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6章 温情

  齐珩在清欢楼逗留了半个时辰,期间喝光了整整一壶茶水,在他刀锋般的逼视下,见多识广的云梦楼主终于怂了,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侯爷放心,云梦楼知道自己的立场,就算集齐山河四象,也断不会助纣为虐。此去江南,齐侯若有差遣,云梦楼上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齐珩这才满意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丁楼主最好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来日若不能兑现,本侯可没那么好说话。”

  不知是不是丁旷云想多了,他总觉得这位高权重的四境统帅对自己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然而仔细探究,齐珩一言一行又是纯粹的公事公办,叫人挑不出破绽,倒显得丁楼主自己做贼心虚。

  齐珩在云梦楼恩威并施地忽悠了一番,换得丁旷云“赴汤蹈火”的承诺,总算满意而归。他人已经站起身,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站住脚:“对了,有新做的海棠糕和定胜糕吗?有的话各来二两,本侯好带回府。”

  丁旷云:“……”

  丁旷云脚底一滑,差点左脚绊了右脚。

  齐珩拎着油纸包回了侯府,彼时江晚照和王珏正窝在屋里消磨时间——王珏捧着个小小的白瓷圆盒,手指蘸了一点嫣红的胭脂,要往江晚照嘴唇上抹。江晚照攥着她的手腕,对那颜色横挑鼻子竖挑眼,半晌道:“太艳了,不能换一个吗?”

  王珏显然比当了半辈子海匪的江姑娘懂行,耐心解释道:“这是锦绣斋的胭脂,叫‘玉炉香’,这么一小盒就得二两银子,寻常的殷实人家想买都舍不得下手。”

  江晚照无法理解这些富贵人家的玩法:“这么一小盒就要二两银子?这些世家豪门是脑袋进水了,还是当银子是自家下的?”

  王珏振振有词:“你别看这胭脂贵,我听阿丁说,放在真正第一等富贵的人家里,连登堂入室都够不上——那些公卿人家的小姐贵妇都时兴自己做胭脂水粉,将精挑细选的玫瑰花瓣捣成汁子,再加入各色名贵香料,一溜折腾下来,二两银子都不止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胭脂仔细抹匀,说得头头是道,这一抹却露了村相——贵胄女子上妆,不会将嘴唇抹得红艳一片,而是在上唇涂上樱桃大的一点,下唇涂得略多些,叫做“地包天”,显得樱桃小口格外娇俏。

  江晚照却不懂这些,对着妆镜瞧了半天,自我感觉挺好:“这颜色看着艳,涂上倒不觉得,反而显得气色不错。”

  王珏得意洋洋:“那是,我家阿滟生得好看,就是脸色白了些,看着没什么精神。这玉炉香还有一点好处,用水化开一点拍在脸上,就能当脂粉使,颜色不用太深,薄薄一点就好,阿丁说了,这叫桃花妆!”

  她一番话里连续两次提到“阿丁”,不光江晚照留意到,门口的齐珩也发觉了。他将这些天的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

  “不会吧?”齐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甩给丁旷云的脸色,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丁楼主,“所以那姓丁的对阿照跟前跟后……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靖安侯英明神武了一辈子,谁知在江晚照身上栽了这么大一跟头,幸而这事没人知道,倘若传出一星半点,齐帅的脸皮也不用要了。

  他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将满心尴尬强压下去,低低咳嗽一声。

  江晚照循声回头,眼巴巴的冲他伸出一只手。

  齐珩先是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将怀里的油纸包递过去。江晚照麻利拆开,见里头包着嵌了玫瑰糖和桂花糖的虎眼窝丝糖,登时面露笑容,拈起一块塞进嘴里。

  王珏盯着齐珩,心口涌上百般的不是滋味,然而这两位堂也拜过了,龙凤花烛也点过了,王珏再不待见靖安侯,人家一记眼风轻飘飘地扫过来,也只能麻溜告退,临走还得替那两位带上房门。

  “且再忍忍,”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聊胜于无地自我安慰,“等阿照解了毒,我就带她走,以后离这姓齐的远远的,叫他想使唤人都找不着!”

  屋里再没外人,齐珩放心大胆地走上前,在江晚照身边坐下,一条胳膊十分自然地揽过她腰身:“中午的姜汤喝了吗?”

  江晚照正吃糖吃得欢实,听他一回来就提这事,当即满心不耐烦地怼回去:“喝了……不喝你能唠叨死我,真啰嗦!”

  齐珩:“……”

  江姑娘可能是这辈子唯一嫌弃过他啰嗦的人。

  他在这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额角处轻弹了下,淡淡道:“我过两天要下江南。”

  江晚照一根手指连糖块一起含在嘴里,眉头微微皱起,询问地看向齐珩。

  齐珩:“皇上命我下江南重整水师海防,顺便查探山河四象之事。”

  江晚照听到“山河四象”四个字,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齐珩凝注着她:“你是留在京中调养身子,还是和我一起去?”

  江晚照想也不想:“我跟你一起去。”

  饶是靖安侯早有准备,看到她眼睛里射出的光,依然黯然了一瞬:“此行艰险不比寻常,说不定还会遇上东瀛死士……”

  他话没说完,就见江晚照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才想起这位和东瀛死士交手不止一两回,早就习以为常了。

  齐珩皱了皱眉,想到江某人“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实在是不想带她去。然而京城乱成这样,世家和寒门的争斗已趋白热化,江晚照又刚涮了内阁一把,真把她留在帝都,齐珩又着实不放心。

  他斟酌再三,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只得聊胜于无地叮嘱道:“带你去不是不行,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是要多静养,凡事不许冲在前头,知道吗?”

  江晚照不耐烦地抬起头,用眼神传递出“你有完没完”的意味。

  齐珩:“……”

  他就多余怜惜这没心没肺的货色,由着她把自己作死算了。

  江晚照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舔着手指,一边舔一边道:“我仔细想了想,‘私通东瀛’的帽子应该是那姓焦的故意栽赃,但是这里头未必没有东瀛人的影子,他们处心积虑,无非是为了山河四象——我就不明白了,那东瀛国主是有多没见过世面,东瀛地方再小,好歹也自成一国,怎么就对别人家的东西这么上心?”

  齐珩心说,他们盯着的可不止区区一笔宝藏,还有昭明年间销声匿迹的神兵利器,心胸大着呢。

  然而他从江晚照的话里话外隐约听出,这姑娘似乎对“青龙”的存在一无所知,出于不想将她卷进来的考虑也好,习惯性的谨小慎微也罢,齐珩故意略去这段不提,避重就轻道:“这笔宝藏的数额可不小……你在东海经营多年,可曾听说东瀛盛产银矿?”

  江晚照把玩着妆台上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盒,里头装了一排玉簪花棒,花苞灌满珍珠粉,用细线扎紧,上笼蒸熟,脂粉便自然含香,名为“玉簪粉”。这玩意儿工艺繁琐,只有有钱有闲的豪门女眷才能耐住性子炮制,换成姓江的海匪头子,是万万不肯费这等心思。

  “倒是听人提过一嘴,”江晚照说,“不过产量似乎有限得很,否则那东瀛国主也不必费尽心机地觊觎别人家的东西。”

  “这事说来和云梦楼的开派祖师——前朝镇国公丁昱也有些关系,”齐珩道,“据说镇国公年轻时走南闯北,游历东洋时机缘巧合地发现了银矿产地。他当时不动声色,待得昭明圣祖登基后,便以‘租山伐木’为由,将整片山头圈下,一边采伐树木,一边暗暗开采银矿,又将银石藏在中空的木材中偷运回国。如此十来年间,竟是将东瀛银脉挖空小半!”

  江晚照:“……”

  她一天到晚听朝堂诸公说什么“以圣人之道教化友邻”“泱泱大国当以和为贵”,还以为大秦朝廷里除了弱鸡就是书呆,想不到百多年前,朝堂之上还有这等霸气侧漏的人物,直叫她这个正牌“匪类”也自叹弗如。

  齐珩缓缓续道:“这些开采出的银脉,大部分流入国库,剩下的一小部分连着镇国公麾下商铺多年积累,都随青龙运往海外——据圣祖手书记载,这是防着当年北戎围城之事重现,为后世子孙留下的一条后路。”

  江晚照手速飞快,齐珩只是眼不错,那纸包里的糖块已经少了大半。他皱一皱眉,将油纸包夺过,拢成一团收在怀里:“不许吃了,待会儿正经晚食还用不用!”

  江晚照没跟他抢,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我明白了,东瀛人的老祖宗不明不白地败光了家底,后世子孙心有不忿,替祖宗来找场子了。”

  齐珩:“……”

  这话其实没错,可听起来咋这么别扭?

  齐珩下江南只是一句话,整个靖安侯府却都跟着忙碌起来,亲卫们想是被自家少帅指使惯了,收拾行李有条不紊,从下午一直忙到华灯初上。

  按照江晚照的想法,随便带两套换洗衣裳就成,用包袱皮一卷,背上就能走。可惜靖安侯不这么想,光换洗衣裳就带了十几套,又把先人留下的妆匣打开,对江晚照道:“这一趟路途不易,首饰不能多带,你挑几件心爱的吧。”

  江晚照对首饰可有可无,抬头见齐珩连大毛衣裳都包了两件,不由咋舌道:“这都二月份了,眼看要开春,江南只有更暖和的份,你带这么多冬衣做什么?”

  齐珩:“江南三月也有倒春寒的时候,你身子不好,多带些衣裳以防万一。”

  江晚照坐在床上,她大概是嫌屋里热,脚上没穿袜子,大剌剌地翘在火盆边上,足踝圆润白皙,五根粉嫩的脚趾像是五片小小的花瓣。齐珩只瞥了一眼就忙不迭转开头,仿佛那白得耀眼的足踝是一个不自知的邀请。

  他遮掩什么似的拎起茶壶,灌了一大口,觉得胸口百爪挠心的饥渴稍稍平息了些,才冷声道:“以后在人前,鞋袜必须穿好,不准这么没规矩。”

  江晚照:“我不!”

  齐珩:“……”

  竟然无言以对。

  江晚照在首饰匣里挑拣半天,最后还是选出那只赤金凤簪:“就这个吧,其他都不用了,戴着嫌累赘。”

  齐珩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将这混账玩意儿压在枕上狠狠教训一通”的渴望,从首饰匣里挑出一对水滴状的碧玉坠子,在江晚照耳下比了比,见那翠玉将雪白的耳垂映得生绿,忍不住道:“这坠子衬你,可要戴上试试?”

  江晚照神色微冷,片刻后才道:“我没打耳洞,戴不了。”

  齐珩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轻声道:“是……不喜欢吗?”

  江晚照面无表情:“我怕疼,不想打。”

  齐珩:“……”

  这丫头从来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怎么作死怎么来,身上的伤疤数都数不清——这么个滚刀肉似的货色,会怕疼?

  齐珩不用想都知道,这借口是江晚照随口掰扯出的。

  他看出江姑娘情绪不高,于是绝口不提打耳洞的事,只是将金凤簪别在她浓云似的发间:“这几个月来,我留在江南的照魄暗桩一直在追查徐恩允的下落,正好前些天,南边传来消息,说在沿海城镇发现他的踪迹,我也想趁这个机会把他逮回来。”

  江晚照对姓徐的显然没什么兴趣:“徐恩允不过是丧家犬,侯爷对他念念不忘,该不会看这小子长得俊吧?”

  齐珩把她满口跑的马当风筝放了,若无其事道:“他既然能给何敢当下诛心,说不定会有解药,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江晚照:“……”

  她在齐珩眼皮底下发作过好几轮,早不指望能瞒住这男人,但这还是齐珩第一次将诛心摆在台面上说。

  她脸皮难以自抑地抽搐了下,一直挂在眼角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齐珩在她面前半蹲下,温厚的手掌捧住江晚照日益形销骨立的脸颊,那皮肉不仅单薄,而且冰凉,哪怕被火盆对着烤也暖和不过来。

  “别担心,”他低声道,“我一定帮你找到解药。”

  江晚照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一点,免得在靖安侯跟前露怯,然而诛心在她体内蛰伏经年,已经成了一根钉穿骨肉的钉子,动一动就是锥心刺肺的疼。

  她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随缘吧……

  反正中毒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能解最好,解不了也没关系,谁不是凑合活?”

  齐珩先是皱了皱眉,不过很快舒展开,手掌在她发顶上揉了把:“以后别凑合了……我带你入军营,是希望你知进退、懂大义,不是要你把自己当成刀,你这么折腾自己,是亲者痛、仇者快,明白吗?”

  江晚照显而易见地怔了下。

  “忽惊云雨在头上,却是江前晚照明,纵然身处黑暗,也要心存明光,”齐珩低声道,“这个道理你不懂,我可以教你,你心里有怨、有恨,也大可以发泄出来,怎的非要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江晚照实在想不通,齐珩是怎么在各种面目间切换自如的——三年前,他是铁血无情的靖安侯,屠刀斩落时毫不手软,三年后,他又能收敛起通身的杀气,流露出罕见的柔肠和温情。

  反正江晚照是被他两手一起抓的恩威兼施搞得没脾气。

  齐珩宽大的手掌覆住她的面庞,江晚照像是累极了,微微垮下肩膀,将脸孔埋进他手心里。

  “行吧,”她想,“反正这次下江南,我也不想再回京了,统共不过几个月……放纵一下也无妨。”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