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02章 桃夭

  王珏曾经对齐珩深恶痛绝,口口声声“姓齐的白眼狼”,但是相处这些时日,她看穿了齐珩的心思,也看清了靖安侯的为人——他或许兵不厌诈,或许能为“大义”舍弃某些在寻常人看来十分宝贵的东西,本质上却依然是一个端方持正的君子。

  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靖安侯麾下亲卫追随他多年,受其影响,也练就了一身百邪不侵的正气。王珏对他们虽无好感,却有种缘由莫名的信任,正因如此,在看到齐晖第一眼时,她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齐晖冲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扶她一把,王珏本已放松了戒备,电光火石间,她却无端炸开寒毛,仿佛预感到某种危机,本能就要闪避。

  但她手里还抓着一个许时元,只是一瞬的迟疑,已经足够要了自己的命。

  齐晖伸出的手离她尚有数尺远,藏在袖中的机关突然弹开,一支巴掌大的袖箭凭空窜出,间不容发地射向王珏肩头。

  千钧一发之际,王珏只来得及往旁侧过身子,那一箭堪堪避开要害,结结实实地钉穿右肩。

  血花倏忽闪现,王珏半条胳膊登时动弹不得,被她挟持住的许时元瞅准时机,反手握住颈间刀锋,拼着割破手掌,硬是凭蛮力夺走利器,随即反客为主,将短刀架上王珏脖颈。

  只是兔起鹄跃,局势已经颠倒过来。

  高处的江晚照大惊失色,不及细想就要下山施援。谁知林间一声呼哨,无数黑衣人就在这时冲杀而出,将她团团围住。

  江晚照红了眼,腰间软剑乍起乍落,情急之下竟是用上两败俱伤的招式。然而黑衣人人数众多,身手亦是不弱,江晚照体力不支,仓促间居然被困住手脚。

  山下官道,许时元总算逮到报仇的机会,若非胳膊不利索,就要拧断这“乱民”一条臂膀:“哪来的小娘们儿,你方才不是很威风吗?本将倒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王珏看也不看他,目光刀锋般扎在齐晖身上,嘴里含了一口如鲠在喉的血:“齐……晖!”

  齐晖不慌不忙地扯下面罩,亮出手掌——那赫然是一枚通体玄黑的虎符:“卑职奉靖安侯之命,协助许总兵清剿乱党……尔等受奸人蒙蔽,若能束手就擒,许将军宽宏大量,定会既往不咎!”

  这一声喊得洪亮,山上山下都听清了,王珏固然脸色苍白,江晚照也是耳中轰鸣。这一石激起的何止三层浪,她脑子里山呼海啸,无数纷繁错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唯独“靖安侯”三个字排众而出,针一样扎入五脏六腑。

  四年前的夜色突然卷土重来,炮火和血色在她眼前炸开,怨毒和愤恨仿佛藏在深渊中的怪兽,冲她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

  “是他吗?”刹那间,她居然忘了周遭虎视眈眈的黑衣人,有些茫然地想,“是他做的吗?他又骗了我……就像四年前那样?”

  齐晖简单的三言两语在江晚照单薄的胸口掀起一场惊涛骇浪,那风暴横冲直撞,在四肢百害剜出淋漓的血口。江晚照一时失神,长刀已经当头劈下,直到丁旷云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小心”,她才猛地回魂,与刀锋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江晚照侥幸逃过一劫,落地时险些摔倒,她只觉四肢关节处刀刮般的剧痛,那分明是“诛心”发作的征兆。

  黑衣人呼啸着围拢过来,丁旷云带来的人手有限,不多会儿就被压制住。江晚照摸出药瓶,将剩下的药丸一气灌进嘴里,她随即转过身,竟是将周遭的黑衣人视若无物,毫不迟疑地往山下冲杀而去。

  黑衣人犹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晚照刚冲到一半,身上已经多了五六道伤口,她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哪怕浑身浴血,也要不管不顾的撕咬。

  两个黑衣人眼看有便宜可占,立刻颇有默契地分兵包抄,长刀一前一后地封住退路。江晚照胸口发麻,一口气提不上,身形略有凝滞,只能横剑硬挡。

  一只手就在这时凭空插入,抓过江晚照往旁一推,手中长刀顺势斜撩,“当”一下格开刀锋。

  黑衣人受挫后退,江晚照这才缓过一口气,她将胸口翻涌的血气强压下去,抬头一瞧,登时愣住了——只见挡在身前的赫然是卫昭。

  江晚照用衣袖抹了把嘴,将到了嘴边的淤血悄无声息地吐在袖中:“怎么……是你?”

  齐晖在官道上喊的那嗓子,山上山下都听清了,卫昭自然也不例外。他是靖安侯麾下亲卫,自然要听玄虎符号令,不立刻拔刀相向已经是顾念旧情,如今竟然出手相助……这和公然违抗军令有什么分别?

  江晚照扶着树干,勉强站稳当了,嘶声道:“你不怕……”

  卫昭仓促间只用一张黑巾遮住面孔,持刀挡在江晚照身前,冷冷道:“少帅临走前亲口吩咐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护住江姑娘……在下只听少帅一人吩咐,至于其他人说了什么,一概与我无关!”

  江晚照:“……”

  卫昭所率的照魄亲卫自然与他同心同德,当下拔刀上前,密不透风地护在江晚照周遭。有了这股助力,原本一边倒的局面立刻扳回一城,照魄亲卫和云梦楼合成一股,快刀斩乱麻的将包围圈豁出一道缺口。

  卫昭护着江晚照且战且退,江晚照却不要命似的往山下扑去。卫昭赶紧拉住她,触手才发现,她衣袖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江晚照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失血过多,又兼诛心发作,两重毒伤催命般压在身上,压得那单薄的身躯似一根系在刀锋上的游丝。然而她强撑着肺腑中一口气,飞蛾扑火般往山下扑去。

  “阿珏……”她喃喃道,“我不能丢下阿珏!”

  卫昭也知道王珏处境危急,但他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多,手握玄虎符的齐晖又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居然投向了许时元。他眼下腹背受敌,能保住江晚照已经不易,实在腾不出手救人。

  卫昭险而又险地躲过一刀,手里兀自牢牢拽着江晚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想救王姑娘,就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你现在冲下去,别说救人,自己也得陷进去。”

  江晚照麻木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下。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喊话,那声音被漏斗状的“铜吼”放大,回荡在重重山林间,惊起一片懵然无知的林鸟:“山上的人听着,我数五下,若不缴械投降,我就斩下这女人一条胳膊……咱们慢慢熬,且看她能挨到几时!”

  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仿佛惊雷打落,将江晚照濒临飘散的三魂七魄生生镇回主心骨。她睫毛颤动了下,眼中陡然多了一股活气,突然用力挣脱卫昭,长剑纵横凌厉,就要奋不顾身的冲下去。

  卫昭无法,又不能丢下她,只得豁出性命地跟上。

  许时元长刀架在王珏肩上,一字一顿,堪堪数到“五”时,那打扮成江南守军的女子忽然扭过头,对他笑了笑:“我想起来了!”

  她脸上沾满灰土,这一笑却依然能见出清秀姣好的轮廓。许时元愣了下,到了嘴边的“五”居然顿住了。

  山风飘摇而过,枝头凝结的露水扑簌簌落下,将她脸上的污迹冲开。那眼神里攒了一把经年的遗恨,只是一个照面,已经叫人心惊胆战。

  许时元惊疑道:“你是……”

  “六年前,倭寇侵扰沿海渔村,我父母家人尽皆惨死倭人刀下,”王珏低声道,“当时明明有一支朝廷驻军经过,村里人以为是救星到了,拼了命的跑去求援,可是他们只驻足看了眼,连问都没问一声,就策马走远了。”

  那么居高临下又不屑一顾,仿佛他们只是世家公卿脚下的蝼蚁,生死悲欢都那么渺小,哪怕声嘶力竭,也换不来达官贵人的一瞥。

  许时元无端觉得那眼神像一道打落的闪电,最阴暗的角落都在那女子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脸色微沉,王珏却又转过头,目光越过重重山林,和林中的某人短暂交汇。

  ——丁旷云蓦地抢上两步,匆忙间没看清,险些被石头绊倒,他却什么也顾不得,抻直脖子往山下望去。

  山风越发大了,半山腰处的山坳里生了一树桃花,正当花时,开得灼灼艳烈。被那山风一卷,两片桃瓣耐不住催逼,晃晃悠悠地脱离枝头,在空中打了个无依无凭的卷儿,继而消失在目力难及的远处。

  有那么一瞬间,王珏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那桃花,无常的命运之风吹到哪,她就跟着飘到哪。她平生只有两次试着把握风向,一次是六年前,她握住了江晚照伸来的手,还有就是现在。

  王珏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

  相隔这样远的距离,她看不清半山腰的情形,却不能不看——那重重山林后寄托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情”和“义”,她茕茕孑立、身无长物,此生所剩只有这点念想。

  “阿照,”她在心里轻唤了声,总觉得江晚照能听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山长水阔、天高地迥,才是鲲鹏应有的归宿,黄金枷锁困不住狼王,锦绣牢笼也关不住金雕。

  然后,她反手握住刀锋,往颈间用力一推!

  血色冲天而起,有两滴溅入眼中,王珏视野一片血红,仿佛那四散纷飞的桃花飘进了眼底。

  这一年的春色,终归是散尽了。

  山林深处,江晚照颓然跪地,她张一张嘴,想哭、想叫、想指天骂地、想绝望咆哮,那滚滚怒涌到了嘴边,化成一口肝胆俱裂的血,喷在呼啸的风声中。

  卫昭一刀横扫,以情急拼命的架势,瞬间逼退三名黑衣人。他已经到了极限,却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从地上薅起江晚照,声嘶力竭地吼道:“她是为你而死的,你要让她死都不能瞑目吗!”

  江晚照怔怔看着他,突然大吼一声,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气,回身扑进黑衣人中。她剑似游龙,一路溅开血光,就这么杀将过去,要将这个不公不仁的世道狠狠踩在脚下。

  黑衣人群起围攻,却不肯下杀手,分明是打着活捉的主意。他们手下留情,江晚照却不然,她恨、她怨,她冲天的怒火无处排遣,只能化作无穷无尽的杀机,势不可挡地碾压过去。

  软剑和刀锋硬碰硬,不堪重负之下,终于分崩离析。江晚照从腰间拔出火铳——那原是齐珩留给她防身的,如今却成了复仇的利器,火光从铳口处源源不断地喷出,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黑衣人没料到这看似穷驽之末的女人居然如此棘手,眼看伤亡惨重,为首之人一声呼哨,竟如来时一般飞快退去。江晚照还要再追,卫昭忙拽住她:“别追了,要报仇有的是机会,你先……”

  他话音未落,江晚照脚底一个踉跄,已经倒了下去。

  朦胧间,江晚照听到了卫昭急切的呼喊声,可是意识飞快坠入黑暗,那呼喊便成了背道而驰的洪流,只能渐行渐远。

  随着夜色当头压下,意识深处的闸门轰然洞开,破碎的画面裹挟在逆流而上的光阴中,将她猝不及防地淹没。

  她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血色和炮火浸透了天幕,她匍匐在尸山中,用开裂的手指抠着甲板,一步一个血印地爬到齐珩脚下。两旁的亲卫死死摁着她,她抬不起头,却能感觉到齐珩居高临下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看到金碧辉煌的殿阁内,自己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神轻蔑而不屑,仿佛看到一头误闯花园的狼崽子。

  还有阴暗潮湿的诏狱大牢,沾了盐水的皮鞭撕开皮肉,她狠狠咬紧牙关,将到了嘴边的淤血强咽下去……

  命运分明给了她那么多次提示,她却视若无睹,非得往栽过一次的老路上蹚。直到心腹侍女用鲜血染透前路,她才看清,那道横亘在中间、遥不可及又无法弥合的鸿沟。

  那几乎是她仅有的,就这么葬送在看似锦绣繁华、实则杀机重重的权势争斗之下。

  江晚照是从阎王殿里爬回来的,睁开眼的一瞬,她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十根手指尤其痛楚难当,是被自己硬生生抠裂的。

  江晚照硬撑着一声不吭,等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楚稍稍减退些,才微微转动眼珠,就见身旁坐了一个人。

  屋里没开窗,只有桌上点了一盏油灯,那人背对灯光而坐,大半边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手里破天荒的没拿折扇,而是握着一把小巧的刻刀,低头雕琢着什么。

  江晚照张动嘴唇,谁知嗓子干哑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音。然而丁旷云“听”到了,他直起腰板,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问道:“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