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65章 元宵

  正月十五闹元宵,本是大吉大利的团圆佳节,搁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别有一番风味。满京城的鞭炮声惊散了夜色,呼啸而过的夜风卷起纷飞的彩纸,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正阳门一路排到德胜门,落在笔下,就是那句白纸黑字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江南鱼米之乡虽也繁华,比起京城,总归少了三分威严气派。江晚照混迹在人群中,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什么都新鲜——当然,她出身草莽,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街上人太多,摩肩接踵的,时不时就挤了碰了。偏生江姑娘是个投错胎的孙猴子,一脱困就没命撒欢,三窜两窜,好几次险些丢了踪迹。齐珩拿她没法,匆忙间也顾不得和亲卫打招呼,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前。

  恰好这时,一群举着糖葫芦的小崽子嘻嘻哈哈地窜过去,没轻没重地撞了江晚照一下。江姑娘没防备,趔趄了好几步,后脑冷不防磕上一个硬梆梆的物件,她回过头,登时被靖安侯那张冷脸吓了一跳。

  齐珩跟在她身后追了一路,大冷的天,居然沁出一脑门热汗。即便如此,这气恼交加的靖安侯也万万舍不得对江晚照放一句重话,将人往怀里拽了拽,用略有些单薄的肩背替她隔开人潮:“别乱跑,万一跑丢了怎么办?”

  江晚照想说“跑丢了就跑丢了,你那牢笼似的靖安侯府,请我去我都不稀罕”,可惜没敢。她貌似心虚地低下头,眼珠子却不老实,滴溜一通乱转。

  齐珩太熟悉这个眼神,每每这双眼珠开始过分活泛时,就代表着这姑娘又在憋坏水。

  他抬手在江晚照额头上敲了一下,敲完了唯恐力道重了,又替她揉了揉额头:“方才看什么呢?”

  江晚照觑着他神色,不大敢说实话,随口扯了个谎:“饿了,想看看有什么吃的。”

  齐珩狐疑地打量着江晚照,半晌才道:“你出门前才用过晚食,要不是张伯拉着,那一盘梅花糕都进了你肚子——还饿?”

  江晚照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张伯没让我吃饱,所以现在饿了!”

  齐珩:“……”

  瘦得皮包骨,胃口倒是不错。

  齐珩左右张望了下,下意识问道:“你想吃什么?”

  江晚照不假思索:“面茶和千层糕!”

  齐珩一只手始终虚扶着她肩头,把人往路边带了带,皱眉道:“这两样都是当早点吃的,现在哪有卖的?”

  江晚照本就是信口胡诌,闻言不以为意:“没有就算了,有什么吃什么吧。”

  齐珩还在犹豫去哪给挑嘴的江小姐找面茶和千层糕,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江姑娘若是饿了,我倒是知道有个不错的地方。”

  齐珩下意识看向怀里的江晚照,只见她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表情僵了一瞬,慢慢冷淡下去,靖安侯默叹一声,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微臣请殿下安。”

  洛姝披着一袭白狐斗篷,笑盈盈地站在灯火阑珊处,身后跟着一个不情不愿的杨如松,挂在眉梢的嫌弃几乎要化成实质刺破额角。

  江晚照是初进京城的土包子,齐珩则是经年未曾回京——就算在京中时,以靖安侯那古板正经的脾气,轻易也不会上街闲逛,因此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只管闷头跟在洛姝和杨桢身后。

  齐珩对口腹声色之欲不感兴趣,一只手始终虚虚扶在江晚照腰间,替她拨开迎面而来的人潮。一阵夜风穿街而过,江晚照可能是觉得冷,往斗篷里缩了缩,谁知缩过了头,一下撞在齐珩怀里。

  靖安侯伸手一捞,把她抱了个满怀。

  他手掌扶在江晚照侧腰上,像是要试探她皮肉厚度似的蹭了蹭。谁知江姑娘长了一身痒痒肉,被他一摸,整个人抖成一团凌风颤抖的鹌鹑,偏偏在大街上不便发作,只能不着痕迹地瞪了齐珩一眼。

  靖安侯当了二十多年的正人君子,从没试过偷香窃玉的滋味,一开始还被江晚照瞪得有点心虚,然而那只手掌流连在江晚照瘦削的腰间,一时居然舍不得放开。

  江晚照忍无可忍,终于低声喝道:“你干什么呢?还不放手!”

  靖安侯不动声色:“不是你当年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了?”

  江姑娘被这天外飞来的一口黑锅砸得七荤八素,整个人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喘半天才喘匀了气,咬牙切齿道:“我、我……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了!”

  齐珩面无表情:“四年前的正月十五,那时我还在你的海船上。”

  江晚照:“……”

  经齐珩一语提醒,江姑娘才想起,当时她还是纵横东海、披靡无双的“江滟”,刚从倭寇手里救下化名“齐瑄”的靖安侯,因见他“无家可归”,怪可怜的,索性将人带回船上。

  恰好那晚是元宵节,海上风平浪静,一轮满月毫无瑕疵地挂上中天。江滟一时心血来潮,命人置办了几样酒菜,盛在食盒里,拎着去探望那“落难的小书生”。

  彼时齐珩正斜倚船舷,望着月色下温柔起伏的海波,不知在发什么呆。江滟一时心血来潮,也是想存心逗逗这“弱不禁风”的小书生,于是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在他肩膀上猝不及防地一拍。

  事后回想起来,以靖安侯的耳力,应该在她靠近时就已经听到动静,只是为了将他“文弱无力”的人设维持下去,才假装毫无察觉。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小子为了做戏做全套,故意趔趄两步,差点从船舷上翻下去。

  江滟吓了一跳,赶紧环住他腰身,将人硬生生拖回来。

  齐珩极其配合地扑腾两下,一边故作惊惶地剧烈喘息,一边目光下挪,定格在江某人环搂在自己腰间的咸猪手上。

  靖安侯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简单利落道:“放手!”

  江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待要放手,又觉得被人这么一呵斥就退让很没面子。她土匪脾气发作,反而变本加厉的在他腰间轻拧了一把:“怎么,你这皮肉是金子做的,摸一把都不成?”

  齐珩:“……”

  靖安侯位高权重,又在京中多年,何曾见过这种流氓土匪做派?当时就如同被雷劈了,全身僵硬地怔在原地,好半天,耳朵尖才泛起一点微薄的热意,斥道:“你、你……成何体统!”

  江滟的回应是猛一发力,齐珩猝不及防,被她拖得踉跄两步,几乎和姓江的海匪头子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体统?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齐珩被他气成一只说不出话的葫芦。

  江滟天生不知道“见好就收”怎么写,眼看周遭没人,她干脆托住齐珩腋下,蓦地拔身而起,脚尖在桅杆上接连借力,三两下便窜上杆顶,顺势往风帆上一跳。

  齐珩这回是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幸而那风帆颇大,稳稳当当地兜住两人,直如一张柔韧宽敞的吊床。姓江的土匪头子揣了满肚子坏水,一边松开手,一边脚下暗暗用力,那吊床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剧烈摇晃起来。

  齐珩演技不大纯熟地踉跄两步,往后跌坐下去,江滟顺势揽住他腰身,低头在他颈窝间轻轻一嗅,嬉皮笑脸道:“你怎么那么香?搽了什么香膏?”

  这时的齐珩本已下定决心,要对这海匪头子伏小作低,尽快取得她的信任,可惜江某人仿佛长在他的忍耐神经上,每个字都在挑战齐侯爷的涵养:“我在春风楼里认识的姑娘都没你这么香。”

  齐侯活了小二十年,头一回遇到敢拿他和青楼姑娘相提并论的主儿,不由脸色铁青:“你闻错了,我从不涂脂抹粉!还有,把你的手拿开!”

  他越是声色俱厉,江滟越是笑容满面:“我就是不拿开,你能怎么着?打我啊?”

  齐珩:“……”

  可惜了这张美人皮,底下居然裹着一副地痞流氓般的滚刀肉心肠!

  眼看齐珩动了真怒,江滟这才松开手,把食盒里的酒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最后居然还有一小壶温热的甜米酒:“今天是正月十五,怎么说都该庆贺一番,我让人置办了酒菜,你爱吃什么?自己动手,不用跟我客气。”

  齐珩青着一张脸,看什么都提不起胃口,只想将某海匪头子揍成一只猪头脸。

  他不说话,江滟便当是“什么都可以”的默许,随手拈起一块茶点,毫不客气地喂进齐珩嘴里:“你尝尝这个梅花糕,甜而不腻,搭着米酒,简直是绝配。”

  齐珩被她撩拨得肝火旺盛,偏偏发作不得,只能在脑中一遍遍描绘拿下这股海匪后,将这匪头子大卸八块的情形。

  只是他没想到,这不懂礼数又不知廉耻的海匪头子居然连着一汪心头血,他毫不犹豫的一刀斩下,差点去了自己半条命。

  齐珩从久远的回忆中拖回思绪,眼看江晚照眼神游离,露出底气不足的心虚样,这靖安侯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然学着江姑娘当年的模样,微微低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记得,当年是怎么说我的吗?”

  江晚照梗着脖子:“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怎么记得!”

  齐珩:“你说我身上好香,比春风楼的姑娘还香。”

  江晚照:“……”

  齐珩在她颈窝处轻轻嗅了口——这姑娘在侯府住了两个月,每天被侍女摁在泡了桂花香的浴桶里,久而久之,皮肉都腌入味了。此刻离得近,齐珩分明闻到她头发上浸染了一缕幽幽的桂香,像一把看不见的小钩子,在他心头若有似无地撩拨了一把。

  齐珩:“现在是你比我香了。”

  江晚照只觉得心口轰一下,像是炸开一把烟花,热血撒着欢地窜上脑袋,把脑浆都烧干汤了。

  “什么情况?”她难以置信地想,“这还是我认识的靖安侯吗?说好了的清心寡欲、杀伐决断哪里去了?被狗吃了吗!”

  正这当口,在前引路的洛姝忽然驻足回头,江晚照吓了一跳,忙不迭要挣脱齐珩,谁知靖安侯箍在她腰间的胳膊死紧,无论如何都甩脱不开。

  就着这个过分亲密的姿势,齐珩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怎么,有什么事吗?”

  洛姝的目光在这两位之间扫了个来回,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梢:“没什么……这个地方,兄长应该不陌生吧?”

  齐珩和杨桢同时一抬头,只见眼前是一座张灯结彩的绣楼,华妆丽人迎来送往,簇拥着一块烫金牌匾——醉花楼。

  杨桢的脸登时黑了。

  洛姝笑盈盈道:“就是这里,我已经命人订了雅座,咱们进去吧。”

  这一回,彼此不对付的乌眼鸡难得达成了默契,只听齐珩和杨桢不约而同道:“不成!”

  洛姝似乎早料到他俩的反应,微笑着眨了眨眼:“为什么不成?”

  杨桢瞧她神色,就知道这死丫头是故意的,一口钢牙咬得嘎嘣响:“谁正月十五往青楼里跑?万一被人逮住把柄参上一本,你名声好听啊!”

  洛姝笑容可掬:“有杨将军的‘如花美名’在前,朝堂诸公大约已见怪不怪,不会对我诸多苛责的。”

  杨桢:“……”

  齐珩皱了皱眉:“即便朝中文武不议论,殿下和阿照终归是姑娘家,出入这种烟花场所成何体统?”

  洛姝和江晚照异口同声:“姑娘又怎么了?”

  说完,这两位“姑娘家”似乎对方才的默契十分诧异,不由对视一眼。

  齐珩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她俩一个是当朝皇女,另一个是齐珩放在心尖上的人,靖安侯的杀伐决断在这两位面前就如随水而逝的落花,折戟沉沙凄凄切切,怎一个惨字了得。

  到最后,还是被洛姝得了逞,引着一行人大模大样地上了二楼雅间。

  楼里座无虚席,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中央搭了一座高台,台上有个抱着琵琶的红衣歌女,手指转轮似的抹过琴弦,骤雨似的琵琶声中,那歌声如一缕游丝抛入空中,经千回百转、历千劫百难,方才袅袅不绝的落回地面。

  趁着杨桢没留神,江晚照扯了扯齐珩衣袖,低声问道:“三殿下说的‘如花美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杨将军一听说就黑了脸色?”

  齐珩看了江晚照一眼,再瞅瞅走在前头的杨桢,饶是他古板内敛惯了,也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他想了想,伏在江晚照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于是落座后,杨桢便错愕地发现,江晚照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的围着自己打转,眼角弯成两把小小的钩子,里面盛满了清浅的笑意。

  杨桢奇道:“你总看着我笑什么?”

  江晚照摇摇头,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

  杨桢眼神不善地转向齐珩,用目光传递出“你都跟这姑娘说什么了”的意味。

  齐珩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

  这时,那台上的红衣歌女已经弹完了一曲,抱着琵琶站起身,敛衽盈盈一礼。没等她开口,楼下大堂的客人们早已吆五喝六地嚷嚷起来,元宝和锭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江晚照奇道:“这是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