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77章 特赦

  朝中人心惶惶,被这场风暴扫了个边的江晚照也没好到哪去。按说她在御前奏对时已经把自己撇得很清了,奈何老皇帝见识过的风雨太多,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的小九九,直接把人丢进诏狱。

  嘉德帝亲自发了话,纵然洛姝有意看顾也不好做得太过,江姑娘刚下狱时还是吃了不少苦头。幸而她这些年吃苦惯了,何况诏狱里有的吃有的喝,还能抱着火盆取暖,倒是比风雨飘摇的朝堂诸公舒坦不少。

  此时的江晚照还不知道靖安侯在勤政殿西暖阁放出了怎样的惊雷,她艰难地换了个坐姿,避开后背上的血道子,用肩膀撑着墙壁,冲外头的王珏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她笑得畅怀,一张不见血色的脸却着实吓人,王珏心疼得不行,只得眼不见为净地撇开头,将带来的东西从牢门缝隙里一样样递进来——大多是些吃食,也难为云梦楼神通广大,连诏狱里都能伸得进手。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我不懂,不过听阿丁说,朝中怕是要大变天了,那老皇帝一口气裁撤了好几个大官,都是那姓焦的手下,”王珏一边说,一边从牢门缝隙里探进手,用打湿的干净手巾替江晚照擦了擦额头和脸颊上沾着的灰尘,“阿丁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时机差不多了,再拖怕是要生变故。”

  江晚照把披散的长发往后撩去,大概是被摆弄得舒服,她惬意地眯紧眼,答非所问道:“阿珏,你身上好香,用了什么香料?”

  她都混到这份上,还不忘满嘴跑马地撩拨人,王姑娘满腔心疼登时化为来势汹汹的火气,没好气道:“香个鬼,是你身上太臭了!”

  江晚照冲她眨眨眼,嬉皮笑脸地扯了扯嘴角。

  她只要看到王珏心情就会很好,因为知道在这个风雨如晦的世道上,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管是身陷囹圄还是如履薄冰,总有人将她当宝贝似的放在心上,抛开那些叫人头疼的“朝政”和“时局”,只是纯粹挂念着她这个人。

  江晚照艰难地翻了个身,随手拆开一个油纸包,发现里头是她爱吃的海棠糕和蜂糕,顿时欢呼一声,不假思索地塞进嘴里。

  王珏翻了个嫌弃的白眼,本想刺她两句,话到嘴边不知怎的拐了个弯,变成小心翼翼的:“你慢点吃,别噎着。”

  江晚照不怎么讲究地抹了把嘴,忽地想起一事:“对了,靖安侯府怎样?那老皇帝后来没找姓齐的麻烦吧?”

  “齐珩”这个名字在王珏心目中基本和“白眼狼”同义,闻言,她立马收敛了笑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你管他死不死?死了更好,省得咱们费手脚!”

  江晚照苦笑了笑,心知王珏还在记恨当年那桩公案,没吱声。

  若是搁在三年前,江晚照一定和王珏站稳同一立场,连三餐带宵夜地巴望靖安侯早点去见阎王。然而这三年毕竟不是白过的,她见识了东海的云波诡谲,也经历了朝堂的杀机重重,倘若换成其他人,江晚照自然能不管不顾地有怨报怨,可麻烦在于齐珩不是“其他人”!

  他是手握玄虎符的靖安侯,统领四境兵马,一身系社稷安危,牵一发则动全身。江晚照纵然快意恩仇,终究没丧心病狂到为了一点私怨,拉着中原腹地亿万百姓一起陪葬。

  江晚照到底纵横东海多年,一旦闭嘴沉默,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王珏虽然和她关系熟稔,却不敢在正事上闹脾气,磨蹭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答道:“阿丁说了,这事摆明了是内阁给姓齐的设的套,那老皇帝现在安抚姓齐的都来不及,哪舍得找他麻烦!”

  江晚照总算松了口气。

  她姿势放松地往后一瘫,却忘了后背上还顶着花红柳绿的血道子,当时就抻直了脖子,龇牙咧嘴地僵住了。

  王珏吓了一跳:“你怎么样?没事吧?”

  江晚照唯恐她担心,忙摇了摇头,还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可惜她嘴角虽然上翘,面部肌肉却绷得死紧,这么要笑不笑,显得怪瘆人的。

  “……既然靖安侯府没被牵扯进来,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半晌,她终于缓过一口气,从牙缝里微乎其微地抽气道,“既然丁楼主那边准备好了……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王珏神色一凛,回头张望了好一阵,见四下里确实没人,才压低声道:“你想好了?真的打算脱身?”

  江晚照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荷包,底下垂着一绺松花绿的络子,被她拎在手里,风轮一样转悠个不停:“齐珩的麻烦解决了,我欠他的人情就当还完了,留在侯府也没什么意思,是时候考虑退路了。”

  王珏巴不得她这一句,忙不迭应道:“那我和阿丁说一声,这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还有……”

  她有一箩筐的叮咛,没来得及排出个子丑寅卯,只听“咿呀”一声,甬道尽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锦衣卫模样的男人闪身而入,压低声催促道:“时间差不多,赶紧走吧,万一被人撞见就不好办了。”

  王珏犹有些不舍,然而她知道轻重,何况江晚照已经打算抽身,只要姓齐的白眼狼不在中间碍眼,她有多少体己话说不得?

  想到这里,王珏简直有些飘飘然,最后叮咛了江晚照两句,便拉低风帽,跟着那锦衣卫低眉顺眼地走出去。

  据说,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辖的诏狱在帝都城中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所在,连天高皇帝远的江南都有所耳闻。王珏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涉足此间,这一路走来,耳听得甬道两边惨叫无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经年日久的血腥味,裹在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中,无孔不入地往皮肉里钻。

  她不由拉紧风帽,眉头拧得死紧。

  “怪道都说诏狱是人间地狱,这种地方……怎么能待人?”王珏一边闷头往外走,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得赶紧把阿滟接出来,好生调养一阵……幸而东珠和西帛都到手了,眼下再没什么顾虑,往后就是天高海阔、江湖不见,再没什么能拘束她了。”

  她想到得意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谁知前头带路的锦衣卫毫无预兆地停住脚步,王珏措手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王珏:“……”

  不待王姑娘发作,带路的锦衣卫已经半弯下腰,诚惶诚恐道:“卑职锦衣卫百户叶青,见过侯爷。”

  王珏听到“侯爷”两个字,脑子里“嗡”一声响,赶紧偷眼瞄去,只见来人披一袭貂皮斗篷,脸色略有些苍白,却是眉眼俊秀、难描难画,正是王珏心心念念、恨不能用锥子捅穿百八十个窟窿的靖安侯!

  王珏心头猛震,忙不迭垂下头,将身形缩了缩,悄无声息地藏在那锦衣卫身后。

  然而那姓齐的大概跟她八字不合,一眼便找上了她:“本侯记得诏狱一向禁卫森严,什么时候也能让人随意探监了?”

  他语气平淡,并没有疾言厉色的质问,带路的锦衣卫却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侯爷教训的是,卑职必定引以为戒,往后再不敢了。”

  齐珩微微一哂——锦衣卫不比侯府亲卫,他不好过分逼迫,于是将目光转向锦衣卫身后的王珏:“你,抬起头来。”

  王珏微乎其微地一震,在心里把姓齐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闭了闭眼,牙一咬心一横,终于不情不愿地扬起下巴。

  幸而她进京后一向谨慎,但凡在人前露面,必定易容改装,谁知偏偏是这副易容惹来了麻烦——她那两撇小胡子实在太打眼,齐珩不过一扫就认了出来:“是你?你不是那清欢楼的店小二吗?”

  王珏:“……”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姓齐的上辈子跟她铁定有仇!

  王珏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满腹的不安和焦灼,赔笑道:“侯爷好眼力……小人今儿个原是来探访故友的,不想惊了侯爷的驾,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

  齐珩饶有兴味地问道:“探访故友?是哪位故友?你报上名字,本侯做主,许你同他小聚片刻。”

  锦衣卫闻听,登时苦了脸:“侯爷,这……怕是不妥吧?”

  齐珩漠然的目光顺势转向他:“哪里不妥?”

  锦衣卫:“……”

  他打了个哆嗦,愣是不敢吱声,只得不着痕迹地撇过脸,给了王珏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退到一边。

  王姑娘拢在斗篷里的手指猛地攥紧,即将被捅成筛子的黑名单上又多了一枚人头。

  然而眼下情况特殊,王珏不愿节外生枝,只能做小伏低:“侯爷言重了……您今日驾临,想必有公务在身,小人就不多耽搁了,先行告退。”

  她正想脚底抹油,谁知刚一迈步,只听“锵啷”一声,却是齐珩随身佩剑出鞘半尺,冰冷的剑锋当当正正地架在她脖子上。

  王珏顿时僵住了。

  只听齐珩声音压得极低:“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王姑娘?”

  王珏:“……”

  在听到齐珩那声“王姑娘”时,王珏就知道自己身份藏不住了,若是只有她一个人,识破便识破,大不了和姓齐的拼了。

  可惜不能这么干,因为她的性命不仅关乎自己,还牵扯到身后的江晚照和云梦楼。

  王珏一口牙关差点咬碎,硬生生挤出一句:“你想怎么样?”

  齐珩深深看了她一眼,“唰”一下收回佩剑,淡淡道:“清欢楼的点心做得不错,本侯早想让侯府厨子讨教一二,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王姑娘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吃错药的大傻子。

  她再不机灵,也听得出齐珩的言外之意——没当场揭破她的身份,就是不打算公然处置她,所以……这是打算放她一马?

  王珏皱了皱眉,下一刻就否决了自己的揣测,心想:“呸!姓齐的要是能发这种慈悲,阿滟也不至于落到睡牢房的地步。”

  王珏垂下眼,将满腔经年日久的愤恨小心藏好——不管怎样,只要江晚照能顺利脱身,就算被充军她也认了。

  “反正我皮糙肉厚,总比阿滟能顶事,”王珏颇为乐观地想,“等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想脱身还不简单?”

  然而黄历上大约说了,这一天“不宜出门”,王姑娘还没偷着乐完,就听齐珩下一句道:“本侯带了圣旨,要接人犯出狱。”

  闻讯而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肖晔抬起眼帘,小心瞅了瞅他:“敢问侯爷,这人犯是……”

  齐珩:“江晚照。”

  肖晔:“……”

  王珏:“……”

  有那么一瞬间,王姑娘抽刀子砍人的心都有了。

  可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想想。

  江晚照做梦也没想到,她只是一时犹豫,将原定的脱身计划推迟两天,居然真的生出变故。走出监牢里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看见立在中庭的齐珩,瞳孔才微微一缩,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她在诏狱里住了小半个月,形象当然不会太体面,蓬头垢面姑且不提,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裳,扎条缟巾就能给人上坟。

  齐珩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瞥了锦衣卫指挥使肖晔一眼,那意思大约是“让你们多加照看,就是这么看顾的”?

  肖指挥使被靖安侯近乎森然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这条惨遭殃及的池鱼简直冤到家了。

  幸而齐珩眼下没工夫跟他算账,他直定定地看着江晚照,逆流的光阴在目光交汇间斗转星移而过,一时间,诛心之毒、山河四象,还有洛姝的话交替在齐珩脑中闪现,百感交集不分彼此地涌上心口,将本就干涩的喉咙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似乎说什么都多余。

  他心里有千顷瀚海,奈何被“靖安侯”的铜筋铁骨束缚住,不能一泻千里,只好润物无声地往外涌。

  齐珩解下貂皮斗篷披到江晚照身上,不经意间瞥见她后背的血道子,神色登时变了:“怎么弄的?”

  江晚照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这姓齐的到底是怎么从老皇帝手里讨来特赦令的,满心满意沉浸在“脱身计划被打乱”的懊丧中,随口道:“你家老皇帝给的杀威棒。”

  齐珩:“……”

  靖安侯蓦地扭头,目光若能化作刀锋,此时已经捅穿了肖指挥使的心口。

  肖晔又默默往后缩了缩,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

  ——天地良心,这分明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跟他有个鸟关系?

  凭啥靖安侯的仇恨就只针对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