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74章 反将

  嘉德帝双手背在身后,昏花的老眼微微眯着,无端显出几分九五至尊天威难测的气度:“抬起头来。”

  江晚照挺直上身,脸虽然依言仰起,眼睛却不曾大喇喇的和皇帝对视,而是谨慎谦卑地盯着自己鼻尖。

  那是宫外女眷头一次觐见皇帝的标准仪态。

  嘉德帝心气稍稍顺了些,语气依然冰冷威严:“你就是靖安侯从江南带回的女子?”

  江晚照的态度十分驯服,有那么一瞬间,齐珩几乎以为几个时辰前和他扯着嗓子对吼的前海匪头子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回陛下,卑职的确来自江南。”

  嘉德帝于是退后两步,上下打量过一番——江姑娘几个时辰前才发作过一轮大的,虽然吃了药,统共没睡两个时辰,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怎奈她底子太好,灯光下细细端详,依然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胚子,有种水乡女子的“温婉”风致。

  虽然齐珩心知肚明,这两个字和姓江的海匪头子八竿子打不着,奈何嘉德帝没跟江晚照打过交道,乍一瞧还真被她这弱不禁风的画皮糊弄过去了,心说:难怪姓齐的臭小子非要她不可,确实生得不错,比起京中闺秀另有一番风情。

  他在案后坐下,捧起凉了半截的参茶喝了两口,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自打江晚照进殿后,齐珩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若是视线能化为实质,已经在她身上戳出一片灼热的透明窟窿。然而江姑娘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怎的,愣是纹丝不动,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回陛下,卑职是侯爷麾下亲卫,因是女子之身,平日里不便和其他亲卫混迹一处,所以时常在书房伺候——侯爷书房里的暗格就是卑职无意中发现的。”

  嘉德帝目光陡转犀利:“你知道那暗格里藏着什么吗?”

  “这倒不大清楚,”江晚照坦然道,“侯爷对暗格看得很紧,从不在人前摆弄,卑职也是打扫书房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匆匆一瞥,只留意到里面有一卷画轴,其他的,卑职就不敢细看了。”

  焦颢眉头微皱,发觉这说辞和事先约好的有所出入,然而他转念一想,眼下证据确凿,齐珩今夜无论如何脱不了身,江晚照撇清自己也没什么妨碍。

  反正这草莽女子早已中了诛心,再撑也撑不了多久。

  “回陛下,多亏江姑娘为微臣指明了暗格所在,微臣才能搜到这些罪证,”焦颢亲自将两样物件呈到嘉德帝案头,一样是泛黄的画轴,封口处落了靖安侯府的印泥,另一样是个巴掌大的锦囊。

  嘉德帝先将画轴拿起,仔细端详片刻,见那印泥封得好好的,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对底下的侯府家将问道:“你看清楚了,这就是那幅观音画像?”

  侯府家将大着胆子瞄了眼,见那卷轴确实与之前所见一般无二,忙战战兢兢地垂首道:“回陛下,正是!”

  焦颢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启禀陛下,微臣虽不明此物用途,却知道必定事关重大,因此搜得罪证后便奉上御前,途中并不敢私自拆看。”

  嘉德帝满意道:“做的很好。”

  他不欲当着众人的面拆开卷轴,于是暂且搁到一旁,又解开锦囊,还没说话,里头已经滚出一颗龙眼大的明珠,纯白无瑕,熠熠生辉。

  嘉德帝这一惊非同小可,脱口道:“随侯珠!”

  焦颢瞟了齐珩一眼,沉声道:“回陛下,正是随侯珠!微臣也万万料想不到,宫中失窃的至宝随侯珠竟会从靖安侯府找到!”

  说到这里,他强忍多时的得意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脑泛滥成灾:“侯爷,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陛下对您恩重如山,视您如亲子一般,您就是这么回报陛下的恩典?”

  他每说一句话,嘉德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眼角抽搐几下,突然抓起案上的随侯珠,用力掷了出去:“齐珩,你还想说什么!”

  齐珩躲也不躲,任由明珠砸中胸口——老皇帝气得直哆嗦,手劲却没多大,这一下不痛不痒,明珠滴溜溜落在地上,一骨碌滚出老远。

  齐珩恍若未觉,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怎的,他脸上血色尽消,一点精气神全钻进眼里,亮得像是要灼灼燃烧起来。

  焦颢阴恻恻地说道:“陛下,如今证据确凿,靖安侯勾结倭寇、泄露驻防图、盗取随侯珠昭然若揭,该如何处理,还请圣裁!”

  嘉德帝神色阴鸷,一只手死死摁住砚台,衰老的手背上浮起颤巍巍的青筋。

  “勾结倭寇”“泄露驻防图”“盗取随侯珠”,随便一桩罪名已经足够下狱抄斩,何况是数罪并发。就算老皇帝顾念旧情,不想过分严惩,一旦传扬出去,朝堂诸公也不会善罢甘休。

  毕竟自古以来,文臣武将既是朝堂上两根顶天立地的梁柱,又是势成水火的一对乌眼鸡。若是势均力敌便罢,偏偏自大秦开国以来,昭明、熙元两位圣祖皆是宠信武侯,打压文臣。

  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先帝登基,朝堂诸公才算等到翻身的机会,却碍于圣祖“兵不可撤”与“靖安永续”两方手书,不便对武侯一脉赶尽杀绝。如今好不容易拿着错处,岂能不啄靖安侯一个满头包?

  嘉德帝眼神森然,久久不语。焦颢拿不准老皇帝的心思,索性撩起袍服,顶着一脸不掺水分的痛心疾首,光棍地跪倒在地:“此事关系到我大秦国祚,臣请陛下严查,以儆效尤!”

  嘉德帝眼皮疯狂跳动,正要开口发落,一旁的洛姝忽然“咦”了一声,将那滚到脚边的随侯珠捡在手里,左右端详片刻,突然道:“启禀父皇,儿臣有一疑问。”

  嘉德帝森冷的目光并未离开齐珩:“你说。”

  洛姝于是娓娓道来:“随侯珠乃国朝至宝,一直收藏在西暖阁内,连儿臣也没什么机会得见。但儿臣曾在古书上读到,随侯珠与和氏璧齐名,因其色泽纯白、光华皎洁,入暗室而有光明,所以又名‘明月珠’——也就是说,这随侯珠能在黑暗中绽放光芒,不知是否属实?”

  她三纸无驴了一长篇,嘉德帝不由皱了皱眉。

  倘若换一个人,敢当着老皇帝的面这么东拉西扯,早被拖出去。不过洛姝到底是亲生的,比“一般人”多些颜面,嘉德帝缓了口气,终究耐着性子道:“确有其事。”

  洛姝转向焦颢:“焦统领,你可看清楚了,这随侯珠真能夜放光明?”

  朝堂诸公看洛姝不顺眼已经不是一两天,奈何这位三殿下城府深沉、手段过人,以焦清益为首的内阁一直抓不到她的把柄。闻言,焦颢神色微凛,小心答道:“回殿下,微臣仔细检查过,此珠确实能于黑暗中照明生辉,当是随侯珠无疑。”

  洛姝:“倘若真是随侯珠,怎会这么轻易就摔出裂痕?”

  焦颢:“……”

  只见洛姝将手心一亮,那龙眼大的明珠上果真有一道三分长的裂缝,想来是方才在地砖上磕出来的。没等焦颢回过神,洛姝手指猛地扣拢,洁白的珍珠粉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那传说中的“随侯珠”居然当场缩水一半,露出底下的庐山真面目。

  嘉德帝虽然富有四海,却没见过这样稀罕的“大变活珠”,脑袋当时伸出两尺长,只见“随侯珠”表面一层厚厚的珍珠粉下包裹着一块坑坑洼洼的石头,虽然也能夜间放光,却远不如随侯珠硕大浑圆、光泽剔透。

  嘉德帝眼睛都快直了。

  洛姝将那石子托到跟前端详了眼,不屑地丢到一边:“做的倒是精致,可惜塑了金身也不过是个冒牌货——父皇,为了这等货色而龙颜大怒,实在不值当!”

  焦颢做梦也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整个人惊呆在原地。

  嘉德帝怔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劈手夺过那卷画轴。他手忙脚乱地拆开封印,展开一看,顿时傻了,一张风干橘皮似的老脸青了红、红了青,顺手往下一掷——正好丢在焦统领的怀里。

  “你自己看看!”他不知是恼是怒,呼哧带喘地喝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确凿’!”

  焦颢一脸懵逼地捡起画卷,只粗略扫了眼,脸立刻红透了,只见那画帛上绘了一对男女,衣裳半解半露,下半身如两条脱水的白鱼,赤条条地交叠在一起。

  其实京城首善之地,这些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什么没吃过、没玩过?区区一幅秘戏图不过是小意思。

  然而勤政殿西暖阁是嘉德帝议事之处,天底下最讲究体统规矩的地方,突然来一出鸳鸯交合……这就不大合适了。

  嘉德帝修仙炼道久了,最讲究清静无为,冷不防撞见这么血脉贲张的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半晌,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重重一拍龙案:“焦颢!”

  焦颢简直傻了,被老皇帝一点名才回过神,心知自己是中了旁人的算计,忙不迭磕头请罪:“皇上恕罪……定是有人暗中掉包了证据,想陷微臣于不忠不义!”

  嘉德帝也分不清是热血还是怒火往上涌,方才铁青的脸被血色烧得通红:“掉包?靖安侯府是你禁军搜的,罪证也是你亲手呈上的,那画轴上的印泥还没拆封——除了你焦统领,谁有这个本事?又是谁有这个方便!”

  焦颢还欲辩解,洛姝细长的指甲在茶案上轻敲两下,突然笑了笑:“其实从方才开始,儿臣就有一事不明:靖安侯手握玄虎符,有权调度四境兵马,倘若真存了不轨的心思,大可挥师京城,何必跟东瀛人搅合在一起?以他四境统帅的身份,也不嫌跌份!”

  嘉德帝虽然刚愎自用,人却不蠢,方才气昏了头,眼下回过神来,再仔细一琢磨,发现确实是这个理:齐珩虽不姓洛,却是昭明圣祖洛宾的血脉,他若真想造反,早八百年前就能动手,犯得着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跟那帮东瀛人搅合在一起吗?

  想通这一层,再联系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证”和“物证”,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呼之欲出,老皇帝瞧着焦颢的眼神也越发不善。

  焦颢隐约察觉到嘉德帝态度上的转变,然而如今骑虎难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即便物证做不得数,人证却是确凿无疑,难道陛下也当没看见吗?”

  他话音未落,洛姝已经冷笑道:“焦统领这话孤就听不明白了,从头到尾只是这家将一人自说自话,既无凭据也没佐证,倘若红口白牙就能当成铁证如山,那孤是不是也可以说此人其实一早被焦统领买通,就为了反咬靖安侯一口?”

  齐珩面无表情地跪在原地,既不掺和这两位打嘴仗,也不开口为自己辩解,仿佛这档子狗屁倒灶的烂账跟自己没半点干系。

  焦颢被洛姝堵得说不出话,张口结舌半晌,才指着江晚照道:“这姓江的女子是靖安侯身边的亲近人,连她都出来指证……”

  江晚照伏地叩首,不高不低地打断他:“焦统领,卑职只是就事论事——卑职确实在侯爷书房中发现暗格,也确实在暗格里见到了卷轴,至于那卷轴中画了什么,卑职一无所知,又何来指证之说?”

  焦颢:“……”

  焦统领就是再不机灵,到了这份上也该反应过来,安排好的证据遭人掉包,分明是有人将计就计,利用他陷害齐珩的布局,反过来设套把他陷进去了。

  此人不仅神通广大,一早摸清了他们的打算,还手段高明,设法策反了整桩布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旗子——江晚照,指使她调换了原本如山的铁证,以致苦心经营大半年的筹谋功败垂成。

  焦颢甚至隐约猜测到,这背后布局、顺水推舟的“高人”多半就是三殿下洛姝!

  所以,她一早对焦家安插在锦衣卫内部的“钉子”心知肚明,也一早清楚江晚照所中的“诛心”?

  倘若她真的心知肚明,那这女人的城府也太可怕了,居然能隐忍多年,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直到焦家亮出刀锋,才不动声色地反将一军!

  焦颢一时疑神疑鬼,一时又焦躁难安:照眼前这情形,嘉德帝明显起了疑心,拖齐珩下水固然不可能,保不准连他自己也得折进去!

  想到这儿,他脸皮抽搐了下,恨不能将目光化作一双铁钎,将临阵反水的江晚照串在上面活烤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齐珩忽然动了,只见他俯首贴地,额头在冰凉的指尖上略略一碰,面无表情道:“回皇上,今日之事臣无话可说,倘若陛下认为两件伪造的证物、几句语焉不详的供词就能定臣的罪,臣甘愿入诏狱受审。”

  “还请陛下收回臣手中虎符,另择良将统领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