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0章 愿景

  江晚照虽然是草莽出身,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匪类”,平生两大喜好——提刀砍人和“捡垃圾”。但凡遇着身世孤苦无家可归之人,都会习惯性地收拢麾下。

  化名“齐瑄”的靖安侯和王珏就是这么被她捡回去的,张二娘也不例外。

  “张”其实是她夫家的姓氏,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嫁了个普普通通的农庄汉子,生活虽然清贫,但还算美满。熟料天有不测风云,离乱人不如太平犬,所谓的“美满”就像建在海滩上的堤坝,一个浪头打来便无影无踪。

  当年倭寇犯边,张二娘的丈夫死在东瀛人刀下,她自己也因生得貌美被倭寇看上,要强行掳走。若非姓江的海匪头子经过,顺势搭了把手,这对苦命鸳鸯只能双双共赴黄泉。

  张二娘家破人亡,无处可去,便带着小儿子留在了江滟的船队里,平时帮着缝补衣裳,船队得的钱粮也会分她一份,虽不是正经生意,好歹能糊口饭吃。

  再怎么温柔良顺的妇人,被无常的世道之风吹打了这么久,脾气也不会太好,张二娘更是个中翘楚。当年在船队中,有好些不少草莽出身的野汉子垂涎张二娘美色,到最后都被这凶悍婆娘吓走了。

  她经历了家破人亡,熬过了世情风霜,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听江晚照的话。此时于猝不及防间见了故人,她是眉毛也不立了,眼睛也不瞪了,眼眶人眼可见地泛起了红,粗皮老茧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半天,才颤巍巍地攥住江晚照。

  “姑娘,”她一张口就破了音,泪水蓄不住,只得夺眶而出,“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

  江晚照没吭声,将她拉到跟前仔细打量过一番,确定她身上没伤痕,皮肉也丰腴了不少,这才长出一口气:“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好,都好!”张二娘一边说一边抹泪,往日里随时准备剁人肉包子馅的凶悍丢到九霄云外,显出几分农庄妇人应有的温良柔顺,“当年……他把咱们这些没用的送到这里,让我们听从军爷安排,好好过日子,还说只要安分守己,日后肯定有和姑娘见面的时候。我们原本不信,又怕闹得太凶给姑娘招惹麻烦,就这么一年复一年地忍下来,果然又见着了姑娘。”

  江晚照直觉她停顿的地方是想学着王珏来一句“那狗娘养的”,只是瞧见她身后的齐珩,不敢造次,这才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张二娘乍逢江晚照,欢喜的不知说什么好,赶着将人领进农庄,又唤来一帮妇人——大多是当年船队留下的,围着江姑娘说长道短。一群大嗓门的妇人七嘴八舌,足足能把房梁震塌了,江晚照却一点没嫌弃的意思,兴味盎然地听她们说着这些年的见闻。

  直到这时,她才有种“这辈子没白活”的感觉,连带满身伤痕都没那么疼了。

  “真好,”江晚照满足地想着,“大家都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强。”

  她不知道后世人会怎么评价自己,或许像她这样的匪类,连在青史上占个名都嫌污了春秋笔,可是只要这些人还活着、还念着她的好,她就能自得其乐地心满意足。

  江晚照有心在农庄里多留片刻,奈何还要赶路,只待了办个时辰,就被齐晖催着启程。临行前,张二娘用干净的包袱皮包了十来个玉米杂粮面的窝窝头,热腾腾的冒着白汽,一股脑塞给江晚照,趁机伏在她耳旁低声道:“姑娘,那姓齐的没对您怎么样吧?”

  江晚照回头看了眼,见齐珩远远站在门口,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含笑望来。

  她干咳一声,含糊道:“嗯,还好……”

  张二娘方才翻她衣领,在她脖颈上发现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一时心疼得不行。有心骂齐珩两句出口恶气,又怕自家姑娘在那“姓齐的”手下讨生活,一句话说不好,给江晚照招灾,只得强忍下这口气,低声叮咛道:“姑娘不必委屈自己,要是那姓齐的敢不地道,您就来我们这儿——左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儿,有我们一口吃的,就决计饿不着您!”

  江晚照先是有些好笑,笑完了又颇为感动,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念着她、盼着她,希望她好的。

  不在意她是海匪还是良民,也不在乎她命如草芥,只是单纯地念着她这个人。

  “放心吧,”江晚照弯了弯眼角,笑意从两把小钩子里满溢而出,洋洋洒洒地浸润了眉梢,“我好着呢。”

  马车再次启程,车厢里的氛围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江晚照缩在马车一角,时不时掀起眼帘,偷偷瞟齐珩一眼,哪怕一言不发,那目光中的疑虑和困惑依然凝成实质,如芒在背地戳着靖安侯的脊梁骨。

  齐珩默叹一声,放下兵部派朱雀快马送来的公文,冲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江晚照有点犹豫,因为觉得这么“召之即来”很掉面子,仿佛她是靖安侯养的阿猫阿狗,磨磨蹭蹭地不想过去。

  齐珩一言不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两汪温润的水。

  江晚照沉默良久,终于在齐珩不动声色的温情与包容中败下阵来,默默蹭到近前。

  齐珩抬手将她拢在怀里,轻柔抚摸她垂落背后的发辫:“想问什么?”

  江晚照有太多想问的:比如他是怎么从乱军中将这些毫无自保之力的老弱妇孺救下的?为什么要将她们安顿在军屯里?既然救下了人,为什么不一早告诉她?

  还有最重要的,她不过是个“匪类”,连出身清贫的良家子都不如,他堂堂一品军侯、手握玄虎符的四境统帅,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这些疑问一股一股涌到嘴边,将本就逼仄的咽喉堵得水泄不通,她张一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问不出,只能瞪着齐珩。

  靖安侯统领四境多年,习惯了说一不二,鲜少向旁人解释自己每一个决定的用意。但是面对江晚照,他却有用不完的耐心,温和解释道:“当年我奉旨平定东南匪患,有些事不得不为……但我知道,所谓‘匪类’,许多其实只是逼上梁山,但凡能活下去,谁愿意把小命悬在刀锋上?我封侯‘靖安’,是为大秦靖难,更是为百姓安邦,若是连几个苦命人都安置不妥当,又何必握着这枚玄虎符?”

  江晚照喉头有些发涩,好半天才别过头,勉强挤出话音:“侯爷胸怀丘壑,不必跟我解释这些……”

  “我知道出身草莽不是你的错,你无从选择,只能从满地荆棘中扒出一条路走下去,”齐珩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阿照,我没把你当玩物,更不想囚着你……你若不喜京城,我可以向陛下请旨,等寻到前朝遗宝后就长居江南。你喜欢香雪海的景致,咱们往后每年冬日都去苏州小住,到时温一壶米酒,欣赏落英缤纷、暗香浮动,不比你受那些风吹雨打逍遥百倍?”

  江晚照直觉自己应该说“不”,但她没办法开口,因为齐珩描述的景象太诱人,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下,就觉得心驰神往。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靖安侯手里吃过一次亏,便再不敢轻信这男人的真心。但是齐珩太有耐心,他用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让她固若金汤的千里防线溃不成军,逼着她一退再退,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她几乎是将骨子里的血性和叛逆攒成一股,不由分说地扎进主心骨里,才逼着自己开口道:“可我……我跟你终究不是一路人!我玩不来你们那套勾心斗角,也不想把自己困在笼子里——齐珩,你教我读书、教我做人,你想将我改头换面,困在金雕玉砌的笼子里。可我就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王八,宁可天天在泥潭里打滚,也不想披着锦绣、穿着金玉,被人当摆设一样供在香案上。”

  “我其实……”

  她话没说完,齐珩忽然俯下头,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的嘴。

  “别说,”破碎的字音从唇齿间辗转漏出,齐珩紧紧抱住她,清瘦的手腕上绷起狰狞的青筋,“……别再说了!”

  江晚照试着往后退去,然而齐珩禁锢得太紧,她根本挣脱不开:“齐珩……放手!”

  齐珩稍稍放松了力道,然而他依旧不肯放手,保持着耳鬓厮磨的亲密姿势,嘴唇若有似无地从她耳廓上蹭过:“那我带你走!”

  江晚照剧烈一颤,猛地僵住了。

  “我带你走,”齐珩重复道,“你想去哪?天涯海角、山长水阔,我都带你去,我……”

  他想说“当年在船上,我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我是真心想随你浪迹四海”,只是这话太儿女情长,像那烧化的糖稀,将唇舌黏得严严实实。

  他说不出来,只好对江晚照仓促地笑了下。

  然而江晚照听懂了,那一刻,现实与回忆在视野中交叠,逆流的光阴呼啸着洞穿思绪。她看到许多年前,霞光灼灼欲烧,还是“江滟”的自己和化名“齐瑄”的齐珩并肩坐在船帆上,江滟抱住齐瑄肩头,在他脸上亲了下:“我以后不当海匪了……这些年攒下的家底也差不多,到时在江南鱼米之地买块肥田,将这帮兄弟好好安置了,咱俩就雇一艘小船,以后山长水远、四海为家,好不好?”

  齐珩回头看着她,漫天霞光收拢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映得本就俊秀的眉目熠熠生辉。他低头与她抵了抵额头,轻声道:“……好。”

  江晚照滑动了下喉咙,抬头对上齐珩灼灼烈烈的眼神,百种顾虑、千般忌惮尽皆烧成了灰。她只觉嗓子哑得厉害,好半天才低声道:“你……容我想想。”

  那一个字的承诺太沉重,仿佛无形的枷锁,要将她天高海阔的后半辈子都画地为牢。

  她贪恋齐珩的温柔,却实在应不下来。

  齐珩神色黯然了一瞬,不过紧接着,他恢复如常,低头在江晚照脸上亲了亲。

  “没关系,”他低声道,“咱们来日方长。”

  “靖安侯南下”的消息一早传入江南大营,离着还有五六里地,暂代江南统帅职的福建总兵许时元已经领着亲兵候在官道旁。

  许时元是焦阁老一手提携上位的,也听说了朝中变故,但是当着齐珩的面,他半点不敢怠慢,将姿态做得滴水不漏:“末将参见齐帅,齐帅远道而来,末将未能远迎,望请恕罪。”

  彼时齐珩正从马车上走下来,他没顾上搭理许时元,而是回转身,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刚钻出车厢的江晚照愣了下,迟疑一瞬才搭住他伸来的手。

  许时元:“……”

  许总兵目光如炬,当然看得出江晚照是个姑娘家,联想起帝都城传来的信报,大致拼凑出一个来龙去脉。他心里暗暗记下一笔,脸上却不露声色,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末将听闻齐帅驾临,略备酒菜洗尘,还请齐帅务必赏光。”

  齐珩扶着江晚照站稳了,这才转过身——倘若说,他对着江晚照时是柔如春水,那此刻就是冷如刀锋:“有劳许总兵,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本侯此来是奉皇命追查东瀛倭寇的下落,还请许总兵配合。”

  许时元低着头,只觉靖安侯两道森然目光在首级要害处来回打转,不过片刻,后颈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这是自然,江南军上下必定唯齐帅之命是从。”

  此次南下,嘉德帝交代给齐珩的任务是“追查山河四象”和“找寻圣婴果”,这正中齐珩下怀——因为江晚照所中诛心也需要这味圣婴果做药引,齐侯爷正好公务私事一起办了。

  他在南下的路上就做好打算:山河四象中的东珠和西帛已经落入云梦楼之手,齐珩一时间也不打算问丁旷云要回来——有道是“怀璧其罪”,这玩意儿带在身边就是个引发虎狼觊觎的祸根,倒不如留在云梦楼,等集齐“南金”和“北铜”,再一并带回京城。

  而追查四象下落也好,重整江南军务也罢,都绕不开东瀛倭寇和他们安插在东南一线的“钉子”,因此千头万绪,还得着落在潜逃在外、眼下不知所踪的徐恩允身上。

  齐珩随许时元回了江南大营,人刚进帅帐,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只手背在身后,将佩剑上的花纹反复摩挲过,劈头就是一句:“你追查这些时日,可曾查探到徐恩允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