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5章 野心

  自先帝以来,朝堂上对前朝镇国公丁昱的态度便很微妙,既尊敬,又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忌惮,每每提及都讳莫如深。齐珩本以为是丁昱一手开创云梦楼的缘故,如今看来,这中间还横亘着一头语焉不详、下落不明的“青龙”。

  齐珩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难道自昭明之后的百年间,天机司再未造出青龙?”

  嘉德帝苦笑着摇摇头。

  “青龙耗资巨费,穷尽昭明一朝的国力,也只打造出那么一艘。待到熙元年间,熙元圣祖本有意效仿先君,奈何一应图纸都被镇国公带走,朝中重臣也以“刀兵不祥”为由激烈反对,重造青龙之事一拖再拖,就这么耽搁下来。”

  嘉德帝面沉如水:“青龙虽然匿迹多年,有关这件绝世神兵的传说却从未消失,只是朕万万没想到,山河四象竟会在本朝年间重新浮出水面!”

  齐珩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的意思是,怀疑山河四象在这个时机重出江湖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暗中推动?”

  嘉德帝披着仙风道骨的鹤氅,神色却是入世的殚精竭虑:“朕不关心背后是否有人推动,也不在乎这暗潮底下藏着怎样的阴谋,朕只要这绝世神兵回到国朝手中!”

  他微微佝偻肩背,俯视着稳如泰山的靖安侯:“齐卿,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齐珩闭一闭眼,忽然振衣跪倒:“陛下放心,微臣此去江南,必定竭尽全力,寻得青龙回朝!”

  他双手相扣,继而弯腰伏地,将自己的承诺一字一顿敲打在西暖阁的金砖地上。

  嘉德帝弯下苍老的腰,一只手摁住齐珩肩头须发贲张的白泽,沉声道:“朕……都托付给你了!”

  他缓了片刻,想了想又道:“对了,听说随镇国公一同消失的宝藏中,有一味风干的圣婴果——朕这两年时有头疼之症,御医说,这味圣婴果最是对症,你若得了机会,便一并寻来。”

  齐珩沉声答应了。

  嘉德帝将边边角角搜罗一遍,自觉没什么遗漏了,从案上捡起一样物件,丢进齐珩怀里:“这一趟凶险难测,保不准要调动江南驻军,这东西还是你收着,等寻回圣祖遗物,朕自会论功行赏。”

  齐珩只觉得那物件冷冰冰、沉甸甸的,定睛一瞧,果然是那枚玄虎符。他神色微凛,本能地推辞道:“陛下,此物已经交回朝中,臣实在……”

  他话没说完,嘉德帝已经瞪起眼睛:“实在什么?齐子瑄朕告诉你,给你你就收着,别跟朕来那套虚的,当朕看不出吗?朝中有人啰嗦,自有朕替你顶着,你安心办你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老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齐珩无法,只能叩首谢恩:“微臣领旨!”

  齐珩入勤政殿时是风雨欲来,出西暖阁时则是心事重重。陈淮替他打起帘子,待齐珩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低声道:“雪后路滑,这一路不好走,侯爷务必多加小心。”

  齐珩下意识抬起头,就见暖阁外的砖地上站着一位风采卓荦的老者,身穿一品大学士的朝服,正是内阁首辅焦清益。

  电光火石间,齐珩想起林玄钧提点的那句“外患不及内忧扰人,”,以及小福子和东瀛人之间微妙的联系,心口顿时一凉。

  焦清益倒是一如既往,仿佛焦颢夺职、闭门思过对他而言没有半点影响,见了齐珩,他就如一个温和慈祥的长者,亲切寒暄道:“齐侯,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齐珩脸上不见情绪起伏,礼数却一丝不苟,拱手回了一礼,这才道:“有劳焦阁老挂念,焦阁老才是神采奕奕,令人见之忘俗。”

  焦清益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垂落,从齐珩手心的玄虎符上掠过——那一刻,这看似枯槁的老人眼皮微掀,鹰隼似的精光乍然闪现:“听闻元宵当日,小儿行事鲁莽,冒犯了侯爷,实在是老朽管教不当。今日既然见着,老朽便代他向侯爷赔个不是了。”

  焦阁老身段放得极低,齐珩却不能坦然承受,哪怕是表面文章,也得捏着鼻子敷衍道:“阁老言重了,原是后生行事莽撞,才会落人话柄,明光兄有意提点,后生感激不尽。”

  焦清益微笑着拈着胡须,眼中是一派坦荡澄澈的赞赏:“侯爷不骄不躁,谦和有度,乃是人臣楷模。我大秦有此等良将,实为国朝之福啊。”

  齐珩与他寒暄片刻,一边是长者慈爱,一边是后辈谦和,乍一看祥和欢喜,锋芒都隐藏在花团锦簇之下。

  他好不容易打发了焦清益,人已经走出十来丈,依然能感觉到那老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盯着自己后背,盯得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齐珩径直出了宫门,从卫昭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卫昭紧随其后,问道:“侯爷,回府吗?”

  齐珩抬头望了眼沉沉压住天际的云头,半晌才道:“去清欢楼。”

  此时已过正午,清欢楼里人满为患,然而齐珩出现在大门口的瞬间,从掌柜的到店小二全都抻紧了皮,将人毕恭毕敬地引上三楼雅座。

  这应该是清欢楼位置最好的包间,从窗口望下去,能将帝都城最为繁华的时雍坊收入眼底,沿河一排风姿绰约的杨柳,刚冒出一点新绿,就被霜雪压了个结结实实。

  只听门口珠帘哗啦一响,齐珩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拎起茶壶,斟了一杯推到桌子对面。来人一振衣襟,在茶杯前坐下:“在下恭喜侯爷了。”

  齐珩一改在江晚照面前的温柔体贴、有求必应,侧脸收敛成一道刚硬凌厉的弧度,漫不经心地低垂眼帘:“喜从何来?”

  丁旷云“刷”一下展开象牙折扇,人模狗样地扇了扇:“侯爷被软禁府内多日,如今好容易解禁,难道不值得道贺吗?”

  齐珩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突然单刀直入道:“你一早知道,山河四象中牵扯的宝藏就是青龙吧?”

  “青龙”两个字像一根尖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耳中,丁旷云严丝合缝的笑容僵了下,片刻后,端起茶盏遮掩似地抿了口:“我早知道,这事瞒不过侯爷。”

  齐珩盯着他,步步紧逼道:“山河四象中的东珠和西帛,是否已经落入云梦楼手中?”

  丁旷云毕竟是云梦楼这一代的掌门人,飞快调整好情绪,脸上笑意如常,以齐珩的眼力居然也看不出破绽:“齐侯何出此言?”

  “当日北邙山寨,何敢当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西帛交到我手上。我其实并不知道此物与山河四象有关,只因是故人遗物,才妥善保管,没想到此事居然泄露出去,成了内阁发难的一根导火索。”

  齐珩指腹抵在杯口处,来回打着旋:“如果我没猜错,整件事应该是这样的——焦清益勾结锦衣卫,从宫中盗走随侯珠,又将这盆脏水泼到东瀛人头上。他原本只想用山河四象和驻防图拉我下马,但他万万没想到,小福子本就是东瀛人安插入宫城的一枚棋子,到头来,假戏竟成了真做。”

  丁旷云轻挑眉梢:“侯爷怎知那小福子和东瀛人有勾结?”

  “因为阿照曾告诉过我,东瀛死士所用暗器十分特别,名为苦无,”齐珩道,“那不是一般的东瀛倭寇所有,而是由东瀛诸侯调教出的精锐武士才能配备,连江南军都知之不详,何况是深居皇城的内阁?若说这中间没有东瀛人掺和,我是绝对不信的。”

  丁旷云亲自执壶,为齐珩茶盏续满茶水:“那侯爷怎知,西帛和东珠已经落入云梦楼手中?”

  “焦清益假借东瀛人的名义盗走随侯珠,就是为了将矛头指向我,只是他没想到,三年前埋下的‘利器’,刀锋居然敛在鞘中,”说到这里,齐珩话音微顿,低垂的眉眼收敛了煞气,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温柔,“正是这支‘奇兵’打乱了内阁的阵脚,也将焦清益布下的天罗地网撕开一线生机。”

  “说歪打正着也好,蓄意为之也罢,阿照盗走西帛,反而帮了我大忙。至于随侯珠……原本是用来置我于死地的陷阱,却被人中途掉包——既然藏进我书房的是赝品,那真迹去了何处?唯一的可能是,东珠和西帛都被阿照托付出去,而她在京中举目无亲,能信任的只有云梦楼。”

  齐珩撩起眼帘,意味深长地瞥了丁旷云一眼:“我说得对吗,丁楼主?”

  丁旷云抓抓脑袋,露出一个不自觉的苦笑:“侯爷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来问我?”

  齐珩摩挲杯口的手指微顿,眼底刀锋一闪而逝:“你苦心经营,谋取山河四象,究竟为了什么?”

  丁旷云坦然抬头,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逼视:“为了圣婴果,也为了不让这圣祖锻造出的绝世神兵落入东洋宵小手中!”

  他说起“东洋宵小”,齐珩还能不动声色,但他提到“圣婴果”,由不得齐珩不慎重以待:“圣婴果?”

  丁旷云:“江姑娘在靖安侯府数月,齐侯应该已经知道,她这一身伤病从何而来吧?”

  齐珩想到江晚照前一晚发病时毫无血色的面孔,以及那一身湿透重衣的冷汗,手指不知不觉地扣紧了。

  “江姑娘所中之毒名为诛心,是用北疆毒物‘其凉’炮制的,”丁旷云说道,“此毒不是不能解,但是需要一味关键的药材作为药引。”

  但凡牵扯到江晚照,齐珩总是有些精神紧绷,闻言立刻反应过来:“药引就是圣婴果?”

  丁旷云点点头。

  齐珩又问道:“那东洋宵小是怎么回事?”

  “齐侯久居中原腹地,对东瀛国内情形大概不甚了了,”丁旷云解释道,“东瀛岛国也有皇帝,他们认为自家君主是创世神——天启大神的后裔,所以称君主为天皇。但军政大权并非掌握在天皇手中,而是由一个名叫平光秀的人控制。”

  齐珩虽然也有来自东瀛的情报线,对于上层的政权更迭却所知甚少,闻言,立刻被吸引了注意:“那这个平光秀就是东瀛朝中的权臣了?”

  “称他为‘权臣’并不恰当,较真论起来,倒有点魏武拥立汉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丁旷云道,“此人雄才大略,又野心勃勃,先是辅助家主谋取天下,待得家主一统天下,他设计取而代之,成为东瀛关白——也就是丞相或者摄政的意思。”

  齐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和大秦有什么关系?”

  丁旷云蘸了些茶水,画出大秦东南一线的地域轮廓,又在东洋之外点出列岛,分出数道弧线,箭头直指东南沿海:“原本是没什么干系,可麻烦就麻烦在这位新上任的关白大人太过雄心壮志,眼看国内山河一统,再没施展抱负的机会,便将目光转向隔海相望的中原大地——若非这些年,江南驻军严防死守,又有玄武巡视近海,东瀛大军怕是早已压境。”

  齐珩觉得自己要对“雄心壮志”四个字有阴影了。

  他先是不觉失笑,认为丁旷云这话有些危言耸听,然而很快,这靖安侯便反应过来,紧跟着郑重了神色:“因为无法突破江南军和玄武战舰的近海防线,所以他把主意打到失传多年的青龙头上?”

  丁旷云揉了揉眉心,露出疲惫又凝重的神色。

  “齐侯既然知道青龙,大概也听说了镇国公带走两位圣祖金躯的事,”他低声道,“当年镇国公——也就是我云梦楼的创派祖师丁昱带走的可不是区区一头青龙,还有他积累半生的财富与一本营造法式。钱财尚在其次,那营造法式上却记载了无数机关之术与新式武备,倘若落入东瀛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齐珩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丁楼主说的是,青龙也好,这本营造法式也罢,宁可销毁,也绝不能落入东瀛人之手,”齐珩沉声道,“东瀛宵小觊觎国朝至宝,实在是自不量力!只是本侯仍旧是那个问题,如今风雨欲来、瀚海潮喷,你云梦楼置身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丁旷云不由苦笑:“齐侯,我一早说过,不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我身上,云梦楼不是国朝的敌人。”

  齐珩不置可否地饮了口茶。

  丁旷云收起调侃王珏时的吊儿郎当,神色极其凝重:“云梦楼虽为江湖门派,终究是镇国公丁昱一手创立的,当年镇国公跟随昭明圣祖鞍前马后,穷毕生之力奠定了这盘盛世清平。我等不肖后人,不敢说仰望先祖项背,但也绝不会勾结外敌,将刀锋对准万千生民。”

  “云梦楼创派百年,不求彪炳青史、流芳后世,但求俯仰天地、问心无愧,所以侯爷,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更不会因一己私心推波助澜,让外敌有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