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7章 贪墨

  两排亲兵答应一声,就要将人往外拖去,那人翻滚在地上,手指在石板上抓出两道淋漓的血痕。正当为首的亲兵不耐烦,高举刀鞘,打算将人敲昏了再拖下去时,斜刺里突然窜过一道劲风,当当正正地撞在刀鞘上。

  那一下力道不小,亲兵首领虽然人高马大,竟也被撞得连退三步。他惊怒交加地抬起头,见那刀鞘上坠着一把小小的袖剑,不由喝问道:“谁?连将军的命令都敢违抗,不要命了吗!”

  周遭安静片刻,只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笑道:“孙将军好大的火气,怎么说都是袍泽兄弟,做错了事,您慢慢教导着就是,何必这么大动肝火?”

  孙彥心下一凛,蓦地转过头。

  那漫步行来的分明是个女子,虽然穿着男装,头发也按男子发式扎成一绺,眉眼体态却是骗不了人的。

  江南军中没有女子,唯独此次靖安侯南下办差,身边带了个女子。名义上是随行亲卫,但孙彥已经打探清楚,这女子平日里和靖安侯同吃同住同出同行,更有甚者,她每晚都在靖安侯的大帐歇下——这么看来,这两位名为“主仆”,其实和“夫妻”也差不了多少。

  孙彥见识过世家做派,便以为江晚照也是侍妾媵婢之流。他心中颇为不屑,面上却不便流露——齐珩临行前,曾专门找上许时元,叮咛他好生照看江晚照。孙彦不把江晚照放在眼里,却也不能真把人惹火了,万一齐珩回来,这女子仗着宠幸告他一状,枕头风再吹一吹,孙副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孙彥心念电转间,脸上神态已经转换过来,殷殷笑道:“原来是江姑娘,这大清早的,怎么不多睡会儿?噢,我知道了,准是咱这儿办差惊扰到您了,你放心,我这就把人弄走,保准吵不到你。”

  他打了个手势,两边亲兵拉扯起那前锋营将士,不由分说地往外拖去。江晚照顺势回过头,目光和那人隔空撞上,两边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那人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低下头,将脸埋在衣袖里,不肯让她瞧见面孔。然而江晚照还是看清了,她三两步冲到近前,撩衣半蹲下身,端起那人下巴,逼着他抬起头:“韩章……是你吗?”

  那男人正是韩章,他被照魄军从北邙山押回后,就编入了江南军前锋营。原本杨桢坐镇时,军中训练虽苦,日子总不至于太难过,可是这大半年来,江南大营由许时元接手,他又一贯看不上这些待罪军户,前锋营的待遇便每况日下,越发难挨起来。

  韩章这一趟本没打算活着回去,谁知会在大营里撞见惦记数月的江晚照。他先是大喜过望,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象颇不体面,下意识掩住血肉狼藉的脸,讷讷道:“主、主上……”

  孙彥微微眯起眼,意味深长道:“怎么,江姑娘认识这下贱胚子?”

  江晚照听他口口声声“下贱胚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和韩章同为海匪出身,孙彥嘴巴不干净,无异于将她也骂进去。再者,韩章跟了她小十年,江晚照又最是护短不过,如果说她方才还打算看看情形,那眼下就是非将人保下不可。

  江晚照站起身,目光里藏着一把紫电清霜:“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这么糟践人?”

  孙彥顾忌她身后的靖安侯,对江姑娘本人却没多大敬意,闻言,他连敷衍带不屑地笑了笑:“这些泥里滚的下贱胚子不服管,三不五时就要闹出点事端来,不给他们点教训,还以为江南大营是自己的土匪窝呢!”

  江晚照听他嘴里不干不净,眼中陡然卷过戾气,再一看,那两排亲兵还在拉扯韩章。刹那间,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拔出腰间火铳,凌厉的杀机收成一线,尽数隐没在森冷的铳管之中。

  孙彥万万料不到,靖安侯对这女匪竟然如此宠信,连从不离身的连珠神铳都送了出去,他当即傻了眼,失声惊呼:“等等,手下留情!”

  江晚照置若罔闻,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

  只听一声炒豆般的爆响,弹丸和钢刀当头相撞,那连珠铳威力惊人,竟将精钢打造的长刀生生震断。这一下力道何其了得,岂是血肉之躯可以抗衡?亲卫首领当即脱手,断成两截的军刀“呛啷”落地,虎口被生生震裂,在衣襟上抹了满把鲜血。

  孙彥连惊带怒,半晌才回过神:“不过一介草莽匪类,我看在齐帅的面子上对你多番忍让,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想造反不成!”

  江晚照一枪逼退亲卫,随手拽起韩章,将人往背后一掩。这前海匪头子从来目中无人,连靖安侯本尊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小参将。闻言,她轻笑一声:“孙副将说差了,想造反的可不是我……”

  孙彦跟在许时元身边十多年,大小风浪也见识过不少,按说不至于被一介匪头子忽悠住。然而不知怎的,他抬头对上江晚照似笑非笑的眼,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原本沸反盈天的怒火突然间销声匿迹,只觉得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被这清亮亮的一眼拖出,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色厉内荏,非要梗着脖子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晚照于是收敛了笑意,冷冷道:“你们中饱私囊、贪墨军饷,以为侯爷天高皇帝远就不知道了吗?告诉你,侯爷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急于追剿海匪,没工夫跟你们这些小鱼小虾掰扯,才将我留下查明此事!”

  孙彦被“中饱私囊”和“贪墨军饷”当胸捅出个透明窟窿,冷汗“唰”一下冒了出来。电光火石间,他的飞扬跋扈颐指气使都被日渐回暖的小风吹得烟消云散,斗大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靖安侯知道了!

  许时元出身世家,习惯了骄奢做派,以他正二品总兵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肯定是支撑不起的。何况水至清则无鱼,自先帝年间以来,各地驻军侵吞军饷已经成了惯例,江南一带也不例外。

  可即便是靖安侯也万万没有料到,这繁华富庶的鱼米之地,贪墨之风已经严重到他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地步!

  孙彦是许时元的亲信,自然知道个中利害。此次靖安侯南下,虽说是打着“清剿倭寇”的幌子,以许时元为首的闽军一派依然战战兢兢、严防死守,唯恐走漏了风声。谁知他们千防万防,好不容易送走齐珩这尊大神,一口气还没松到底,转眼又杀出一个江晚照。

  然而孙彦亦颇有城府,最初的慌乱过后,人已经迅速冷静下来,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瞧着江晚照,心说: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

  孙彦没跟齐珩打过交道,却听过不少传闻——印象中,靖安侯铁血凌厉、杀伐决断,眼睛里从来不揉沙子,倘若他真的知晓贪墨军饷的内情,能这么放心大胆地离开,将偌大的烂摊子留给一个小小亲卫来收拾?

  他就不怕这摊浑水太深,将这小丫头一口吞了?

  孙彦脑子转得飞快,脸上却不露痕迹,反而露出以假乱真的茫然:“江姑娘说什么,在下怎么听不明白?中饱私囊、贪墨军饷……这话从何说起?”

  江晚照尚未开口,她身后的韩章已经按捺不住。他方才被人一通毒打,胸口肋骨断了两根,每说一句话就隐隐作痛,此时却要为自家主上壮足声势,沉声大喝道:“你放屁!前锋营的军饷都被你们换成了霉粮,勉强蒸熟了下肚,当晚就倒下去好几个!不是你们贪墨军饷,那粮食都去哪了?”

  江晚照没说话,端枪的手却稳如磐石,两排亲卫刚见识过连珠铳的威力,谁也不敢往前凑,目光游移地交流过一番,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孙副将。

  孙彦皱紧眉头,饶是他没少见世面,这一刻也难免觉得棘手:如果只是江晚照,他大可一巴掌拍死,眼睛也不必眨一下。但还是那句话,江晚照不是一个人,她手上拿着靖安侯送她的连珠神铳,口口声声“奉侯爷之命”,哪怕口说无凭,她身后也站着齐珩这尊大神。

  可孙彦更明白,今日若不不快刀斩乱麻地处置了韩章,任凭“军饷贪墨”一案闹大,个中干系同样不是他担得起的。

  他沉吟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这女子勾结匪寇,假传齐侯帅令——左右,来人拿下,等齐帅回来后再做处置!”

  左右亲卫答应一声,作势就要上前,谁知那江晚照牙尖嘴利,动起手来也毫不手软,火铳响成一线,冲锋在前的几名亲卫肩膀上当即炸开血花。

  这还是她手下留情的结果。

  孙彦眼眶赤红,是动了真怒:“姓江的,侯爷将火铳留给你,是为了让你残害同袍吗?”

  江晚照想也不想地怼回去:“侯爷也没教过,有人残害同袍时要置若罔闻、袖手旁观!”

  比起口舌之利,十个孙副将捏一块也未必敌得过前海匪头子,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横下心肠:“去调□□手来,今日务必将这女子拿下,死活不论——来日齐帅面前,我自会前去领责!”

  亲卫首领答应一声,脚底抹油地跑了。

  江晚照微一皱眉,觉出眼前形势的棘手来:倘若孙彦不管不顾,一定要拿下她,江姑娘固然有法自保,可她身后的韩章……以及那几个至今生死不明的前锋营将士就未必了。

  正当她寻思着是否要下先手为强——先擒下这姓孙的当肉盾时,方才趁乱溜走的王珏终于呼哧带喘地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拖着齐晖,离着尚有老远,齐侍卫已经亮出手掌,厉声喝道:“玄虎符在此,我看谁敢放肆!”

  孙彦犹如□□霹雳当头,三魂轰去了七魄,登时呆立原地动也不动了。

  当初齐珩将玄虎符留给齐晖,只是以防万一:江南大营不比山野草莽,多少双眼睛盯着,何况江晚照身上打着靖安侯府的印记,即便真有什么,许时元也未必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更不会贸然和靖安侯府对上。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着信手安排下的闲棋,竟然真的起了效用。

  当齐晖亮出玄虎符的一刻,孙彥就知道大势已去——若是在福建地界,许时元经营多年的地盘,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麻烦就麻烦在,许时元暂代“江南统帅”不过半年,根基尚未打牢、江南军心也没来得及收拢,倘若齐晖凭着玄虎符煽动江南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眨眼间,孙彥已经做出决断,哪怕自己硬扛了“贪墨军饷”的罪名,也绝不能将许总兵拉下水。

  毕竟,没人比他更清楚所谓“贪墨”的内情,一旦翻出陈年旧账,别说小小的江南之地,只怕千万里外的帝都城也得跟着震三震。

  凭着玄虎符和靖安侯的威名,齐晖顺利提出被关押的前锋营将士。但他只是一介亲卫首领,哪怕握着玄虎符,也没法越俎代庖的将正三品的副将缉拿下狱。眼看孙彥领着一干亲卫,头也不回地直奔帅帐,齐晖明知他是去向许时元通风报信,依旧无计可施,只能先将人领回驻地。

  一干前锋营将士被关押多日,没吃没喝,人都快熬干汤了。齐晖没来得及问话,先命人端上热汤和干粮,几个精壮汉子眼睛发绿,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汤碗,烫的嗷嗷叫唤犹自不肯撒手。

  江晚照瞧着好笑,笑完了又泛上一股心酸。她把剩下的一点肉脯撕碎了,夹在馒头里,递给韩章:“慢点吃,饿了这么多天,小心别噎着。”

  韩章多少天没闻过肉味,见了肉脯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他为人厚道,不肯自己吃独食,给几个落难的弟兄都分了点——那肉脯份量不多,每人只分得一小口,味都没尝明白就囫囵吞了下去,最后还是拿热汤灌了个水饱。

  江晚照拍着韩章后背,替他顺了顺气,柔声问道:“你怎么也进了江南军?我还以为齐侯将你们发配去了北疆。”

  韩章蹲在地上,一边呼哧带喘地喝着汤,一边拿乌漆嘛黑的衣袖抹嘴:“那姓齐的……”

  话音未落,就听齐晖猛地咳嗽一声,再一抬头,见江晚照也在频频使眼色,韩章只得一咬舌尖,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那不大恭敬的称呼强咽下去,说道:“是齐侯将我们带回江南大营,编入前锋军,说是戴罪立功。我原本想着,既然成了军户,那就好好干,日后立下功劳,或许还有和主上相见的机会,谁知……”

  他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拿手背狠狠擦了把眼角。

  他身旁蹲了个精瘦汉子,本就没几两肉,饿了这些天,越发只剩皮包骨。见韩章说不下去,他抬手在韩章肩膀上轻拍了拍,沉声道:“咱们是罪人不假,也是爹生娘养的,自打入了江南军,没少和倭寇拼命,凭什么就低人一等?去年发的冬衣,里头填的根本不是棉絮,是拿芦花滥竽充数,冻伤了好些兄弟。前阵子开春领军饷,分到咱们这儿,又是只剩些霉烂的谷粮!”

  “难不成,其他人都是大秦的儿郎,咱们前锋营就是畜牲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