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72章 弹劾

  西暖阁里点着西洋人贡来的汽灯,这玩意儿是烧脂水的,青铜立柱上雕了九十九头凤凰,每一头都昂首向天,口中叼着一颗明珠。底座的气孔中冒出幽幽的白汽,那明珠便能如夜明珠一般绽放光芒,照亮满室。

  汽灯如昼,灯下嘉德帝的苍老和憔悴越发无所遁形,简直和刚发作过一轮的江晚照有得拼。

  然而这老皇帝的目光极犀利,淡淡一瞥间,几乎叫人不寒而栗。

  “去给靖安侯端碗姜汤来,”他扭头吩咐道,“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出病来。”

  齐珩忙道不敢,目光扫去,只见那两位御史大人面色倏变,欲言又止。

  齐珩心里越发笃定:这一遭大概是冲着洛姝搜查小福子宅邸而来的。

  虽然锦衣卫一向办事机密,架不住朝堂诸公各有神通,时刻留意着公主府的动向。瞧这两位御史大人的架势,大约已经知道驻防图外泄的事,掐着点来找他麻烦。

  倘若真是为这个,齐珩倒也不太慌张,毕竟这东西到底从哪泄露的谁也说不清,靖安侯府固然疑影重重,兵部也难独善其身。无凭无据的,纵然是九五至尊,也不好随意冤枉了当朝一品军侯,最大的可能还是交由锦衣卫彻查。

  只是累了洛姝,得寻摸个两边都能交代过去的“罪魁祸首”。

  齐珩主意打定,先不忙着喝姜汤,而是冲老皇帝道:“敢问陛下,深夜宣臣觐见有何吩咐?”

  嘉德帝没说话,对两位早已磨刀霍霍的御史大人摆了摆手。

  都察院左都御史程璟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乍一看就是大写的“正气”二字。此人一无政绩、二无背景,能做到正三品都御史的位子,凭的就是一口能浮木沉石的铁齿铜牙。

  只见他站起身,挺一挺胸膛,义正言辞道:“回陛下,臣参靖安侯齐珩居心叵测,私营家将,拥兵自重,更有与倭寇勾结之嫌。”

  齐珩:“……”

  靖安侯隐为军中第一人,和朝中文官天然不对付,这些年就如一方行走的靶子,拉满了朝中言官的仇恨和“弹药”。

  倘若那些诛心之言能化出实形,齐珩早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

  参得多了,不管齐珩还是嘉德帝都习以为常,再有唧唧歪歪的奏疏,一律留中不发。但稀罕就稀罕在,程璟今日弹劾他的最后一条罪名——与倭人私下勾结。

  这就不是弹劾,而是要人命了。

  众所周知,嘉德帝虽然一心修道,却有两大心病一直萦绕胸怀,没法真正做到超然外物:一桩是自昭明一朝以来便牢牢掌握在靖安一脉手中的兵权,另一桩便是屡屡侵扰江南鱼米之地的倭患。

  若是程璟参奏的内容被坐实,和嘉德帝的两桩心病同时“病危”有什么分别?

  齐珩蓦地转头,目光中藏着无形的刀锋,剜肉刮骨般从程都御史脸上拖过。

  程璟打了个哆嗦,却坚持把话说完。

  “陛下,臣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真凭实据,”他一撩衣摆,在西暖阁的砖地上跪下,“前日,锦衣卫搜查宫中福太监外宅,在其卧房暗格里搜出一样东西。”

  他抬起头,微微眯紧的眼盯着齐珩,一字一顿道:“正是大沽至江南一线的兵力驻防图!”

  嘉德帝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脸色铁青。

  程璟觑了面无表情的齐珩一眼,又瞄了瞄不动声色、低头品茶的洛姝,别有用心地补了一刀:

  “不知此事,三殿下是否已向陛下说明?”

  齐珩攥紧手指,陡然明白了此人的用意:他满口獠牙真正对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身后的洛姝!

  朝堂诸公看三殿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两天,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洛姝统领锦衣卫,司刑狱鞫谳事,成天不是抓这个就是逮那个,久而久之,已经成了满朝文武眼中“奸佞”的代名词。

  然而齐珩心知肚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这位三殿下的身份——是“三公主”,而非“三皇子”。

  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

  自古天尊地卑、阳盛阴衰,倘若有女子立身朝堂,便是大写的“乾坤逆转、纲常败坏”,莫说朝堂诸公,天下的读书人也不能答应。

  但是大秦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开国圣祖——昭明皇帝洛宾也是个女子。

  当年之事缘由复杂,有天时也有人和,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圣祖以其雄才大略与非凡手段力压一干须眉男儿,在大厦将倾之际扛起摇摇欲坠的山河社稷,开创了一盘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清平盛世。

  有圣祖珠玉在前,朝堂诸公也好,天下的读书人也罢,心里那杆阳盛阴衰的秤就算偏到胳肢窝,也不敢大剌剌地宣之于口。哪怕自圣祖之后,再不见女子越过那条潜移默化的“线”,依旧没人敢用“阴阳失衡”为借口,将矛头指向立身朝堂的三殿下洛姝。

  因为她不仅是一个人,背后是昭明圣祖洛宾的影子。

  那是大秦的立国之基,朝堂诸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圣祖拖出来说嘴。

  既然“阴阳失衡”不能说,那就只能在其他事上做文章。

  程璟只凭一句话就在嘉德帝和洛姝之间成功种下了一根芥蒂,老皇帝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转过

  目光:“姝儿,你怎么说?”

  洛姝不慌不忙,先冲嘉德帝行了一礼:“回父皇,确有此事。儿臣昨日搜得此图,本想立刻向父皇禀明,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甚至牵扯到朝中要员,为求谨慎,儿臣再三核对了这份驻防图的真伪,确定属实后才向父皇说明。”

  说到这里,洛姝话音一顿,轻飘飘地瞄了程璟一眼:“儿臣本打算明日一早入宫觐见父皇,没想到程御史消息这么灵通,居然比儿臣还抢先一步……话说回来,儿臣已经吩咐了锦衣卫暂且封锁

  消息,到底是程御史神通广大,还是锦衣卫里有人私通外臣,泄露机密?”

  锦衣卫指挥使肖晔登时慌了神,拼命叩首:“请陛下、殿下明鉴,微臣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泄露军情机密啊!”

  齐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用替洛姝担心了。

  显然,在嘉德帝膝下长大的三殿下比朝堂诸公更了解老皇帝的脾气,不显山不露水就将皮球踢回去,顺便在程璟脚下架起一堆干柴。

  嘉德帝果然跟着转移注意,冷冷道:“程璟?”

  程御史敢出这个头,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闻言,他跪地叩首,掷地有声地说道:“回陛下,微臣的宅邸与福太监在同一条街坊,清早家人出门,听到邻里议论纷纷,回府说起此事,臣才知道,原来是锦衣卫大驾光临。”

  嘉德帝面无表情:“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驻防图的事?”

  “三殿下算无遗策,将宅邸一应人等带回诏狱,却终究百密一疏,遗漏了一位重要人物,”程御史垂首道,“此人原是醉花楼的一位清倌人,被福太监看中赎身,当对食一般娶回家。三殿下入府拿人之际,她恰好出外访友,这才阴错阳差地躲过一劫。但她知道,锦衣卫办事风雨不透,断没有漏网之鱼的道理,百般无奈之下,才找上微臣,将一应内情和盘托出。”

  洛姝垂下眼帘,似笑非笑。

  “‘侥幸躲过一劫’,程大人这话真微妙,不知道的,还以为锦衣卫的诏狱是什么不明是非、屈打成招的腌臜地,”她低低笑道,“彻查此案是父皇的意思,怎么,程大人有意见?”

  程璟一句“难道不是”堪堪到了嘴边,又猛地回过神,赶紧拼死拼活地咽回去。

  “臣不敢,”他连连叩首,声嘶力竭道,“微臣一片忠心,请陛下明察!”

  眼看洛姝一招四两拨千斤,将今夜议事的主题无限带偏,督察院右都御史贾政芳再也看不下去,紧跟着跪下:“陛下,微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程大人从何得到的消息,而是这消息既然是真,那驻防图又是从什么渠道泄露出的!”

  贾御史是个聪明人,一句话切中要害,嘉德帝的注意果然被拉回来,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龙椅扶手。

  驻防图是军中机密,能泄露的途径无非那么几个,不必洛姝提醒,嘉德帝自己就能想明白。他沉吟许久,对一旁的李之荣道:“去把兵部尚书宣进宫。”

  李之荣应了声,小碎步地去了。

  齐珩心知肚明,“驻防图外泄”事关重大,兵部固然牵扯其中,他这个四境统帅也难辞其咎。眼看嘉德帝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来,他不必旁人发难,已经径自起身,撩衣跪倒在地:“回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倘若驻防图当真外泄,那江南一线的驻军防务必须重新调整,微臣统领四境兵马,一定尽快拿出章程上呈陛下。”

  他话音微顿,眼看嘉德帝的神色稍稍缓和,又道:“至于驻防图究竟是从何渠道泄露,臣现在还没有头绪,回去必定严查府内上下。倘若这通敌叛国的奸细当真出自靖安侯府,不必两位大人费心弹劾,微臣也会亲往诏狱投案候审!”

  可能是觉得空口请罪不够有诚意,齐珩把心一横,干脆放了大招——他从怀里摸出玄虎符,双手举过头顶:“微臣身带嫌疑,不宜保管玄虎符,还请陛下收回。”

  嘉德帝:“……”

  世人都道靖安侯一介武夫,只会打仗,玩不来权谋争斗,连嘉德帝也一度这样认为。不过现在看来,这种说法着实看低了靖安侯,至少这招“以退为进”,他是玩得炉火纯青。

  两位御史大人没料到靖安侯竟如此光棍,正待说什么,忽听“咣”一声,却是嘉德帝抓起一只金兔毫茶盏,狠狠掷了出去。碎瓷雪片似的飞溅,茶水泼了齐珩半身。

  两位御史大人吓了一跳,连着一个被连坐的锦衣卫指挥使齐齐叩首:“陛下息怒!”

  嘉德帝余怒未消,指着齐珩鼻子骂道:“打量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赌气给谁看?这么大人了,动不动就甩脸色撂挑子,还会点别的不?齐珩我告诉你,少跟朕来这套!”

  贾政芳眉头微乎其微地拧起,和程璟交换了一个“形势不容乐观”的眼神。

  嘉德帝虽然恼火,但这火气中分明透着亲昵和回护之意——显然,他们虽然给老皇帝架了梯子,但嘉德帝并不打算顺杆爬。

  这也不难理解,嘉德帝确实想收回兵权,却绝不是在这种情形下。一旦他允了齐珩所请,收回他手中兵符,无疑是坐实了靖安侯“私通倭寇”的罪名。

  若是确有实据也罢了,偏偏没证据显示那驻防图是从靖安侯府流出的,又有兵部牵扯其中,倘若嘉德帝非要将这个屎盆子扣在齐珩头上,四境统帅第一个不答应。

  再者,齐珩毕竟是嘉德帝看着长大的,多少有些香火情,他又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捞过界。真要稀里糊涂坐实罪名,老皇帝自己也不落忍。

  这种种的情由加在一起,只怕今日这场弹劾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程璟面露焦灼,正要出言上奏,贾政芳突然扯了扯他衣袖。程璟不由一愣,只是片刻耽搁,就听暖阁珠帘“哗啦”一响,方才出去的李之荣又回来了。

  嘉德帝诧异地抬起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之荣弯着腰,恭恭敬敬道:“回陛下,奴婢刚到宫门口,就遇上禁军统领焦颢。他说有要事禀报皇上,奴婢不敢怠慢,紧赶着将人领进来。”

  自前朝以来,禁军便是护卫宫城安危的最后一道屏障,重要性不言而喻,禁军统领的人选更要斟酌再三。

  本朝禁军统领姓焦,单名一个顥字,有没有本事姑且不论,就算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照样能将统领的位子坐得稳如泰山。

  因为他亲爹叫焦清益,正是当朝内阁首辅。

  焦清益入朝四十多年,与嘉德帝不说君臣相得,起码颇得老皇帝眼缘。闻言,嘉德帝沉吟片刻,摆了摆手:“既是深夜来见,想必是有要事,宣他进来吧。”

  李之荣答应一声,脚步飞快地走出去,片刻后领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红衣武官。来人一掀袍服,纳头便拜:“臣焦颢,叩见陛下,深夜觐见,请陛下恕罪。”

  嘉德帝终究年纪大了,熬了半宿,未免有些吃不消。他接过李之荣递来的参茶,抿了两口,方不紧不慢地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焦颢开口前,先不着痕迹地偏过头,鹰隼般的目光从齐珩脸上掠过,旋即恭敬道:“回陛下,臣确有要事禀报——还请陛下允许,宣另一人入殿。”

  他故布疑阵,老皇帝倒是来了兴趣,冲李之荣使了个眼色。李之荣会意,拍了两下手,两名禁卫挟着一个脸生的男人屏息肃目地走进来。

  齐珩瞳孔骤缩,只见那男人分明是侯府的一名家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