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1章 蓬莱

  许时元心头一凛,脸上偏要作出为难的神色:“回禀齐帅,此人一向刁滑,又狡兔三窟。末将这些时日只差将江南地界翻个底朝天,依然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还请齐帅恕罪。”

  他嘴上说恕罪,心里却从容笃定,知道齐珩不会把他怎么样——靖安侯虽然手握玄虎符,有权调度四境驻军,可再如何位高权重也越不过九五至尊。听说正月里那场风波,虽然让内阁吃了挂落,靖安侯府也没能独善其身,若非被东瀛人横插一杠,嘉德帝还指望着齐珩重整江南防务,此刻靖安侯能不能保住那方玄虎符还是两说。

  齐珩眼睛微微夹紧,那是一双桃花眼,本该是含情蕴藉的模样,却硬是被他夹出一缕含霜带刃的锋芒。

  “是吗?”齐珩淡淡道,“连区区一介匪寇都奈何不得,到底是江南军办事不力,还是统领江南军的人太无能了?”

  靖安侯语带锋芒,许时元心头打了个突,再开口时便少了几分敷衍:“齐帅恕罪……其实末将心中有个揣测,或许能找到徐恩允的踪迹。”

  齐珩高居主座,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许时元出身世家,背景雄厚,吃穿用度比侯爵之子的杨桢讲究多了。好比这饮茶的茶具,就是一水的建窑金兔毫,别说军中,连普通的官宦人家也不多见。

  齐珩只稍微润了润唇就撂到一边,不动声色地望着许时元:“什么揣测?”

  靖安侯掌军多年,积威甚重,许时元被他迎面逼视住,居然不自觉地偏过头去,似乎想避开那两道寒刃似的视线:“齐帅可听说过蓬莱集市?”

  齐珩皱了皱眉:“似乎有所耳闻。”

  许时元:“这蓬莱集市是三年前兴起的,名字好听,其实不过是那些个海匪海寇聚众之地——三年前,齐帅运筹帷幄,将东海匪患清剿大半,剩下的匪帮惶惶不可终日,便打起了抱团取暖的主意。据末将探查,这些人每年聚众一次,就跟话本里开武林大会一样,推举匪首,号令群雄。”

  齐珩跟听茶馆说书似的,哑然失笑:“一帮匪类,称得上什么群雄?”

  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这话有所偏颇,倘若这匪帮中再出一个江晚照或是徐恩铭之类的人物,保不准还真能成气候。

  许时元偷眼打量齐珩,见他神色阴晴不定,说话间更多了几分小心:“齐帅所言甚是,无非是这些匪徒仗着天高皇帝远,朝廷水师要防范东瀛倭患,一时分身乏术,才叫他们唱出一台大戏。”

  齐珩微微一哂,不置可否:“你的意思是,徐恩允也混迹其中?”

  “不无可能,”许时元不慌不忙道,“齐帅有所不知,这蓬莱集会越办越大,除了东海匪帮,有些南洋番商也赶去凑热闹,一来二去,居然当真办成了集市。末将追踪徐恩允行迹时,查到他曾在浙南一带置办海船,似是要做长途远洋之用,看去向,恐怕正是奔着这蓬莱集市。”

  只听“嘭”一声,却是齐珩将茶盏摆回案上,目光亮如冷电:“那蓬莱集市都是在哪举办的?”

  齐珩是真正沙场征伐的悍将,一旦气势外放,远非许时元这等长居烟柳繁华地的官宦子弟所能抵挡。他被齐珩目光逼视住,冷汗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好半天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这帮匪寇狡猾得很,轻易不会将底牌亮出,末将只知道这集会之地大多位于南洋远海,如此一来,纵使朝廷水师听到风声,也是鞭长莫及。”

  齐珩手指关节抵住杯口,下意识地摩挲起来,半张面孔沉浸在当头打落的暗影里,显得深沉莫测。

  许时元本待再暗示两句,见他这副神情,倒是不敢开口,唯恐言多必失。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齐帅,要不末将再设法探听一二,尽量打听到这集市的具体所在?”

  齐珩沉吟片刻,居然摇了摇头:“不必了,此事本侯自有安排。”

  他顿了片刻,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许时元身上:“本侯此番南下,还有一事需要许总兵相助。”

  许时元赔笑道:“齐帅请说,末将定当全力以赴。”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齐珩就算再不待见许总兵,也架不住人家礼数周全、言辞谦卑。闻言,他脸上的冷戾之色稍稍缓和少许,斟酌片刻,沉声道:“元宵之夜,宫中丢失随侯珠之事,许总兵想必有所耳闻吧?”

  许时元唯唯应是。

  齐珩:“随侯珠固然珍贵,但由此案牵扯出的江南驻防图外泄一事,才是真正的关系国本。”

  许时元瞳孔倏忽凝缩。

  一个时辰后,齐珩送走了许时元,眉头微微拧起。此时帐中寂静无人,随侍在侧的只有一个齐晖,他是打小跟在齐珩身边的,同出同入十来年,名为主仆,实似兄弟。见齐珩神色沉寂,他忍不住大着胆子道:“少帅,可是觉得这个许时元说话不尽不实,不大信得过?”

  齐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许时元是焦阁老提携上位的,对我自然会有防范,但我此番南下是奉了皇命,焦家又刚刚吃了挂落,他若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在这时给我使绊子,”齐珩沉声道,“我只是在想,徐恩允哪来这么大的神通?”

  大秦自先帝年间颁布了禁海令,正经的生意人鲜少敢往外海跑,有这个能耐置办远洋船队的,或黑或白,大多有些背景。

  “徐恩允已是丧家犬,自顾尚且不暇,哪来的本钱置办远洋船队?又是谁顶着风头火势,给他搭了这把手?”齐珩沉声道,“还有,这个蓬莱集市,我总觉得好生耳熟,仿佛在哪听过。”

  齐晖心思细密,记忆力更是过人,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少帅,当初江姑娘奉命潜入徐恩铭麾下船队,曾不定时往外传送信报——属下记得,其中有一封就提到了这个蓬莱集市,只是当时东南近海还是徐恩铭的势力范围,朝廷的视线都被这老海匪牵制住了,因此谁也没当回事。”

  齐珩蓦地抬头,环顾四周道:“对了,阿照呢?”

  齐晖闻言也是一愣,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道:“仿佛……是和王姑娘出去了?”

  江南大营东南方有条小河,河水不算太深,却颇为清澈。江晚照在这儿洗过衣也冲过凉,故地重游时格外驾轻就熟:“我记得河边上有一排桃林,每年阳春三月,桃花盛开,枝头就像溅了血似的,可鲜艳了!”

  王珏先还笑盈盈地听着,待得江晚照说到“溅血”一节,她神色微变,没来由泛上某种不祥的预感,忙截口打断:“呸呸呸,说什么呢?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没事血不血的,也不嫌晦气!”

  江晚照最爱听她数落自己,嘻嘻笑道:“怎么,心疼我啊?放心,你家姑娘我命硬得很,别说见血了,就是当初姓徐的在我脖子上划了一道,不也没要了我的命?”

  王珏拿她那张百无禁忌的嘴没辙,连气带恨,干脆掬了一捧溪水,兜头兜脑地泼在她身上。

  江晚照这些年困在军中,性子难免有所磨砺,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本是张扬好动,哪那么容易磨平棱角?此时四下里无人,她不由兴起一腔玩心,和王珏对着泼起水来,只听莺啼清脆、笑语如珠,不多会儿,两人衣衫都湿了大半。

  江南三月已经回暖,到底还有些凉意,江晚照湿了外衫,再被小风一卷,登时凉得透心。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说“咱们回去吧”,一件大氅突然从天而降,将她兜了个正着。

  江晚照抓着衣襟,挣扎半天才探出一个脑袋,回头对上齐珩冰冷的眼神,顿时不敢吭声了。

  她方才一阵发疯,外裳已经湿透了,鬓发结成绺,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汤。齐珩唯恐她受风着凉,又气她不知心疼自己,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天人交战,差点将靖安侯的铁石心肠一劈两半。

  江晚照端详着他比锅底还黑的脸色,试探道:“哟,生气了?”

  齐珩没说话,眼不见为净地别开脸。

  江晚照刚才吃了一吓,现在回过神,畏怯之心便逐渐消去——大抵人性都是欺软怕硬,倘若靖安侯仍是铁血雷霆、杀伐决断,江晚照还要忌惮三分,可她现在已经知道齐珩疼她,有了倚仗,难免恃宠生骄:“真生气了?不至于吧……不就是玩水吗?我在京城憋闷那么久,好不容易回了江南,还不许我散散闷气?”

  齐珩五根手指被自己捏得“嘎嘣”作响,要不是顾忌着江晚照那一身伤病,恨不能给她个大嘴巴子:“跟我回去!”

  江晚照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明知齐珩正在气头上,非要火上浇油:“回去做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齐珩一字一顿,从牙缝里生生挤出话音:“……回去换衣服!你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心里没数吗!”

  江晚照“哦”了声,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往溪水边的石头上一坐,就地耍起赖来:“我脚疼,走不动了!”

  齐珩从没应付过女子使小性——当然,一般的女儿家也不敢对靖安侯撒泼耍赖,此时面对放飞自我的江姑娘,他不免啼笑皆非,又是恼火又是无奈:“那你要怎样?”

  江晚照扑棱着两条腿,想了半晌,慢腾腾地道:“背我。”

  齐珩:“……”

  靖安侯还没发话,随侍一旁的齐晖先脚底一滑,好悬栽倒在溪水里。

  齐侍卫见识短浅,这辈子没见过敢撩靖安侯虎须的英雄,一时不由心惊胆战,颤巍巍地望向齐珩。只见齐珩皱了皱眉,又飞快舒展开,似无奈似宠溺地叹了口气,转身半弯下腰:“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齐晖刚扶着树干站稳当,脚底又是一滑。

  齐珩其实背过江晚照,只是江姑娘当时烂醉如泥,已经没了印象。她平生头一回享受被人背的待遇,登时乐开了花,不假思索地蹦上去,两条细长小腿夹紧齐珩腰身,笑道:“驾驾!马儿快点跑,跑得好了,大爷有赏!”

  齐珩:“……”

  齐晖拿手捂住脸,默默转过头:简直是没眼看了。

  齐珩板着一脸八风不动的稳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泥泞小道上,一边走一边把江晚照往上托了托,随口问道:“你冷不冷?”

  江晚照趴在他肩头,突然对靖安侯的后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盯着研究好一会儿,凑上前吹了口气:“不冷。”

  齐珩被她一口气吹得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实在应付不来这混账东西一会儿一个花样的作妖,颇有些无奈地道:“别闹了,我有正经事问你。”

  江晚照将他后领往下扒拉了少许,用鼻尖蹭了蹭那一小片玉白无瑕的肌肤:“你说,我又没堵着你的嘴。”

  齐珩刻意忽略后颈一阵紧似一阵的骚痒,正色道:“你知道蓬莱集市吗?”

  江晚照不由一愣,将目光从靖安侯的后颈挪开。

  “蓬莱集市……”她极力回忆片刻,喃喃道,“好像有印象……如果我没记错,那应该是东海和南洋匪帮聚会交易的地方,当年我在徐恩铭麾下,曾见他派人去过——不过据他说,那地方偏远得很,露面的又大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股海匪,徐恩铭很看不上眼,每次也只是虚应故事,并没太当回事。”

  齐珩下意识问道:“那徐恩铭当时都派谁去,你可有印象?”

  江晚照又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想着想着,下巴不知怎的坠下来,沉甸甸的硌上齐珩肩胛。齐珩略偏过脸,就听江晚照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都掺着笑意:“我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没?”

  齐珩浑身寒毛都被这混账玩意儿撩拨起来,心血一股一股往头上窜。他定一定神,勉强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江晚照从肩头拨落一绺发丝,在他后颈上搔了搔,嘻嘻笑道:“你跑快些,让大爷坐舒坦了,我就告诉你。”

  齐珩多少年没遇着敢对他放浑话的货色,倘若搁在军中,三尺青锋早已当头斩落。然而这撩虎须的“孽障”连着他一副百转千回的肝肠,他无论如何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只好冷着脸道:“那你坐稳了!”

  话音未落,他已撒足狂奔,将齐晖和王珏远远甩在身后。

  风声呼啸过耳,四季常青的浓荫飞快往后退去,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好似回到驰骋东海的时日,水汽湿润的海风扑了她一脸咸腥,她却欢喜地拍起手:“再快些……哈哈,你比军马跑得快多了!”

  齐珩终于忍无可忍,在她大腿上轻轻刮了一巴掌。

  此时江南大营已经近在眼前,齐珩逐渐放慢了脚步。江晚照虽然百无禁忌,也知道靖安侯这个形象不大适合出现在江南军将士面前,于是扯了扯他衣襟,要齐珩将自己放下。

  与此同时,她探头到齐珩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齐珩神色微凛,那几不可闻的三个字赫然是——徐恩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