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5章 承诺

  江晚照在宁州城停留了三日,这三日间,丁旷云果然将蓬莱集市查得清清楚楚。待得三日后,齐珩再次上门,他将人毕恭毕敬地请到书房,亲自烧水泡了一壶好茶。

  “今年的明前龙井还没下来,这是去年的陈茶,齐帅将就着喝吧,”丁旷云挽起衣袖,为齐珩和江晚照各斟一杯,“您日前要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那徐恩允原是……”

  齐珩摆了摆手,截断他的话头,又从江晚照手里夺过茶盏,顺手泼在地上。

  江晚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齐珩温言道:“我问过良医,你入睡后手脚冰凉,是气虚体寒的症状,这绿茶性寒,不适合你喝。”

  这话其实没毛病,然而丁旷云无端觉得自己坐在这儿有点多余,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齐珩若无其事地倒了杯热水,又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一并推到江晚照面前:“方才经过九华斋门口,看到有新出炉的梅花糕和定胜糕——你吃两口解馋便是,别吃太多,免得坏了胃口,午饭又不好好吃。”

  这一下,不光丁旷云想钻地缝,江晚照也颇有同感。

  她把椅子往旁挪了挪,细细簌簌地拆开油纸包,拿眼前这两位大佬的谈话下点心。

  齐珩抬头看向坐立难安的丁旷云,客气地点一点头:“丁先生有话请说。”

  丁旷云这才从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装模做样地干咳两声:“在下不负所托,已经查到这徐恩允是如何潜逃出海的——侯爷可曾听说过周记船行?”

  齐珩点了点头:“知道,周记船行的当家人周牧是浙江台州人,周记船行虽不是江南一带规模最大的船行,背景却着实不浅。据我所知,有好些出海走私的商船,都是走的周记船行的门路。”

  丁旷云意味深长:“齐帅果然耳聪目明,虽不长居江南,却对此间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

  齐珩坦然道:“过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大秦地界,就没有朝廷耳目探听不到的角落,在下也只是借了故人的东风。”

  江晚照一听就明白了:不用说,这个“故人”肯定是当朝三殿下洛姝,也只有锦衣卫有这个能耐,将偌大的大秦四境尽数纳入耳目之中。

  就听丁旷云紧接着问道:“那么齐帅可知,这周记船行如此手眼通天,背后的靠山又是哪一位?”

  事实证明,靖安侯再如何耳聪目明,终究没练就穿山越岭的透视神眼,被丁旷云当头一问,登时问着了,皱眉沉吟不语。

  丁旷云摸出折扇,轻敲了敲手心,不疾不徐道:“你别看这周牧歪瓜裂枣,他有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按周牧的身家,原本可以找个相当的门户,做人家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室。然而这位周掌柜颇有想法,宁肯不要正室的名头,也要让女儿给人当妾。”

  江晚照掰了一块梅花糕含在嘴里,听戏文似的追问道:“宁可做妾也要把女儿嫁进去?这户人家应该非同小可吧?”

  丁旷云扇子一转,在茶盏杯口处轻轻一敲:“江姑娘说着了!这户人家姓袁,主人家是干什么营生的姑且不提,关键是主人家有个妹子,同样嫁了位好夫君——正是福建总兵许时元许将军!”

  饶是江晚照早有准备,听到这一段,也不由瞠目结舌:“许、许时元?真是他?你没搞错?”

  丁旷云信誓旦旦:“这能有假?他那妹子就是许时元的第六房如夫人,也是他府中最受宠的小妾。”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江晚照吧唧吧唧啃糕点的动静。

  齐珩往江晚照喝光的杯子里续了点热水,掉头看向丁旷云,脸色是罕见的严肃——靖安侯虽然寡言少语,却也鲜少流露出这般凝重的神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丁旷云坦然点头,不慌不忙地任他审视:“知道。”

  齐珩眯紧眼角,一字一句都透着说不出的煞气:“你是在暗示我,镇守一地的要员、朝廷正二品武将,和海匪……乃至东瀛倭寇暗通款曲?”

  丁旷云冲他笑了笑:“在下可没这么说,只是就事论事。这两门亲事都低调得很,许将军又是个风流种子,单是有名有分的如夫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锦衣卫也是人,一时疏漏也是有可能的……齐帅若是不信,大可命人前往核实,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齐珩当然会查实,然而他也明白,丁旷云执掌云梦楼,以他的心胸手段,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砌词捏造,因此这姻亲关系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可有意思了,”江晚照吃够了,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当初许时元挤走杨将军,用的就是‘私通倭寇’的罪名,如今他自己也沾上了通倭的嫌疑,这该怎么说?监守自盗,还是贼喊捉贼?”

  齐珩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他身为四境统帅,不便如江晚照一般口无遮拦,当着旁人的面,还要装模做样地敲了敲江晚照的额角:“许将军怎么说也是朝廷正二品武将,不许背后编排上峰。”

  江晚照:“那你说不就行了?你是他顶头上司,这样不算编排上峰吧?”

  齐珩:“……”

  他就多余跟江晚照争执这个。

  齐珩沉吟再三,慢慢曲起手指,在桌缘上轻敲了敲:“许总兵和周记船行是否暗通倭寇,我会派人查证,倘若许时元真的通敌叛国,我不会姑息,朝廷更不会养虎为患。”

  丁旷云早料到他是这个态度,笑眯眯地摇了摇折扇:“那就劳烦齐帅了……至于您交托我的第二件事,眼下也有了眉目——今年的蓬莱集会确实是在南洋的某处小岛举办,您若现在赶去,说不准还能蹭杯水酒喝喝。”

  齐珩神色倏凛:“那小岛具体在何处?”

  丁旷云拉开抽柜,取出一个红笺信封丢在齐珩面前:“我知道拦不住您,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有条小船将从宁州城北五十里的码头出发,名义上是往北边运送鲜鱼,实则会半途转道向南,直奔南洋而去。船上有云梦楼事先安排的人,编造的身份和接头切口都在这里,您看了就知道。”

  他安排得如此周详,纵然齐珩有意吹毛求疵,也找不到把柄:“如此,有劳丁先生了。”

  靖安侯嘴上道谢,心里已经飞快盘算起来:这行程没别的毛病,就是时间赶了些,满打满算,只留给他一天时间安排后续。倘若江南军仍由杨桢坐镇也罢了,要命的是这个许时元和海匪……乃至东瀛倭寇都不清不楚,万一真被丁旷云说着了,那么江晚照万万不能留在江南大营。

  更有甚者,这“蓬莱集市”本就是许时元主动抛出的,齐珩当时没往深里想,如今串起前因后果,他心头不觉浮起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猜测:许时元会不会是故意借着蓬莱集会将他引走?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出身世家,又攀上内阁这棵大树,前途已是不可限量,为什么要和倭寇勾结在一起?

  他就不怕自毁前程?

  到底是他自诩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他一早智珠在握,笃定不会被抓到把柄?

  齐珩微微闭上眼,眉间笼上深重的阴翳,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有一事托付丁先生。”

  丁旷云把玩着象牙骨的折扇,闻言,他撩起眼帘瞥了齐珩一眼:“齐帅请说,若是在下力所能及,必定万死不辞。”

  这话听上去义正言辞,但背后的潜台词不光齐珩,连江晚照都听明白了:若是能力不及,也请齐帅恕在下才疏学浅。

  齐珩对丁楼主这番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不置可否,只是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阿照怕是要托付丁楼主照看……”

  丁旷云松了口气——倒不是他人怂,实在是南洋这摊水太深,闹不好要牵扯上朝廷命官,云梦楼后台再硬,终究是江湖门派,自古民不与官斗,若非十万火急的关头,他也不想贸然和朝廷对上。

  “齐帅放心,”丁楼主沉声道,“江姑娘留在云梦楼,保准没人能伤她一根头发……”

  他话音未落,江晚照已经漫不经心道:“我不!”

  齐珩:“……”

  靖安侯把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唯独没料到江晚照会在这个风急火燎的关头闹脾气,倘若换成他麾下将领,敢这么叫板,一早被齐珩踹出去。但他万万不肯用同样的雷霆手段对付江晚照,只得好言相劝:“许时元若当真和东瀛人勾结在一起,你一个人留在江南大营太危险了,留在宁州城休养一段时间不好吗?”

  江晚照:“不好。”

  靖安侯脾气再好,也架不住江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脚作妖,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问道:“那你待怎样?”

  江晚照这回还真不是故意闹脾气:“按照丁先生的说法,许时元极有可能和东南海匪暗中勾结,此番故意引走侯爷,指不定憋了什么坏水……我在江南大营待过几年,对上下人事还算了解,要是许时元真有什么动作,也能想法应对。”

  齐珩想也不想:“不行,太危险了。”

  江晚照:“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即便是城府深沉的靖安侯,这一刻也按捺不住汹涌翻腾的火气,十分想把江晚照摁在桌上好生教训一通。

  眼看这两位谈不拢,要在丁楼主的书房里上演全武行,丁旷云终于忍不住,出面打圆场道:“两位稍安勿躁——其实江姑娘说得也有道理,这位许总兵的用心实在引人生疑,她留在江南大营盯着也好。就算真有什么,有您身边的亲卫,还有云梦楼,总能保江姑娘平安。”

  江晚照一边听一边点头,下巴快把胸口戳破了。

  齐珩将眉头拧出深深的褶皱,不时看一眼江晚照,兀自沉吟不绝。

  丁旷云看了眼江晚照,再瞧瞧齐珩,心念电转间,他隐约摸到这两人之间的症结所在,轻声劝道:“齐帅……江姑娘久经风雨,并非自小养在深闺中的娇花,你若凡事将她藏在身后,才是对她的折辱。”

  齐珩若有所思地掀起眼帘,一只手死死摁住江晚照手背,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丁旷云意味深长道:“齐帅,江姑娘并非你麾下亲兵,更不是你豢养的猫儿雀儿,您若真为她好,有时还是当放手则放手的好。”

  他手腕一翻,折扇灵蛇般搭上齐珩手腕,照准麻筋轻轻一敲,看似不甚用力,齐珩却从手腕一路麻到手肘,身不由己地松了手。

  江晚照趁机抽回手,发现不过片刻功夫,自己手腕上已经被攥出一圈红印。

  她难以置信地盯了齐珩一眼,心说:我跟他是多大仇,至于这么用力吗?

  齐珩闭一闭眼,扭头看向江晚照,江姑娘顶着一脸油盐不进,毫不动摇的和他对视。

  那一刻,齐珩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凭借雷霆铁腕震慑四境,却永远拿江晚照没办法。

  他和她的相识始于一场阴谋,所有的百般谋算、万千心机注定会反噬到自己身上,她手里握着四境统帅的软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齐珩万箭穿心、肝肠寸断。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齐珩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画地为牢,囚困终生。

  当日午后,一辆马车从丁府驶出,直奔江南大营而去。马车里,齐珩不厌其烦地叮咛道:“我把齐晖留下,此次随我南下的亲卫也会留下一半——你一个人留在江南大营,务必万事小心,倘若许时元真有什么动作,你别着急,凡事等我回来再说。”

  江晚照被他唠叨得青筋乱跳,若非知道齐珩是为了自己好,恨不能拿针线将他那两片嘴皮子缝起来:“我知道……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齐珩不担心她记性差,他只担心这混账丫头左耳进、右耳出,不将他的叮嘱当一回事。然而他待要再说,又担心唠叨太过,反而适得其反,只能万般忧心地闭上嘴。

  不知是不是齐珩的错觉,他总觉得三日不见,江晚照对他的态度又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说,他俩原先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拿手指就能轻易捅开,那现在,“窗户纸”外头又筑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砖墙,将来自窗外的天高地迥、星月轮转遮掩得严丝合缝。

  齐珩沉默片刻,突然挪动了下身子,抬手拢过江晚照,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怎么,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了?”

  江晚照本就心不在焉,被齐珩拉了把,脑袋顺势抵住他肩头:“没什么……有点累了。”

  齐珩低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等这趟差事办完,我就向陛下交回玄虎符,再上一道折,请陛下准许我长居江南——以后,你就不用卷进这些云波诡谲的勾当里。”

  江晚照莫名有点不安:她没怎么读过书,却看过不少戏文话本,那上头的才子佳人,但凡许下“共度余生”的海誓山盟,到最后十有八九是做不得数的。

  何况齐珩对她许下的承诺,就没一桩兑现过。

  “这姓齐的该不会是乌鸦嘴吧?”江晚照眼神微沉,“当年他说要探访长辈,回来后就找人上门提亲,我等了半个月,却等到了朝廷剿灭船队的炮火……”

  靖安侯一诺千金重,唯独对她,一毁再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