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76章 交代

  齐珩知道江晚照对他隐瞒了很多事,他也清楚,这脾气倔强的海匪头子一直惦记着当年那桩旧恨,哪怕表面上低眉顺眼,心口那把刀却一直没拔出。

  齐珩不敢对她过分逼迫,唯恐逼得狠了,这连伤带病的混账玩意儿给他来个“玉石俱焚”。他把自己倒过来拧了拧,统共挤出两分的温柔耐心,全都用在江晚照身上,指望有一天,这牛心左性的东西能自己开窍,却没想到江姑娘“乖巧温驯”的画皮下其实是一根实心棒槌。

  别说“窍”了,连条缝都没给他留!

  齐珩这口气憋在胸臆中,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整个人都快“着”了。然而靖安侯征战多年,早就练出一身铜筋铁骨,哪怕内里沸反盈天,表面上也看不出痕迹:“所以,阿照所中的确实是诛心?”

  洛姝点点头,开口前先抿了抿嘴唇,似乎有点不知怎么开口——以齐珩对她的了解,这八成是三殿下心虚的表现。

  “这事说来我也有责任,”果然,就听洛姝道,“当年兄长亲自把江姑娘押解到江南大营,谁知恰逢西北战事吃紧,你连夜赶回西北大营,就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齐珩闭一闭眼:“我知道,是李之荣的人。”

  “不止,”洛姝道,“除了李之荣,锦衣卫也有人搅合在里面。”

  齐珩:“……”

  靖安侯是在京中长大的,又跻身朝堂多年,早已见惯了明枪暗箭,稍一寻思便反应过来:“内阁的手已经伸到锦衣卫了?”

  洛姝极其凝重地点了点头。

  “焦阁老手段高明,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大半年前才隐约有所察觉,”洛姝沉声道,“可惜时隔多年,江姑娘所中诛心已是积重难返。”

  她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第一时间通知齐珩,靖安侯却能猜到这位三殿下的用意。

  洛姝性子稳重,从来谋定而后动,既然发现了内阁安插在锦衣卫内部的眼线,自然要好好利用,方不辜负焦首辅的“一番苦心”。为此,她不惜隐忍大半年,由着那眼线兴风作浪,直到内阁布置妥当,借由“随侯珠”点着了□□桶,她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坐收渔人之利。

  这份心机和手段,实在令人叹服。

  齐珩将右手指节挨个捏过一遍,用力之大,甚至能听见关节“喀拉”作响的动静。他深吸两口气,依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好半晌才道:“姓焦的为什么要给阿照下药?为了对付我吗?”

  靖安侯虽是武将,到底是世家出身,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哪怕私下闲聊,提到一向不对付的焦家,也必定尊称一声“焦阁老”。

  如今开口就是一句“姓焦的”,可见是气狠了。

  洛姝心知肚明,齐珩现在憋了满腔的怒火,给个炮捻子就能不管不顾地发作出来。她也清楚,这火气倒不是为了齐珩自己,泰半是冲着身陷囹圄的江晚照去的,因此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答道:“应该是吧……如果我没猜错,焦家苦心经营,就是把江姑娘当作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把匕首虽然潜伏在兄长身边,刀锋却不是对准兄长的。”

  洛姝或许只是就事论事,但她永远也想不到,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一句话,在齐珩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靖安侯常年征战,骨子里的那根弦永远绷紧,当他对江晚照撤下最后一道防线,小心翼翼坦露心扉时,那一刻的决断近乎豪赌。

  恐怕连齐珩自己也想不到,这孤注一掷的豪赌居然赌赢了。

  说默契也好,心有灵犀也罢,齐珩和江晚照虽然恩仇交织、猜忌重重,对彼此却始终落不下那颗屠龙之子。

  齐珩摁了摁胸口,只觉得那株毒苗的根系又往深里牵扯了些。

  半晌,他听到自己面无表情地问道:“侯府家将不是吃干饭的,你平时怎么和她联系?”

  洛姝用舌尖润泽了下嘴唇,直觉实话实说必定会惹来靖安侯一场绝大发作,但是齐珩眼不错地盯着她,以三殿下的城府,心头居然也“咯噔”一下,舌尖打了个磕绊,终还是老实实地答道:“兄长曾经向公主府要了两个侍女……”

  齐珩:“……”

  靖安侯轻易不向别人开口,之所以肯破这个例,既是对江晚照的重视,也是对洛姝的信任——不过很显然,洛姝不比江晚照,回头就扇了齐珩两记耳光。

  齐珩垂落视线,捏住茶盏的指尖微微发颤。有那么一瞬间,洛姝甚至有种精准的直觉,倘若他俩不是打小的交情,又有“君臣”这道泾渭分明的界线,齐珩的大巴掌已经照脸扇过来。

  洛姝不由有点讪讪:“兄长若是怪罪,我无话可说,但凭兄长发落便是。”

  话虽如此,她毕竟是嘉德帝的嫡亲骨肉,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借齐珩三个胆子也不敢动她一根头发丝。

  到头来,这口气依然只能自己忍了。

  齐珩手指关节快被自己捏断了,好半天才道:“阿照性子倔强,轻易不肯听命于人,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洛姝眼神恍惚了下,仿佛回到了数日前的那个傍晚——

  “江姑娘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清楚,京中世家佛口蛇心,像你这般草莽出身的‘匪寇‘,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走通了自然好,走废了也无妨,反正棋子多得是,换过再来便是,”彼时,洛姝一身侍女的打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靖安侯府,眼神却极犀利,一字一句皆如刀锋,“朝堂诸公视你如草芥,但是兄长……他是实实在在将你当成心头至宝。”

  “孰轻孰重,孰远孰近,相信江姑娘应该分得清吧?”

  “不需要我说什么,”洛姝微微苦笑,“江姑娘虽为草莽,心中却存大义,她或许不明白朝局变化,兄长的耿耿忠义却是看在眼里的。”

  “就算是刀,冷铁之下也藏着热血,宁可自折刀锋,也不会助纣为虐。”

  从清欢楼里出来时,洛姝手里多了个小小的包裹,里头正是那半盘尚且温热的梅花糕——不用问都知道,是带给某位入住诏狱的江姑娘。

  “阿照身子不好,诏狱又潮湿阴冷,这些日子还请殿下代为照看,”齐珩疏离又不失客气地说道,“待陛下消气后,臣就接她回来。”

  洛姝听他一口一个“臣”,就知道靖安侯余怒未消,新仇旧恨攒成一把大的,不打算跟她讲儿时情谊了。偏偏她这回做的确实不地道,虽说事急从权,不过很显然,这个理由在齐珩这儿是行不通的。

  到头来,她只能半酸不苦地笑了下。

  洛姝拿齐珩没辙,只能把气撒到“始作俑者”头上——两日后,一份口供送入勤政殿西暖阁,谁也不清楚那口供上写了什么,只听说一向讲究“清静无为”的嘉德帝动了雷霆之怒,当即命人将宫中内宦挨个过了遍筛子,但凡和宫外有所牵连的,不问缘由,一律杖毙。

  次日一早,时隔数月的大朝会再次举行,深居简出的老皇帝难得露面,上来二话不说,先将重臣五人以“结党营私、僭越不发”的罪名革职查办。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查办的机构不是刑部或者大理寺,而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这意思也很明白——老皇帝不想再看到这几个人,哪凉快哪待着去。

  事实证明,嘉德帝虽然退居深宫,却绝非真正的不问世事,一出手就是势若雷霆、直击要害。落马的重臣人数不少,而且无一例外是焦氏党羽,在有心人看来,这就是嘉德帝给内阁……确切的说,是给内阁首辅焦清益的一个隐晦的警告。

  嘉德帝确实想收回兵权,但他自己惦记兵权是一回事,别人妄图染指兵权又是另一回事。何况齐珩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当半个子侄辈照看,只要齐珩安分守己,哪怕朝廷日后真的收回兵权,他一辈子的平安荣华也是跑不了的。

  可眼下,有心人不仅往齐珩头上扣了一盆子虚乌有的脏水,还拿他这个九五至尊当枪使,真当他修仙练道久了,就杀不动人?

  皇帝秉雷霆之势而下,亮出了老而弥辣的爪牙,一时间,满朝上下人心惶惶,唯恐帝都城的风向又要变了。

  转眼到了二月,帝都上空的阴霾犹未散去。

  这一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晚,北风逡巡不去,将乌沉沉的云头压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嘉德帝刚在朝会上发了一通火气,将一干重臣训斥得战战兢兢,还没来得及喝口参茶润润喉咙,就听说靖安侯求见。

  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是一言九鼎的九五至尊,也不禁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嘉德帝心知肚明,这回的事是委屈了齐珩,他不能不给出一个交代,但是怎么交代才能既安抚军心,又不至于让朝中局势一面倒,却让人颇为头疼。

  实在想不出辙,他只得摆了摆手,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谁知齐珩行完礼,一句话没说,先递上一封折子。嘉德帝粗略扫完,险些勃然作色,因为那折子上先是言辞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过失,又声称他材朽行秽,无以服众,恳请嘉德帝收回玄虎符。

  嘉德帝看完折子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子又跟他玩以退为进”,但是看到最后,发现不太像,因为齐珩不仅将军务交接的要点列出明细,还主动提出撤销照魄军编制,将那两万亲军打散入四境驻军,从根本上拔除嘉德帝心头的肉中刺。

  嘉德帝沉着脸扫完奏疏,随手撂到一边,开口前先捏了捏鼻梁,这才疲惫地说道:“你先起来吧。”

  齐珩跪在原地没动弹,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启禀陛下,此次事端固然是有人蓄意挑起,但微臣亦有御下不严之过,且微臣近来颇有旧伤复发之兆,还请陛下收回虎符,许臣回府休养。”

  嘉德帝确实想收回兵权,却绝不是在这种局面下——倘若传出去,四境驻军该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后世史官的春秋笔又该怎么评价他?

  老皇帝心知肚明,一个“刻薄寡恩、不恤功臣”是铁定跑不了的。

  嘉德帝拿不准齐珩的用意,只得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这受了委屈就撂挑子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当自己是三岁小孩,还想跟朕撒泼耍赖满地打滚不成!”

  齐珩:“微臣绝无此意。”

  嘉德帝顺势拿起奏疏砸在他胸口上:“那就给朕滚出去,看到你这小兔崽子就心烦!”

  按说姿态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然而齐珩纹丝不动:“启禀陛下,此事全由微臣而起,阿照乡野出身,不懂朝局,之所以身陷其中,完全是受臣牵累。微臣恳请陛下收回虎符,再准臣将人带回侯府严加教导。”

  嘉德帝:“……”

  他听到这儿才算明白,齐珩这回还真不是以退为进,他是打算拿手中兵权换那姓江的女子一条性命。

  嘉德帝没吭声,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齐珩。

  靖安侯年少成名,又品貌出众,是公卿世家竞相争抢的夫婿人选,有些有门路的,甚至想方设法地将话递到老皇帝跟前。

  这些年,嘉德帝为了齐珩的婚事没少操心,他固然不会挑个位高权重家里的给自己添堵,却也不能选个身份低微的,被人指摘苛待了忠良之后。

  只是嘉德帝万万料想不到,到头来,居然是齐珩自己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暖阁里点着火盆,暖意扑面而来,老皇帝没穿累赘的裘袄,一身鹤氅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开口却是一股入世颇深的腔调:“你也老大不小了,朕听说户部侍郎李泽锋有个闺女,今年不过十七,生得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朕想着,你独来独往这么多年,身边也该有个人照看着,若能把李家姑娘娶回去,平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不也是一桩美事?”

  齐珩面无表情:“回陛下,微臣心有所属,实在不便耽误李家小姐终身。”

  嘉德帝皱眉:“你所谓的‘心有所属’,该不会是指那个乡野女子吧?”

  齐珩没说话,用表情默认了。

  嘉德帝眼角疯狂抽搐,恨不能抄起砚台抽他个满脸桃花开:“胡闹!那么个身份低微的女子,给个名分已经够抬举了,你还想娶她做正一品侯夫人不成!”

  齐珩顶着一脸油盐不进,用眼神告诉老皇帝:他就是这么想的!

  嘉德帝忍无可忍,终于抄起砚台,劈头盖脸地掷出去:“荒唐!你不怕被人指脊梁骨,朕还怕九泉之下没法跟先帝和齐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砚台擦着齐珩肩膀飞出去,他却不慌不忙:“那就请陛下准臣卸去靖安侯的爵位,带她远离帝都、天涯为伴。”

  嘉德帝:“……”

  虽然齐珩“不娶高门女”的态度很合乎老皇帝的心意,可真让他娶个草莽匪寇当老婆?

  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老皇帝沉默片刻,终于吼了出来:“给朕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