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6章 闹事

  当晚,江晚照照旧是在靖安侯的大帐里过的夜,齐珩似乎察觉到什么,将她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嘴唇沿着她额头一路滑下,最终在唇瓣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下。

  江晚照从不知道,亲吻还能这样黏黏糊糊,像无孔不入的和风细雨,一层层纠缠在皮肉上,叫人身不由己地软下去。

  江晚照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有种身陷“网”中的错觉,她用力推了把齐珩,随口岔开话头:“你都安排妥当了吗?徐恩允可不比他大哥,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心眼却比马蜂窝还多,你别阴沟里翻船。”

  齐珩将她垂落鬓边的长发拨到颈侧,在她脸上亲了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江晚照想了想,这小子就算交了虎符,手里的两万照魄军也不是摆着好看的,更别提他还有权调度朱雀——那是何等杀器?朱雀一出,徐恩允也好,他背后的主谋也罢,都只有被碾压成渣的份?

  这么一想,江晚照便觉得自己的操心甚是多余,翻个身就要踏踏实实地睡过去。

  然而齐珩不肯放过她,他把人拖到怀里,从背后环着江晚照,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问道:“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江晚照是真困了,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偏偏身后的齐珩问个不停,扰得她想安睡都不成。她烦躁地摆一摆手,含混道:“困了……”

  齐珩于是叹了口气,没再逼她,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江晚照在闭上眼的瞬间就陷入了睡梦,但是一如既往,她睡也睡不安宁,铺天盖地的血色与连天的炮火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她,她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夜晚,对着甲板上淋漓的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首不知所措。

  那些曾经是她兄弟,和她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倒在血泊中,睁着空洞的眼窝,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发出无声的质问:为什么要害我们?

  江晚照踉跄后退,喃喃道:“不、不是我……”

  尸首们却不肯罢休,死去的人们像是被无形的线绳牵引着,一具具从地上立起来,悬吊在空中,仿佛林立的墓碑。他们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晚照,在夜风的推送下慢慢逼近:为什么要害我们?

  为什么和害我们的罪魁祸首走在一起?

  为什么已经引狼入室了一次,还不吸取教训?

  江晚照被他们逼问得汗流浃背,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眼看退到甲板边缘,她脚底一滑,就这么直愣愣地栽下去……

  而后,她一如既往的在齐珩的安抚中惊醒过来。

  “别怕,没事了,”齐珩自己也还没完全清醒,却不知怎的,总能及时将她从噩梦中拉出。他欺身而上,在江晚照额头上亲了亲,安慰孩子似的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没事了,别怕……”

  江晚照盯着帐篷顶怔怔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她微微扭过头,就见齐珩抵着她颈窝,呼吸均匀而绵长,已经重新睡过去。

  在大多数情况下,靖安侯的警觉性都相当高,他就像一头狼王,随时随地绷着一根弦,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地抬起头。

  但是他的警惕对江晚照不成立,他能在姓江的海匪头子身边安然入睡,就像狼王趴在地上,将柔软而无害的腹部坦露给虎视眈眈的猎人。

  他对她不设防,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江晚照就若有所感地睁开眼。彼时齐珩已经起身,随手拎起床头佩剑,就要往外走。

  江晚照不知怎的,忽然轻轻叫了他一声:“齐珩。”

  靖安侯回过头,歉意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下,问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江晚照摇摇头,见他已经收拾好行囊,又换了一身便装,显然是要启程出发,忍不住从被褥下探出一只手,轻轻拈住他衣袖。

  她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齐珩随意一甩就能挣脱,然而这一刻,齐珩却觉得她两根手指如有千钧力道,沉甸甸地勾住心头,说什么也甩不开。

  他只得反握住江晚照的手,温言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江晚照没说话,就这么无声地看着他。

  齐珩似乎觉得这一句承诺分量不够,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会带着诛心的解药一起回来的。”

  江晚照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

  齐珩除了刚知道诛心内情那阵问过一句,此后再没提过。江晚照一直以为他并不在意,或者说,靖安侯海纳百川的心胸里安放了太多东西——家国、社稷、大义……每一样都比区区诛心的解药沉重百倍,更值得靖安侯劳心费力。

  原来不是的。

  齐珩这样急切地查探徐恩允的下落,有几分是为了完成嘉德帝的交代,有几分是为了下落不明、引起各方觊觎的前朝遗宝,又有几分是为了她身上沉疴多年的旧毒?

  齐珩在床头半蹲下身,温热的手掌覆在江晚照额头上,那女子纤长的睫毛从他手掌心里刮过,细细密密的痒。

  “我把连珠火铳和护身软甲都留给你,”齐珩低声说,“凡事多跟齐晖商量,他行事稳妥,经历过的风浪也多,比你一个人横冲直撞强得多。”

  江晚照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听着。

  齐珩有一箩筐的“不放心”、无数的话想叮咛,可是仔细寻摸一遍,又觉得哪句都琐碎,说多了显得累赘,又惹人心烦,只得仓促地笑了下,抓起江晚照的手塞回被褥里。

  江晚照悄无声息地躺着,看似睡着了,然而齐珩迈出的每一步都清晰传入耳中,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

  江晚照翻了个身,将被褥往怀里拥了拥,感受着半边枕头上的余温,心里安慰自己“那人还没走远”。

  齐珩担心自己走后许时元会对江晚照不利,这其实是杞人忧天。正月里那场风波闹得虽大,玄虎符却牢牢掌握在齐珩手里,他仍旧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四境统帅。

  靖安一脉立身朝堂,不靠京中人脉,也不靠帝王恩宠,凭的正是遍布四境的军中故旧。这是靖安侯府数代积累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许时元确实有意插手军权,但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跟齐珩闹翻——至少,在他这个“暂代”的统帅职位扶正之前,他必须对齐珩毕恭毕敬、做足姿态。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江晚照看似无所事事,实则将许时元的每一个举动都记在心里。她最爱干的事就是带着王珏在各营中串门,仗着同生共死过的交情和靖安侯这尊大佛,江姑娘不管走到哪都能得着笑脸,没几日就跟各营数得着的头目混熟了。

  军中生活单调,江晚照自己也深有体会,除了执勤巡营、出操训练,剩下的也就是扎堆磕牙打屁——早些年,每逢农忙时节,他们还要轮流去军屯耕作。可是近年来,天机司研造的铁耕牛在江南一带广泛推行,两三个健壮汉子盯着就能耕完百来亩田,单是军屯里的未亡人和伤残军汉已经足够,根本不需要军中将士出工出力。

  江晚照一边听着白狐营的将士抱怨,一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装着风干的牛肉脯,腌制入味又有嚼劲,配着干粮最下饭不过:“照你们这么说,这大半年来吃的反倒不如杨将军在时?”

  “可不是!”说话的是个年轻将士,二十出头的年纪,长了一副水嫩嫩的娃娃脸。他半年前刚刚升任校尉,也算跻身“军官”一流,可是看清油纸包里的牛肉脯,他依然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兵,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谢谢姑娘……这怎么好意思!”

  江晚照笑了笑:“没事,拿着吃吧!你们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拿命和东瀛人拼,还不兴吃点好的?”

  江晚照人生得好看,话也说得实在。将士们长在军中,鲜少见过这么齐整的大姑娘,被她一笑,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再被她笑语温存地关心两句,一颗魂灵儿都要晃晃悠悠地飞出腔子,基本只有问什么答什么的份儿:“可不是!都说江南是鱼米之地,要我说,真不比其他地方强多少!当初杨将军在时,好歹一天三顿,顿顿吃干,可这半年来……”

  他往四周探望一圈,压低声道:“干饭变稀粥不说,分量也越来越小,有时还掺着石子和麸皮,真不知是给人吃还是喂畜生的!”

  江晚照若有所思地蹙起长眉。

  这两年江南年成不错,老天爷赏饭吃,连带倭寇扰境都少了许多。江晚照跟在齐珩身边,听到的都是各地军屯丰收的消息,本以为军中将士也能跟着沾光,谁知吃食反而不如从前。

  没等她往下细问,那年轻的白狐营校尉已经一指东边:“我们还算好的,他们前锋营更惨,回回战事冲锋在前,吃的却连战马都不如——听说前阵子,营里差点闹起来,结果被上头硬压下去。”

  江晚照知道前锋营,那是四境驻军中最特殊的一股部队,营中将士大多是由犯事发配的罪犯和士兵组成的。因为身上戴罪,走哪都平白低人一等,战场厮杀冲在最前,论功行赏却排在最后,当初江晚照刚入江南军时,就被编入前锋营,好生受了一番磨砺。若不是江南军统帅杨桢看中她才干,将人编入直系亲军,纵然她立下“剿灭匪窝、诛杀徐恩铭”的大功,也只有被人踩的份。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杨桢欣赏她不假,但这份调令背后恐怕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江晚照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一方面,她不喜欢这种被人随时注视的滋味,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牵绊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另一方面,齐珩随时随地的关注又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孤军作战,哪怕一脚踩空,也有人会伸手接住。

  她还没来得及从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无数人大呼小叫,像是山里人打兔子,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形成了微妙的包围圈。

  江晚照神色一凛,将手里剩下的一点干粮塞给小将士,自己带着王珏循着吵闹声传来的方向摸过去。

  江南大营占地极广,其中白狐、苍狼、赤鸢三营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唯独一个前锋营孤零零地缩在一角。江晚照听着吵闹声像是从前锋营的方向传来,走出去大约二三十丈远,果然见前头围了一圈人,当中一个将官甲胄鲜明,鹤立鸡群般显眼。

  江晚照一眼认出,那是许时元麾下最得宠信的副将,仿佛是叫孙彥。

  她见前头吵得挺凶,一时没往前凑,随手逮住一个看热闹的小兵,低声问道:“这位兄弟,知道那边是怎么了吗?”

  江南军在杨桢治下时军纪严明,万万不敢看上峰的热闹。然而眼下换了个坐庄的大佬,军中多少有些暗潮汹涌的情绪,军纪也散漫了不少。闻言,那小将士面露不屑,隐隐又有些同情:“还能为着什么?听说是前些天关起来的前锋营跑出来一个,还嚷嚷着要找上峰评理。”

  江晚照不由一愣,想起方才那白狐营校尉所言,心下多了几分了然:“是前阵子因为军粮闹起来的前锋营吗?”

  她本是随口试探,那小将士却没什么心眼,当即一拍大腿,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干净:“可不就是!听说分去的军粮都是霉烂的,勉强煮熟了下肚,当天就倒下好几个,还不许吵闹……真不把咱们军汉当人看!”

  江晚照微微眯紧眼,一只手下意识扣紧腰间短匕的皮鞘。

  小将士说得不错,那闹起来的确实是江南军前锋营的军汉。他们被关了好些时日,没的吃没的喝,要不是同营袍泽怜悯他们,时常送些饭食,怕是烂在黑牢里也没人知道。

  这一日,他们听看守的说起靖安侯到了,这才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拼着一身剐,也要让上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响,谁知齐珩急着追查徐恩允的下落,刚好跟他们擦身而过。

  那人被关了好些天,气力虚浮,没挣扎几下就被许时元的亲兵绑了。那副将孙彥气不过,拿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通,直抽得那人满脸血道,才喘着粗气道:“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身上本就背了官司,总兵许你们戴罪立功,竟还不知好歹地闹起来!跑,你倒是跑啊?爷爷打断你两条腿,看你怎么跑!”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血肉模糊,兀自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我们是罪人不假,也是为大秦流过血、拼过命的,凭什么就得吃霉烂的毒粮?去年的冬衣,里头塞的是些芦花,好些兄弟扛不住,生生冻病了!这回分发的军粮又是霉烂的——难道其他三营的军汉是人,我们前锋营就是畜生吗!”

  他话音未落,孙彦又是一鞭子下来,阴恻恻地咧开嘴角:“畜生?要我说,你们这些罪人,连那马厩里的畜生都不如!畜生好歹是干净的,你们呢?一个个贼心烂肺、刁滑奸诈,赏你们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他说着说着,眼底陡然涌上戾气:“来人,拖下去!他这么爱跑,就给我打断他两条腿,再吊在营门口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