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2章 孽缘

  进了江南大营,齐珩不便明目张胆的将人背在身上,但他也舍不得放下这见天作妖的“心肝”,干脆拿大氅裹严实了,打横抱在臂弯里,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回了帅帐。

  江晚照自觉形象丢人,偏偏挣脱不开,只得拿大氅蒙住头,假装自己是一根直挺挺的人肉桩子。

  这一路原本是要引发轰动,幸而靖安侯积威深重,一般人轻易不敢撄其锋芒,再轰动也只能压在心里,没人敢堂而皇之地表露出来。及至进了营帐,江晚照迫不及待地挣脱下地,一溜烟缩到角落里,怒目瞪着齐珩:“姓齐的我告诉你,下次再这样我就……”

  她话音未落,就见齐珩一只手背在身后,用他那暗藏刀锋的目光从她打湿的领口上掠过,不高不低地问道:“你就怎样?”

  江晚照:“……”

  不敢吭声了。

  江晚照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五尺长的獠牙利爪到了靖安侯跟前只有折戟沉沙的份,她实在气不过,只得扯开行囊,埋头一气乱翻。

  齐珩:“你找什么呢?”

  江晚照没好气道:“找干净衣裳,你不是怕我着凉吗?”

  齐珩皱了皱眉,实在不明白这自己做错了事的混账东西到底是哪来的底气发脾气使性子。

  他摸了摸鼻子,忽然道:“你换身女装,我带你去永宁城。”

  江晚照不由一愣,抬头奇道:“去永宁城做什么?你不是来江南重整军务的吗?”

  “重整军务不急在一时,我已经交代给许时元,他人找不到,若是连这点分内之事都做不好,也没必要掌着江南军了,”齐珩淡淡道,旋即弯下眼角,对江晚照笑了笑,“你这一路上没好吃没好喝,带你去永宁城开开荤。”

  这半年来,江晚照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体力不支就算了,胃口也时好时坏,若是菜色精致还能多吃两口,换成粗茶淡饭,连咽都咽不下去,每一餐都得逼着自己硬往里塞。

  江晚照自以为掩饰得挺好,熟料还是被齐珩看出来了。她讪讪揉了揉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又不肯将这份难堪表露出来,便撒泼耍赖地怪到齐珩头上:“都是你,把我关在侯府这么久,人都养娇气了,原先哪有这些毛病?”

  齐珩:“……”

  这混账玩意儿果然是被他养娇贵了,惯出一身胡搅蛮缠的坏毛病!

  江晚照不爱穿女装,在包袱里挑拣半晌,不是嫌花哨,就是嫌穿戴麻烦。好容易选中一件,仔细一瞧,还是王珏给她做的,衣襟溅上的血迹实在洗不干净,王珏便在领口绣了一朵折枝玉兰,又将破口缝补好,打了两条流苏络子稍作遮掩。

  江晚照穿戴整齐,六幅湘裙肆意地漫过脚背,腰身垂落细碎的流苏,乍一看像微风中的花枝摇曳。她和王珏都不会绾髻,只得随意结了条发辫,又把齐珩送的金凤簪插在发间,光凭这身打扮相貌,只要不吭声,还是颇能装一装大家闺秀的风范儿。

  “不是说,这簪子是你曾祖母下嫁时的嫁妆吗?”江晚照摸了摸鬓边的红翡滴珠,总觉得自己戴的不是簪子,而是齐家老祖宗的骨灰,“你就这么给了我,她半夜三更不会找我算账吧?”

  齐珩笑了笑:“我曾祖母的脾气随了武靖公,最是谦和温婉,又疼爱小辈,舍不得找你算账的。”

  江晚照:“……”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可齐珩将统领四境、杀伐半生的武靖公跟“温婉”两个字生拉硬扯到一块,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行吧,”她默默地想,“反正是姓齐的亲祖宗,就算真的找上门,也有姓齐的挡在前头,跟我没干系。”

  如果说,帝都最有名的酒楼是清欢楼,那宁州城最富盛名的吃酒寻欢地便是春华台。这是一座二层小楼,整饬得并不十分奢华,最大的好处是临着江畔,从窗口望出去,就是杨柳依依、浩荡东流。

  齐珩知道江晚照脾胃虚弱,没敢纵着她放开胃口,只点了几样清淡小菜,又叫了一壶玫瑰露——其实就是玫瑰花酿的甜米酒。小二上来送酒时,一张白胖的包子脸笑出满幅褶子:“客官有所不知,这米酒虽然味淡,却是最甘醇不过,不说旁的,就连咱们大秦圣祖昭明帝都爱喝的不得了。”

  江晚照见那店小二长得喜庆,有意跟他逗闷子,笑道:“圣祖都仙逝百年了,你怎么知道她爱喝?她半夜三更托梦给你了?”

  那小二颇有几分较真的意思,梗着脖子道:“这咋不知道?当年圣祖和武靖公巡幸江南,还曾在春华台用过饭,当时圣祖就对咱们楼里的玫瑰露赞不绝口——你去街上问问,但凡祖籍宁州的,谁不知道这段典故?”

  齐珩哑然失笑,随手丢给小二一块碎银,将人打发了出去,又把江晚照拖到身边,捏了捏她的腮帮:“人家不过是招揽生意,你又何必跟他较这个真?”

  江晚照低头在他指尖上轻轻咬了口。

  她本是做惯了的,却忘了眼下并非只有她和齐珩两人独处,五六个照魄亲兵外加一个王珏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江晚照是没皮没脸惯了,齐珩却有点不好意思,给她夹了两筷菜,又在她额角轻轻敲了下:“不是一路上都没吃好?这春华台的菜色是宁州城数得着的,赶紧吃吧。”

  江晚照夹了个水晶虾仁丢进嘴里,冲他扮了个鬼脸。

  她吃了两口,忽然发觉不对劲,抬头一瞧,只见满屋子的人都没动筷,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江晚照鼓起的半边腮帮突然僵住,有点不自在地转向齐珩,用眼神做出询问。

  齐珩又给她夹了一只八宝鸭腿,笑道:“还有客人没到……没关系,你饿了就先吃吧。”

  江晚照一边啃着鸭腿,一边寻思着“谁这么大面子,能让靖安侯亲自请客”,不过很快,她的疑惑就有了答案——半刻钟后,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丁旷云一身书生打扮,摇着象牙折扇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齐……公子,”他合拢折扇,冲齐珩作了个浅浅的揖,抬头的瞬间,他撩起眼帘,冲角落里的王珏飞了个媚眼,“这一路可还顺利?”

  王珏爱答不理地别开脸,实在是瞧见他通身的骚包气就心塞。

  “还好,”齐珩一指对面空位,温文有礼地笑了笑,“辛苦丁先生一路相随,请坐吧。”

  江晚照嘴里含着鸭腿,一时想不明白这上回见面还暗流汹涌、针尖麦芒的两位是什么时候握手言和的。瞧眼前这阵仗,他俩不但化敌为友,还颇有相谈甚欢的意思,她拎起酒壶自斟一杯,将“男人心,海底针”的感慨就着温热的甜米酒一饮而尽。

  齐珩没多寒暄,等店小二将菜色上齐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丁楼主见多识广,又在江南经营多年,听说过蓬莱集市吗?”

  丁旷云夹了一筷醋鱼,用牙签细心挑去小刺,没喂进自己嘴里,而是当着一干亲卫和江晚照的面,殷勤备至地送到王珏碗中:“齐帅是说东海和南洋匪寇每年一次的聚众集会?当然知道。”

  齐珩:“你知道多少?”

  丁旷云想了想:“江湖上有武林盟,南洋匪帮不计其数,自然也得有个带头人。当年江姑娘和徐恩铭还在时,这坐庄的位子是他们二位轮换来,等到江姑娘跟了齐帅、徐恩铭也被江南军剿灭,南洋匪帮群龙无首,自然要重新推举出领头人,原本用作交易互市的蓬莱集会也改了用途。”

  齐珩紧紧盯着他:“那蓬莱集会一般在哪举办,丁楼主可有线索?”

  丁旷云再迟钝,眼下也觉出不对:“齐帅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难不成这个蓬莱集会,和您现下追查的山河四象有什么关联?”

  齐珩想了想,觉得这事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据实相告:“有人查到徐恩允置办船队出海,目标很可能是蓬莱集市。”

  丁旷云飞快一抬眼,目光和齐珩一触即分。

  他俩谈起正事,其他人一时插不进嘴。江晚照总觉得干吃菜嘴里没味,只能猛灌米酒,喝了两盅,忽觉手里一轻,却是王珏夺走酒壶,顺带瞪了她一眼:“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喝了这盅不许再喝了!”

  江晚照一路上被齐珩管,到了江南又被王珏管,管完头又管脚,管的她都快没脾气了。忽听“嘭”一声,她抬头望去,就见丁旷云将象牙折扇拍在桌上,脸上隐隐露出凝重:“徐恩允置办船队出海?朝廷早在先帝年间就颁下了禁海令,他一介丧家犬,哪来这么大的颜面、这么多的门路?”

  齐珩也有同样的疑问:“如今江南驻军掌握在许时元手里,本侯纵然手握玄虎符,有些事也没那么便利,只能烦请丁楼主暗中查探。”

  丁旷云心领神会:“齐帅放心,在下必定尽快查清。”

  他想了想,续上方才的话音:“这蓬莱集会并没有固定的地点——齐帅也知道,当海匪的向来是狡兔三窟,又有江姑娘和徐恩铭两桩前例在先,聚众集会这么大的事自然是慎之又慎。据在下所知,集会的具体地点每年都不一样,左不过是南洋一带。齐帅若想知道,云梦楼必然尽快查明,给您一个交代。”

  江晚照暗暗称奇,在她浅薄的印象里,齐珩和丁旷云不说针锋相对,也是各怀立场、互不相让,怎么才几个月的光景,丁旷云俨然成了靖安侯座下走狗,齐珩让往东,他连往西吠两声都不敢?

  她不着痕迹地偏过脸,用力盯着齐珩,那意思大约是“你到底跟这姓丁的说了什么,他这么忌惮你”?

  齐珩笑而不语,给她盛了一碗蟹粉豆腐。

  一顿饭的功夫,不说火药味四溅,至少也是机锋暗藏。吃完饭,江晚照有心和丁旷云聊一聊山河四象,只是齐珩看得紧,她实在找不着机会,只能冲王珏使了个眼色。

  王珏和她相识多年,彼此间的默契早已根深蒂固。眼看丁旷云作势告辞,她便跟着站起来:“侯爷,我……民女和丁先生是多年相识,今日难得重逢,想和他闲话叙旧,还请侯爷准许。”

  齐珩何等精明,刚听一个话音,已经明了王姑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江晚照一眼,江姑娘左顾右盼,就是不跟他对视,齐珩不由暗叹一声,若无其事道:“王姑娘并非本侯麾下亲卫,但请自便。”

  王珏从齐珩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你小心说话”的意味,然而事涉江晚照,她再心里发虚,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民女和阿滟情同姐妹,舍不得分开……阿滟难得来一趟宁州城,想必也乐意多逛逛,还请侯爷准许阿滟同我一起在城中多停留几日。”

  齐珩掀起眼帘,那一瞬即逝的精光简直比刀锋还锐利。

  王珏心口莫名一凉,然而齐珩飞快地收敛了气势,因为江晚照在底下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袖,对他露出一个“央求”的神色。

  “我就玩几天,”江晚照小声道,“这一回,我保证不偷跑,乖乖等你来接我,成不成?”

  齐珩皱了皱眉,电光火石间,他听到自己坚如铁石的心防在一片片剥落。

  江晚照脾气执拗,吃软不吃硬,其实齐珩也一样——虽然靖安侯大多数时侯都说一不二,可只要江晚照对他撒个娇,再扮个可怜,齐侯爷基本上只有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份。

  他沉吟片刻,终归在江姑娘乞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那我把齐晖留给你,你有什么事就差遣他去办,三天后我来接你。”

  江晚照赶紧点头如捣蒜。

  齐珩对她没脾气,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把。

  丁旷云在宁州城有宅院,齐珩是一早知道的,他不光留下了齐晖,还调了好些照魄暗桩潜伏在周遭,时刻留意宅邸动静。

  江晚照对此心知肚明,若是换作半年前,她会认为这是齐珩对她的百般提防,然而眼下时过境迁,联系起齐珩临走前那个掺着担忧、拌着不舍的眼神,江晚照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如果不是真的放在心尖上,他何必花这么多心思?”江晚照不无自嘲地想,“我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值当四境统帅如临大敌地严防死守吗?”

  她敢对齐珩撒泼耍赖,是仗着齐珩的纵容;齐珩对她患得患失,何尝不是太过看重的缘故?

  说到底,妒恨忧怖,皆因七情而生,不曾情愫泛滥,便不必走火入魔。

  齐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但他没法子。

  这一段横生的孽缘,终归是……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