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9章 取舍

  靖安侯有心置之不理,奈何他麾下亲卫气不过,等齐珩回了房,以卫昭为首的一干亲兵便将东瀛刺客拖到柴房,加班加点地招呼了一宿。

  等到第二天清早,齐珩陪着江晚照用过早食,想起这帮“英雄”时,关在柴房的倭寇已经成了一串血葫芦,浑身上下统共没二两好肉。

  齐珩听了亲卫回报,一时哭笑不得,半晌才道:“你们也太性急了。”

  江晚照倒是颇为好奇地盯着卫昭:“那帮龟孙可招了?”

  齐珩听到这姑娘爆粗口就青筋乱跳,将手里的馒头一掰两半,试图塞住她的嘴。

  卫昭和江晚照也算共患难过,当初北邙山寨的一点嫌隙早就烟消云散。虽然他十分不理解自家少帅怎么会好这口,当着齐珩的面,依然一丝不苟地答道:“那帮倭寇嘴硬得很,人都快打烂了,还是一声不吭。”

  江晚照登时泄了气,翻出个妖娆的小白眼。

  卫昭却似故意吊她胃口,拖长了音:“不过……”

  江晚照立刻眼巴巴地望着他,张嘴喷出满口馒头渣子:“不过什么?”

  卫昭飞快后退一步,唯恐被江姑娘的“火力”波及。

  倒是齐珩不嫌弃,从怀里掏出丝帕,给江晚照擦了擦沾了馒头渣的嘴角,又凉森森地睨了卫昭一眼,目光里刻着“你要说就说,不说就滚”一排字。

  卫昭揉了揉鼻子,不敢再卖关子,压低声道:“不过兄弟们搜了这帮倭寇的身,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路引。”

  他顿了片刻,话音像是含在牙缝里,一字一顿:“属下仔细检查过,路引为真,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

  齐珩神色倏变。

  江晚照在京中住了数月,耳濡目染,对朝堂诸事也有所了解。闻言,她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道:“我记得,户部侍郎李泽锋……似乎是那位三殿下的人?”

  齐珩正翻阅着卫昭呈上来的路引,听到此处,他抬头温和地看了江晚照一眼:“这话心里知道就行,别挂在嘴上。”

  江晚照冲他吐了吐舌头。

  卫昭于是默默后退一步,眼睛望着头顶房梁,假装那上头开出一朵稍纵即逝的优昙花。

  齐珩翻过路引,神色阴沉不定了片刻,突然道:“处理掉!”

  卫昭悚然一震:“少帅!”

  “手脚干净点,别让人看出破绽,”齐珩话音压得极低,“稍后我会给京中上一道折,就说行刺倭寇冥顽不灵,畏罪自尽,请朝廷派锦衣卫严加详查——你将此事告知三殿下,她知道该怎么处理。”

  卫昭知晓厉害,点头应了。

  齐珩回过头,就见江晚照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想起方才一番阴私布置都被这姑娘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懊恼,伸手摸了摸她头顶发心:“怎么了?”

  江晚照想了想:“你不肯把事情闹大,是怕牵扯进户部侍郎,让三殿下吃挂落吗?”

  齐珩本不待让她知道这些台面下的腌臜事,然而他转念一想,江晚照早已身处漩涡,有些事多了解些,以后也能懂得趋利避害,便隐晦提点道:“不管幕后之人是东瀛还是朝中,目的都很明显,就是想借这伙刺客搅混朝中这池死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重整江南驻防,不宜节外生枝,我又何必如了幕后主使的愿,给他当枪使?”

  江晚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齐珩瞧着她就像看到一个硬装老成的熊孩子,忍不住想多逗弄两句:“你明白什么了?”

  江晚照煞有介事道:“明白你对三殿下旧情未了,都这时候了还想护着她呗。”

  齐珩:“……”

  合着他方才的苦口婆心、掰开揉碎都是白费唇舌?她到底是从哪得出这么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

  齐珩实在不知道江姑娘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只得在她头上轻拍了拍。

  靖安侯一行来去如风,纵然遇上行刺事件,也没耽误齐珩行程——他留下两名亲卫处理善后,自己则快马加鞭地继续南下,幸而之后的一路还算太平,别说刺客,连个小毛贼也没见着。

  待得进入江南地界,已是阳春三月,花红柳绿。

  江晚照扒着马车窗口,随手折下一枝含芳带艳的桃花,那花蕾上犹带着未干的露水,欲坠不坠的,显得格外娇艳。

  她手腕一翻,用那挂着露水的花枝挑起靖安侯的下巴:“哪来的美貌小娘子?跟了大爷,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齐珩:“……”

  靖安侯从书册中抬起头,波澜不惊地盯着她,如此僵持片刻,以江姑娘的脸皮之厚,居然也被他盯得发虚。

  随后的一路,江晚照都被齐珩拘在怀里,这靖安侯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居然从行囊里翻出一本《论语》,从“学而篇”颇有耐心地念下来,大半天的光景,灌了江晚照满耳朵的“非礼勿言”“舍生取义”。

  江晚照被齐珩念经念得昏昏欲睡,终于明白靖安侯的虎须没那么好撩,更要命的是马车空间狭窄,她连躲清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伏在齐珩臂弯里,重逾铁石的脑袋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齐珩一番“念经”,将这见天作妖的前海匪头子直接念睡着了。他半天没听到动静,低头一看,只见江晚照脑袋抵着他肩窝,眼睛乖顺地闭着,两排长长的睫毛搭在脸颊边缘,显得单薄又柔弱,风一吹就会瑟瑟颤抖似的。

  齐珩轻轻放下书册,取过大氅搭在她身上,歪头端详一会儿,在她微微凹陷的脸庞上亲了下。

  “朽木不可雕也,”他嘴上数落,语气却是亲昵又纵容,手指在她鼻尖上怜惜且宠溺地勾了把,“今日暂且饶过你,咱们来日方长!”

  齐珩大约是觉得江晚照这个动不动爆粗口的毛病着实难忍,下了狠心要掰正过来,随后两天,他念经念上了瘾,每天折磨得江晚照死去活来,恨不能一头撞在马车壁上,“咣当”一下将灵台卸载得干干净净。

  就在靖安侯喋喋不休的念经声中,宁州城和江南大营终于近在眼前。

  江晚照熟悉江南大营就像熟悉自己手心纹路一样,每天掰着手指算日程。这一天,她正扒着窗口往外张望,忽然皱起眉头:“不对!”

  齐珩看了她一眼:“哪里不对?”

  江晚照:“这不是去江南大营的路。”

  临近江南大营,江晚照终于如愿以偿——换回穿惯了的男装。此时她一身青衣短打,头上却还是随意梳了条辫子,万缕青丝垂落肩头,衬着苍白的脸颊、秀丽的眉眼,有种弱不禁风的娇柔。

  然而她眼神极亮,专注看来时,就像两支森冷箭头,能在鸣镝间呼啸着洞穿人心。

  齐珩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不急着去大营,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江晚照狐疑地看着他:“去哪?”

  齐珩笑而不语,伸手揉了揉她发顶。

  江南一带多丘陵,大小山脉间夹着不计其数的沃土平原。此地气候湿暖、河渠网布,最宜种植稻米,一年可达两熟,自古以来便被称为“鱼米之乡”。

  当年昭明圣祖在位,曾于江南鱼米之地和辽东的千里沃野兴办农场,各地驻军需要按照一定比例分出人手参与耕作,由此收获的粮食作为军粮供应军中。这么做,一来能减少国库负担,二来避免了辎重运输时的消耗,三来农场收容了部分因伤致残的将士和阵亡将士的未亡人,每月能补贴些钱粮。虽说数额不多,好歹是一条生路,总比未亡人灯下补衣维持家用来得强。

  这政策本身没什么问题,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可惜架不住人多田少。更有甚者,自先帝年间起,昭明一朝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的世家大族逐渐崛起,土地兼并之风也愈演愈烈。没了田地,就等于失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十数万将士只能饿着肚子上阵搏杀。最严重的几年间,按察使的折子上甚至出现了“军士妻子,衣食不给,皆剜蕨根度日”的说法,叫人犹为心痛。

  江晚照出身草莽,不懂这些国计民生,只知道一路走来,官道两旁的水田里都能见到“铁耕牛”劳作的身影。那些健壮汉子大多敞着上衣,露出油光锃亮的腱子肉,有些缺了胳膊腿,行动间夹着拐杖,颇不便宜。

  幸而在江南推行的铁耕牛已经换过一代,两三个时辰就能耕完二三十亩肥田,伤残的汉子只需在旁盯着,倒也不算费力。

  江晚照瞧着稀罕,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一带耕作的都是身带残病?我方才还看到几个拖家带口的妇人——家里的健壮男丁呢?都去哪了?”

  齐珩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声道:“这不是寻常民田,而是昭明年间开垦出的军田,此间耕作的都是伤残将士和未亡人,粮田所得大部分供应军中,小部分分给他们补贴家用。如此一来,伤残将士用了安身之处,也能减轻国库供粮的负担,可谓一举数得。”

  江晚照听得眼睛发亮,不由拍案叫绝:“这法子好,你说圣祖怎么不多弄几个军田?这样一来,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能吃饱饭了!”

  齐珩含笑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却逐渐深沉。

  “只可惜自先帝以来,世家崛起、贪得无厌,土地兼并之风日益盛行,有些人甚至将手伸向将士们的救命田……若非朝中推行户调法,从世家门阀手中撬出部分田地,你今日所见还不定是怎样的景象。”

  江晚照并不笨,齐珩只是寥寥数语,就描绘出一个遍地狼藉、内外穷困的景象。她久在军中,虽也见过民生疾苦,终究只是冰山一角,此时乍一触及这世道最黑暗的一面,再联想到日前齐珩断然下令将东瀛刺客灭口一事,心中隐隐冒出一个揣测。

  “所以,你是担心继续追究下去,会搅混朝堂的水,万一耽误了户调法的推行,倒霉的还是军中将士和老百姓,所以才宁可吃了这个哑巴亏?”江晚照试探地问道,“你……你是这么想的吗?”

  齐珩眼神温和,像是含了两汪柔润的水:“存身于世,难免遇到两难的境地,任你再如何位高权重也逃不过——所以古之圣贤才有舍生取义的感悟。我辈今人踩在先人的肩膀上,不敢言为万世开太平,至少要懂得取舍之道。”

  江晚照隐约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脸色人眼可见地冷下来,就要往后缩去。

  然而齐珩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容她退避:“家国之大、社稷之深,远非一己私情可比,我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人在局中,便是身不由己,哪怕有些东西重逾性命……真到了那一步,也是不得不舍。”

  江晚照神色漠然:“我只是一介草莽,侯爷不必对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齐珩不顾她的挣扎,伸手将人揽在怀里,一只手轻拍了拍她肩头,就像拍抚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崽,柔声哄道:“你不用懂……当年之事虽是不得不为,终究是我有负于你,欠你的,我会还。”

  江晚照刚开始还能不露声色,待到后来却是止不住地冷笑:“是吗,那侯爷打算如何偿还?”

  齐珩还没说话,马车忽然停下了。齐晖策马经过,俯身撩开马车帘子,毕恭毕敬道:“少帅,已经到了。”

  齐珩点点头,对江晚照笑了笑:“答案都在外头,下去看看吧。”

  江晚照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当先跳下马车。只见车外是一带平坦的水田,此时刚刚播种,秧苗尚未探头,水光倒映着天色云影,是一派晴方潋滟的大好景致。

  冒着白汽的铁耕牛在田间劳作,窄窄的田间小路上能看到三两妇人闲话家常的身影。其中一人穿着粗布衣裳,头上裹着蓝色方巾,看打扮像个寻常的农家妇人,可她扭头看来时,眼底精光闪烁,不似良家,倒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老板娘。

  江晚照一时只觉得那妇人瞧着颇为面善,仓促间不敢贸然相认,还是她身边的王珏先认出来,颤巍巍地叫道:“阿滟,那、那不是……原先寨里的张二娘吗?”

  江晚照皱眉端详片刻,兀自难以确信,王珏已经带上哭音:“哎呀,还有李大姐,宋大娘,小路子……都在这儿呢!”

  江晚照蓦地扭头,目光越过扑朔难明的真相与经年未消的怨愤,和另一头的齐珩隔空相撞。

  齐珩牵动了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温情脉脉的笑意,可惜脸颊太过僵硬,这一笑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说了,欠你的,会一一还你,”他低声道,“当年你寨中四十三名妇孺,一个不落,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