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71章 摊牌

  此时已近三更,齐珩刚一推门,夜风便迫不及待地汹涌而入。炭盆里的红光被寒气所逼,后继无力地摇晃两下,江晚照打了个细细的寒战,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齐珩脚步一顿,回身掩上房门。

  江晚照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实在没力气发作第二轮,干脆闭着眼睛装死。那靖安侯却似看不懂人脸色,径直往床边而来,旋即,他伸手扶起江晚照,把一个硬梆梆的瓷碗喂到她嘴边。

  江晚照不用睁眼,光凭鼻子就能闻出汤药的刺鼻苦味。那一瞬,她不禁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牙关咬得死紧,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吞。

  齐珩试了几次喂不进去,也没吭声,把这倔脾气的混账玩意儿放回枕上。就在江晚照以为这小子终于放弃,打算从哪来回哪去时,火热的气息突然毫无预兆地凑近,紧接着,某个温凉柔软的物事抵在她的嘴唇上。

  江晚照先是一愣,旋即,她反应过来那是啥玩意儿,脑子“轰”一声炸开。

  这一炸和方才又不大一样,心口血液同样往上窜,却不是窜入脑中,而是浮在脸上,硬是将一张血色不足的苍白脸颊蒸成红通通的模样。趁着她心神巨震,齐珩用舌头撬开她松动的牙关,苦涩的汤药味随即铺天盖地而来。

  江晚照万万没料到这清心寡欲的靖安侯还有这一手,被汤药结结实实地呛住了,装死装不下去,伏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喘咳起来。齐珩适时退后一步,轻轻拍着她后背,替她将被冷汗濡湿的长发掖到耳后。

  江晚照嘶喘半天,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耗干了汤。她翻了个身,仰面躺倒在枕上,有气无力道:“你要下手就来个痛快的,别这么零碎折磨人成吗?”

  装了半天哑巴的靖安侯终于冷冰冰地开口道:“把药吃了。”

  江晚照:“什么药?”

  齐珩:“康神医开的方子,能益气补血。”

  江晚照哑然失笑,从鼻子里哼了声:“这么多年,该亏的都亏差不多,再补能补到哪去?”

  齐珩眼神微沉:“你先吃药。”

  江晚照将被子卷过头顶,懒得搭理他。

  齐珩拿她没办法,只得扯开被子,故技重施。这回江晚照早有准备,照准他嘴唇一口咬下去,齐珩被她咬得吃痛,却没吭声,愣是将一口药汁强灌进去。

  江晚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齐珩的嘴唇固然见了血,她自己也好悬呛出个好歹来,咳嗽半晌,终于勉强喘匀了气:“姓齐的,你没完了是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觉得不对劲,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打在脸上。

  江晚照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拿手一摸——摸到一把湿润。

  她蓦地睁开眼,就见齐珩一只手正仓促抹过脸颊,眼角泛着细微的红,腮上还残留着一抹没完全擦干的泪痕。

  江晚照一时傻在原地,好半天,脑子里才后知后觉地浮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小子……哭了?

  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也不是无语凝噎的低声啜泣,他只是拼命倒抽气,活像被一刀捅进心窝。

  疼到了极点。

  靖安侯位高权重,统领四境兵马多年,早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江晚照一直以为,这人谦谦君子的画皮下裹着一腔杀伐决断的铁血,没什么能在他那副铁石心肠上留下痕迹。

  可是,铁石心肠也会落泪吗?

  齐珩不愿让她瞧见自己的软弱,仓促抹了把脸,又端过药碗:“康神医说,你这些年以毒攻毒,身子亏损得厉害……这药虽是杯水车薪,终归聊胜于无。”

  江晚照被靖安侯一滴重逾千钧的泪水打在心头,满腔毒火都被劈头盖脸地拍熄了。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齐珩脸上试探地摸了摸,摸到一点没干透的湿意,指尖狠狠一颤。

  齐珩却在这时闪电般一探手,紧紧攥住她试图缩回去的手指,用力大到像是要活活捏断她的指骨。

  江晚照皱了皱眉,想说“你要捏换个地方,不知道十指连心吗”,然而她没来得及开口,齐珩已经回过神,蓦地松了力道。

  他一张口,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只得用力清了清,然后将音量压在一个十分克制的范围内,生怕惊动什么似的:“如松告诉我,当年在江南军……你曾被李之荣的人秘密拷问了整整一宿。”

  江晚照不知道“李之荣”是哪根葱,但齐珩这话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某些极为不堪的画面,脸下意识地别向一旁。

  齐珩早有准备地探出手,温柔却不由分说地端起她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双眼。

  “我问了良医,如意散本质上是一种蒙蔽感官的迷幻药,如果长期服用,要么是因为沉迷幻觉无法自拔,要么是用来缓解痛楚,”他低声说,“所以……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伤病?”

  江晚照一如既往地冷哼一声,谁知一记鼻音没喷完整,就听齐珩下一句道:“……还是,中了什么毒?”

  江晚照:“……”

  齐珩瞧她神色,就知道自己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一时间,他脑子里涌上千百个念头,仓促间只能挑出一个最迫在眉睫的:“不是我!”

  江晚照一愣:“什么?”

  齐珩统领四境多年,说一不二惯了,从不曾跟人解释每一道指令背后的用意。谁知这么多年来的“令行禁止”凑成一把大的,一股脑找上门,严丝合缝地梗在喉咙里,每个字都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在走投无路中杀出一条血路:“当年对你下毒手……不是我的意思!”

  江晚照神色一变再变,刚有些缓和的神色人眼可见地冷下来。

  良久,她才低声道:“……我知道。”

  当年刚被人落下“诛心”时,她也曾将这口黑锅扣在齐珩头上——想想也是,她一个前海匪头子,却要以“朝廷眼线”的身份潜入“同行”老窝里应外合,换谁会没疑虑?

  一头磨牙吮血惯了的野狼,真的可能摇身一变成了看门狗,乖乖替人办事卖命?

  她就不会逮着机会反咬一口?

  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货色,不在要害处拴条狗链子,谁敢贸然放出去?

  直到多年后,江晚照从腥风血雨中搏杀而出,生死边缘来去几遭,才隐约回过味——这一味“诛心”不是狗链子,而是一把利刃、一株种在心底的毒苗。

  而那见血封喉的毒刺却是对准靖安侯的。

  下毒之人算准了她的心性,故意加一把火,就是要引爆埋在她五脏六腑中的沉疴和怨毒,然后将她当作一枚人形“旱天雷”,打包送到齐珩身边。

  等到合适的时机,这枚旱天雷就会“轰”一声引爆,从背后炸四境统帅一个分崩离析。

  纵然江晚照看穿了全盘布局,有当年那桩“旧恨”横亘中间,又有诛心解药吊着,她也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布局之人设定的路径一步步走下去。

  环环相扣,简直算到了极致。

  “我当年本想安排好一切,却不料西北突然传来紧急军情,我只能将诸事托付如松,连夜赶往西北,”齐珩并不知晓这前海匪头子正琢磨着杀人放火,他将上下牙根挨个舔过一遍,才有些艰难地续上话音,“但我……从没想过让你自生自灭。”

  当年他人虽不在江南,却将手下最精锐的亲卫留给杨桢,目的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保住江晚照的性命。

  他甚至授意杨桢,倘若有一天,必须在“完成任务”和“全身而退”之间二选一,姓杨的必须不计代价的把江晚照接应出来,少一根头发都不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靖安侯做了万全的准备,架不住江姑娘命犯太岁,只差一点就是身首异处。

  “赤鹞重伤”的消息传回西北大营,向来冷静的齐珩失手打翻了水壶。他在帅帐中独坐良久,唤来西北统帅,将一应驻防事务安排好,当天就乘朱雀飞回京城,向嘉德帝讨了“劳军”的旨意,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南。

  那一刻,齐珩下定决心,要把人扣在身边——不只是单纯想留住她,实在是外头的风刀霜剑太摧磨人,他唯恐江晚照这副伤病交加的身板抵挡不住,恨不能将她抱进锦绣窝里,一辈子淋不到风雨。

  可惜他忘了,哪怕饱经摧磨、伤病交加,狼王终究是狼王,可以搏杀荒原,不能苟全于狗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留骨而贵不如曳尾于涂中。

  这一番百般纠结的心绪,不足为外人道也。

  齐珩低下头,用脸颊在江晚照冰凉的额头上碰了下:“你若实在放不下……我不勉强,想走想留都随你意。可你若想走出靖安侯府,就得把身子养好,像现在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人。”

  江晚照:“……”

  就她这副鬼德行,已经不是“冰冻三尺”,只怕“三十尺”都不止,得养到猴年马月才算“养好”?

  这男人真不是打算囚她一辈子?

  这时,厢房门外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齐珩就跟没听见似的,若无其事地拉了拉被褥:“你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江姑娘好不容易从他两根铁箍似的手指中脱身而出,忙不迭翻了个身,用一个沉默的后脑勺传递出“没事快滚”的意味。

  齐珩将边边角角搜罗过一遍,只觉得有无数的话想叮嘱,然而到了嘴边,哪一句都显得累赘,只得默默咽了。仓促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这两天外头不太平,若没什么要紧事,你就别往外跑了……等过了这一段,你想去哪我都由着你。”

  江晚照不吭声,也不知是压根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往心里去。

  齐珩于是叹了口气,最后摸了摸她额头,起身走出门外。

  走廊上,齐晖提一盏风灯肃然而立:“少帅,宫中来人了。”

  齐珩打了个手势,将房门严丝合缝地带上,领着人走到游廊尽头,这才问道:“说了什么?”

  齐晖面露凝重:“圣上有旨,宣您即刻入宫。”

  齐珩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嘉德帝是大秦开国以来的一朵奇葩——他少年登基,未尝没有再创盛世的雄心壮志,刚登基那会儿也着实励精图治过。

  只可惜,这“雄心”是有时效的。

  在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待久了,见多了寻常人见不到的风景,享惯了世俗享用不起的声色犬马,便越发舍不得手中权柄,指望着将这一言九鼎的好日子万寿无疆地延续下去。

  可是,那怎么可能?

  哪怕连三餐带宵夜地被人山呼“万岁”,终究逃不脱肉体凡胎的桎梏,总有大限将至的一天。此事上至九五至尊,下至贩夫走卒,都是一视同仁。

  怎么办呢?

  只能修仙问道。

  于是乎,自嘉德二十五年开始,嘉德帝便退居深宫,大朝会也不开了,朝臣也不接见了,若非三省六部的重要奏疏还需老皇帝过目,朝野上下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尊大神镇在头顶。

  可这并不意味着太极殿上的那方龙椅就是形同虚设。

  一个形同虚设的皇帝,不可能乾坤独断八年,八个月都不行。

  正月里寒意深沉,被甬道中凌厉逼仄的穿堂风当面一卷,真是前胸贴后背的酸爽。幸而齐珩长驻北疆,习惯了关外的白毛风,倒不是很在意,前头的小内宦却有些受不住,穿了厚厚的棉袍,依然冻得缩手缩脚。

  齐珩瞧了他几眼,依稀记得这内宦是跟在陈淮身边跑腿打杂的,颇受其信任,于是摸了块碎银递过去:“天寒地冻,小公公出宫一趟不容易,待会儿打点酒暖暖身吧。”

  小内宦大约是得了陈淮的吩咐,并未推辞,笑眉笑眼地笼了碎银。瞅着四下里没人,他微微一低头,看着像是冲靖安侯行礼致谢,一句压得极低的话音却顺着呼啸来去的北风飘到齐珩耳中:“圣上心绪不佳,侯爷万万小心应对。”

  齐珩眉心不易察觉地拧起,同样低声应道:“有劳。”

  如此一路无言地进了勤政殿,宫人刚一挑开西暖阁的帘子,西洋火盆的融融暖意已经扑面卷来。齐珩抬眼一看,发现人几乎到齐了——除了三殿下洛姝、陈拍板和李巧嘴、锦衣卫指挥使肖晔,居然连督察院左右都御史程璟和贾政芳也在。

  齐珩眼底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锋芒,撩起衣摆行礼如仪:“臣齐珩,叩见陛下。”

  嘉德帝用力掐了把眉心,顺势一摆手:“起来说话吧。”

  齐珩依言起身,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就见洛姝对他递了个面色凝重的眼神。

  靖安侯眼帘一垂,心里已经有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