了些,正色道:“还请丁先生指点。”

  “害死阿珏的罪魁祸首不是许时元,而是他背后的‘大树’、是云波诡谲的朝堂争斗,这些或明或暗的势力已经结成一张网,将大秦朝堂固若金汤的网罗其中,你想撬开这张网,就必须握住绝对的强权和实力,”丁旷云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只有这样,你才能将这些宵小之辈扫荡一空。”

  江晚照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饶是她出身草莽,浑身是胆,也不禁被丁楼主的胆魄和心胸惊住了。

  “强权和实力?”她喃喃道,“可是……我只是区区海匪,又背着‘乱党’的罪名,自保尚且艰难,哪来的强权和实力?又怎么和朝堂上的老狐狸抗衡?”

  丁旷云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慢慢推到她跟前:“江姑娘还记得这个吗?”

  江晚照一眼瞟见羊皮纸上的线条和标注,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西帛上绘制的海图。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明白了丁旷云的意图,眉头深深皱起。

  “这是前朝遗宝的藏宝地图,”她低声道,“你是打算……”

  “大秦朝堂虽然糜烂,四境驻军却不是摆着看的,又有靖安侯坐镇,想要搅弄风云、改天换日谈何容易?所以,你只能另辟蹊径,从海路着手。”

  丁旷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条路很难,可凡事总有第一步……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将大秦东南一线的制海权握在手里,你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资本。”

  江晚照攥紧手指,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出汗的缘故,指尖总是暖不过来。她像是生于石阶背阴处的青苔,没人留心她,也没人相信这蝼蚁般微末的小人物能掀起多大波澜,但是这一刻,她胸口剧烈鼓噪起来,有什么东西汇涌成势,呼之欲出。

  “这一路会很难,”她低声道,“丁先生,你手握云梦楼,家大业大,真的愿意陪我走上这条荆棘丛生的路?”

  丁旷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确实很难……可我云梦楼当初也是从乱世微末中逆势而起的,这百年间,我们避着朝廷,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海清河晏、天下安定,无谓多起争端。可是如今,朝廷不仁、诬良为盗,还要勾结外虏、吃里爬外……”

  “云梦楼不争归不争,但朝廷的刀兵已经架在颈间,甚至不惜将偌大的江南鱼米之地拱手让与他人,咱们也没有胆小怕事的道理!”

  江晚照眼神复杂:“丁先生胸有丘壑、性如铁石,在下佩服。”

  丁旷云沉默片刻:“其他也就罢了,倘若江姑娘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有一个人是你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你必须早做准备!”

  江晚照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江晚照伤得不轻,但也只是“不轻”,远远没到伤及性命的程度。这固然是卫昭等人护卫周全,更托赖于齐珩的未雨绸缪——他当初远下南洋前,特意将护身软甲留给江晚照,原本是防患于未然,谁知果真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救了江晚照一命。

  只可惜,护身软甲能保命,却没法在杀机四伏的朝局争斗中力挽狂澜。

  江晚照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再也躺不下去,纵使伤势未愈,依然强撑着下地走动。这一下地她才知道,自己果然是在海船上,船行多日,已经远离大秦近海,直奔南洋而去。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丁旷云竟然将卫昭一行也带上了船,丝毫不在意他们“靖安侯麾下”的身份。

  “当日一战,若非卫先生出手相救,姑娘能不能全身而退尚属疑问,”丁旷云不慌不忙地说道,“卫先生虽为靖安侯麾下,但他出手的那一刻,就已和齐帅划清界限——卫先生是聪明人,又心存忠义,他自己或许不避讳‘勾结乱党’的罪名,却绝不想将靖安也拖下水。”

  江晚照沉吟不绝:“可卫昭毕竟出身照魄军……照魄一脉对靖安侯忠心不二,他不会另投他家的。”

  “江姑娘也不需要他另投他家,”丁旷云面无表情道,“你现在跌落谷底,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不和齐侯公然作对,纵然差遣他奔走一二,想来卫先生也不会拒绝。”

  江晚照出身草莽,直来直去惯了,将这话咂摸了好几遍,才隐约领会了潜台词——丁旷云是在暗示她,天下之大、凡人无数,只要有才,不论来历、不管立场,皆可纳入麾下。

  这就好比沧浪之水,清者可濯缨,浊者可濯足,本质上没有分别,端看上位者如何因势利导,将每一方棋子都用在合适的位置上。

  江晚照不仅听明白了这层意思,她甚至依稀察觉到,丁旷云这番话有更深远的用意,那不仅是教导她御人之术,更是帝王的权衡心术!

  江晚照虽然恨,虽然心怀“要将这破烂天地捅个窟窿”的血性与怨愤,却从没想过走到这一步。她万万料不到,丁旷云竟不由分说的将一盘四海清平压在她肩上,她猝不及防,又进退维谷,本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却在山河社稷与亿万人民面前生出一点始料未及的瑟缩之心。

  江晚照在船舱里憋闷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能下地,她便迫不及待地上了甲板。刚一推门,迎面而来的海风将她卷了个正着,两绺长发被风拂乱,遮住了视线。

  江晚照拨了两回,实在不耐烦,索性拔出短刀,刀锋寒光忽闪,将那两绺头发连根削去。

  发丝忽悠悠飘走,随风而逝。

  身后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江晚照没来得及回头,一袭加厚过的大氅已经披上肩头:“甲板上风大,姑娘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回舱里歇着吧。”

  江晚照认出卫昭的声音,却没回头:“你不该跟着来……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昭沉默片刻:“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护姑娘的安全。”

  江晚照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倘若有一天,我与你家少帅兵锋相对、不死不休呢?”

  卫昭瞳孔倏凝,下意识道:“那天的事……绝非少帅授意!他对姑娘情深意重,不会这么做的!”

  江晚照不是傻子,齐珩的心意,她看得很明白。她一度沉溺在齐珩的温情中,也曾幻想余生能如齐珩描述的那样,花好月圆、白头相守,短暂的宁静融洽蒙蔽了她的视线,她明知两人间隔着迈不过的鸿沟,却非要自欺其人。

  直到王珏惨死眼前,她才踩着心腹侍女的尸骸,翻过了那道“墙”。

  “我知道不是他,”良久,江晚照淡淡地说,“如果是他,根本不必费这么多周折,早在出海前就能动手。若我没猜错,要么是许时元通过某种方法控制了齐晖,要么……那天出现的根本不是齐晖!”

  当日事发突然,江晚照又离得远,没和来人打过照面,如今回想起来,整件事都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江晚照不认为齐晖会被威逼利诱打动——照魄军上下追随靖安侯多年,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没什么能收买,也很难被胁迫。排除前者,就只剩一个可能,当日出现在山脚官道上的根本不是齐晖本人!

  联想到东瀛死士神出鬼没的易容手段,江晚照隐约有了揣测,只是斯人已逝,再追究原委也于事无补。

  “阿珏死于许时元之手,而许时元背后是朝堂争斗,”江晚照低声道,“我要替阿珏报仇,少不了要和靖安侯对上,届时你打算如何选择?”

  丁旷云曾暗示过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妨对卫昭虚以为蛇,先借势度过这个坎,再谈其他。

  但江晚照不想这么做。

  “如果你后悔,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盯着卫昭双眼,一字一句道,“你们当初没直接露面,只要挨到齐侯回归,总有转圜的余地……跟在四境统帅身边,总比跟着我这一介逃犯来得惬意威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