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64章 遗恨

  江晚照从齐珩的话音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自嘲和怅惘,不由愣了下。

  每个人生下来后接触到的第一个“活物”都是娘,娘的味道是烙印在骨子里的。小孩子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第一反应都是找娘。

  然而齐珩的语气却是淡淡的,既无留恋,也没有向往,好像那个字眼对他来说就只是代表一段亲缘关系的符号。

  这些天,江晚照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要离这男人远一点,别哪天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可理智是一回事,人的本能又是另一回事——“靖安侯”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耀眼的简直有点不接地气,而少年挂帅、统领四境兵马的齐珩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以至于江晚照偶尔从他身上闻到一丝“人气”,就忍不住想刨根究底。

  她问:“为什么?你娘对你不好?”

  这话要是旁人问,齐珩铁定一记冷眼盯上去,但是换成江姑娘,他却万万舍不得掐断她难得的兴致。齐珩想了想,找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不是不好……只是我娘当年嫁给我爹,似乎是不大情愿的。”

  江晚照瞬间睁大眼:哟呵,还有这种故事?

  是人都有追逐八卦之心,江姑娘虽然强悍,也未能免俗。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刻意睁大,原本有些犀利的弧度意外地柔和下来,显出几分懵懂的纯澈:“不情愿?你娘另有心上人吗?”

  齐珩本能觉得背后议论先人不大恭敬,于是含糊其辞道:“嗯,或许吧。”

  江晚照想起这些天看过的话本传奇,越发来了劲:“那你娘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比你爹……我是说老靖安侯,还要好吗?”

  齐珩无意多说,含混道:“听说是我爹帐下的一个参将,不过都是人云亦云,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让江晚照满意,然而齐珩不想多说,她就是严刑拷问也撬不开这男人的嘴。偏偏江晚照不肯绝了打探八卦的心思,这天傍晚,趁着被老管家请到堂屋,她一边张开手臂让绣娘量尺寸,一边有意无意地和老管家攀谈:“听侯爷说,当初侯夫人嫁入侯府前,已经有了心上人?”

  绣娘刚量完尺寸,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刷的变了脸色,唯恐听到什么要人命的内情被靖安侯灭口,赶紧着急忙慌地退下了。

  老管家也没想到自家侯爷那么深沉内敛的人,私下里居然这么不靠谱,一时有些语塞,好半天才讪讪笑了笑:“都是陈年旧事,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江晚照心说“还能为什么,好奇呗”,脸上却没流露出端倪,人五人六地说道:“我看侯爷反应不对,所以想跟您老多打听些细节,免得以后犯了忌讳还懵然无知。”

  老管家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放下心来,一边吩咐下人给绣娘打赏,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这还是嘉德八年的事,”老管家絮絮道,“姑娘知道,今上跟老侯爷是一起长大的,既是君臣,也是兄弟,关系自然比寻常人亲厚些。正好老侯爷到了婚配的年纪,今上斟酌再三,还是将自己唯一的堂妹——也就是已故平王家的长平郡主指给了老侯爷。”

  江晚照连六部尚书是谁都搞不清,更别提皇家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闻言一脸懵逼。

  “平王身份高贵,却不涉朝堂,和朝中大员没什么来往。长平郡主是平王的掌上明珠,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跟老侯爷称得上郎才女貌,本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可惜啊,”老管家摇头晃脑,哼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大概是为尊者讳,不方便捅破那层窗户纸。

  江晚照却没这个顾虑,默默替他把话补全了:“可惜长平郡主心里有人,看不上你家老侯爷。”

  她缓了口气,状似随意地问道:“听侯爷说,长平郡主心里的……唔,是老侯爷麾下参将,有这事吗?”

  老管家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家侯爷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一边唉声叹气:“唉,说来也是惭愧……郡主刚嫁入侯府那阵总是郁郁寡欢,老侯爷和侯爷又是一路性子,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两人在一起没什么话说,勉强能相敬如宾罢了。”

  江晚照嗤之以鼻:相敬如宾?怕是相敬如“冰”吧?

  “后来,郡主和那参将的事不知被哪个多嘴的传了出去,传着传着,就传到老侯爷耳中。老侯爷心胸豁达,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谣言传得不像话,为了避嫌,就将那参将远远调去辽东,想着过两年,事情平息了再把人调回来。谁知就在那年冬天,北戎余孽犯上作乱,战火起得仓促,人……就这么没了。”

  江晚照“啊”了一声,想也不想道:“那郡主还不恨死老侯爷了?”

  老管家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心说“你这姑娘倒是懂得郡主的心思”。

  “其实这事本是北戎余孽造孽,和老侯爷有什么干系?可惜郡主不这么想,听说那参将的死讯,接连两日不吃不喝,她当时已经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没多久就胎动发作,虽说母子平安,却也在阎王殿前转了好大一圈。”

  “那次之后,郡主就伤了身子,加上情绪郁郁寡欢,勉强又熬了四五年,终于在一个冬天撒手人寰。她那时已经重病垂危,老侯爷听说消息,不眠不休了五天五夜,从边陲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谁知进了门,郡主却命人将床幔落下来,又用被子捂着头,说什么不肯见他,只留下一句话:这辈子受够了笼中鸟的滋味,若有下辈子,宁为布衣妇,也不想嫁入侯门。”

  “到头来,两人终归没见上最后一面。”

  江晚照原本只想探听八卦,顺便看看这靖安侯有没有什么可为人所乘的软肋,不料“笼中鸟”三个字意外地触动了她的情肠——她想到那长平郡主大好年华,待字闺中时,未尝没有对生活的期冀和向往,可惜到头来,所有的期冀都是镜花水月,她只能一边对着毫无感情的夫君虚以为蛇,一边为了天各一方的心上人黯然神伤。

  江晚照只是稍微脑补了一下那个场面,就觉得头皮发紧,连一时片刻都忍不了,更别说像长平郡主一般苦熬七年。激愤之下,她便有些口不择言:“我倒觉得老侯爷也有不是,他既然不喜欢长平郡主,干嘛不向当今说清楚?人家郡主又不是他养的宠物,把人关进笼子里,再按时喂点食水,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老管家倒没为她的“大逆不道”动怒,只是絮絮叨叨:“老侯爷就是这么一副脾气,有什么都搁在心里,很少往外说……其实以老奴之见,老侯爷对郡主未必没有心思,只是他不善言辞,郡主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两人一误再误,就这么错过了终身。”

  他抬头看了犹自忿忿的江晚照一眼,意味深长道:“侯爷的性子是随了老侯爷,看着冷心冷肺,其实一旦装下什么人,就很难再改变心意。他一直不肯往身边留人,有那不懂看人眼色的,给侯府送了美人,也都被他退了回去。老奴原本担心,他是受了当年老侯爷和郡主的影响,谁知他却把江姑娘带回府里……”

  江晚照心头“咯噔”一下,像是有谁往死水里丢了一颗小石子。

  老管家深深道:“老奴是看着侯爷长大的,从没见他把谁这么放在心上过,江姑娘就是有什么意难平,看在侯爷对您这片心意的份上,也别再跟他计较了。”

  江晚照:“……”

  托老管家的福,江姑娘本就乱如麻的心绪越发搅成一锅粥,简直有点不敢面对齐珩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齐珩,在齐珩几次三番试图坦诚心声后,她没办法像之前一样纯粹又肆无忌惮地憎恨他,可要江晚照立刻放下旧怨,和齐珩毫无嫌隙地相处,她又确实做不到。

  大抵这世上最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相思和离愁,而是盘根错节又难解难分的恩仇与情怨吧。

  更别提,单是这两个月的“侯府生涯”,已经让习惯了天高海阔的江晚照痛苦不堪,真要她一生一世都困在小小的院墙背后,想想就难以忍受。

  可惜齐珩对江晚照这番错杂难解的心思毫无察觉,兀自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他大约知道江姑娘在侯府待得乏闷,正好这一日是正月十五,便早早吩咐了府里,要带江晚照出门赏灯。

  江晚照多少年没在元宵节赏过灯,说不期待是假的。十五当晚,天刚有些擦黑,她就想往外跑,可惜还没迈出二门,就被老管家逮了回来,毕恭毕敬地送回房间。

  “姑娘难得和侯爷出一趟门,怎么能不好好打扮打扮呢?”他委婉道,“您自己照镜子瞅瞅,多好的相貌,成天裹在一身男装里,您不气闷,老奴还替您惋惜呢。”

  大凡女子,就没有不爱美的,江晚照其实也不例外。只是她自小在匪窝里长大,身旁没人夸赞过她,久而久之,便对美丑之心看得淡了。

  然而老管家盛情拳拳,还请绣娘为她裁制了新衣,江晚照虽然不耐烦,也不好拂了老人家一番美意,只得任凭两个侍女将她拖到妆台前,像打扮娃娃一样在她头上摆弄起来。

  右首鹅蛋脸的侍女笑道:“姑娘生得真是好看,就只单薄了些,依奴婢看,不如梳个百合分肖髻,鬟鬟错落,显得眉眼俏丽?”

  江晚照对这些发髻妆容毫无了解,懒洋洋地摆弄着一个白瓷圆盒:“随便,你们看着梳吧。”

  两个侍女瞧出她兴致不高,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话,手脚麻利地梳好发髻,又在江晚照脸上薄施脂粉——妆容并不浓,只格外加深了眉眼轮廓,恰到好处地遮住她苍白枯槁的气色。

  老管家命人裁制的新衣一早送了来,雨丝锦的窄裉小袄,衬着灰鼠皮的里子,领口和袖口镶了一圈白狐皮的风毛。下面搭着月白绵绫百褶长裙,比上衣颜色略浅,袅袅婷婷走出来时,真有几分春水柔波的意味。

  江晚照原本心不在焉,等那两名侍女摆弄好了,她冷不防一抬眼,差点被镜中人吓了一跳。

  她行走江湖多年,习惯了男装打扮,久而久之,便不大将自己当成姑娘家看待。谁知被两名巧手侍女一通摆弄,熄灭已久的阴柔之气居然有死灰复燃的态势,乍一看怎么都没法适应,活像李逵被强扮了貂蝉,再仔细端详片刻……别说,这华妆靓饰的打扮起来,还真有点那意思。

  江晚照拎着裙摆,浑身不得劲地出了门,还没走下台阶,就和等候已久的齐珩目光相遇。

  有那么一瞬间,靖安侯总是无甚表情的眼底微微波动了下。

  “幸好带她回了京城,”齐珩心想,“本就是女儿家,又生了这么一副容貌,真留在江南军里,不被那些兵痞子吞了才怪!”

  然后他披着貂皮斗篷,缓步迎上前,拢在袖中的手指亮出,指尖攥着一枚赤金发簪。

  那是一只凤头金簪,通身用细如须发的金丝镂出凤羽,凤眼处镶着两颗米粒大的珊瑚珠,口中衔一串红翡滴珠,端的是精致无双、宝光生艳。齐珩将那凤头金簪别在江姑娘新出炉的发髻上,大概是簪花的业务不大熟练,他左右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满意:“不错,挺好看的。”

  江晚照只觉得本就沉重的脑袋越发往一边倾斜,简直有些诚惶诚恐:“侯爷,这金簪很贵重吧?”

  齐珩淡淡“嗯”了一声:“是我曾祖母的陪嫁,称不上贵重,但也有些年头了。”

  江晚照掰着指头数了数——齐珩的曾祖母,论辈分应该是前朝平西伯齐悯晟的儿媳妇……那不就是昭明圣祖洛宾唯一的女儿?

  江晚照膝头一软,好悬被那金簪坠得跪倒在地,有点哆嗦着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给人?万一弄丢了……”

  齐珩从老管家手里接过羽纱缎面水貂里的斗篷,往江晚照肩头一裹,又在这百无禁忌的死丫头额角屈指一弹,威胁道:“敢弄丢就打断你的腿!”

  江晚照:“……”

  她只觉得膝弯处似是中了一箭,恨不能给这动不动喊打喊杀的靖安侯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