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60章 府院

  清欢楼是京城最知名的酒楼之一,除夕之夜尤为热闹,一进门,纸醉金迷的红尘气裹挟在无孔不入的酒香中扑面而来。

  低眉顺眼的侍者将两人引上二楼雅间,进门时,江晚照故意落后一步,闪电般伸出手,在“侍者”贴了两撇小胡子的嘴唇上蹭了下,压低声笑道:“哪来这么美貌的店小二?跟了大爷,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店小二”在她那只不规矩的咸猪爪上掐了把,外加附赠一个妖娆的白眼。

  雅座里早已摆了一桌酒菜,大概是知道江晚照胃口不好,都是些精致可口的家常菜色,并几样京城特色的点心。那桌子中央摆了个西洋火盆,上头画着西洋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不知洋鬼子是怎么想的,分明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却偏偏要袒胸露乳,做出种种面红耳赤的情状,大为见不得人。

  火盆底部冒出细细的白汽,将偌大的雅间浸泡在融暖的热意中,杨桢却不敢再看,忙不迭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这些洋毛子实在上不得台面,整出来的物件虽然精巧,只是太有伤风化。”

  丁旷云拎起酒壶斟了两杯酒,笑道:“西洋人的东西,看个乐子罢了……这‘醉流金’是清欢楼的招牌酒,两位尝尝看,可还能入口?”

  杨桢微一迟疑,江晚照已经端起酒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杨桢吓了一跳,赶紧摁住江晚照,扭头对丁旷云道:“先生不是在宁州开赌坊,怎么突然来了京城?”

  丁旷云合拢折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不是赌坊被查没,一时无事可做,索性来京城照看名下生意——说来,我也有些年没上京,光听说京城繁华,没想到能繁华到这个地步。”

  说话间,一群换上新衣的小孩嘻嘻哈哈地从雅间门口跑过,你推我攘时撞上了门口的风铃,铃铛滴溜溜响作一团,给这盛世景象添了一笔余韵不绝的尾音。

  杨桢眉头微紧,夹枪带棒地试探道:“我倒是不知,先生生意做得这么大,连京城都有铺子?”

  丁旷云摇了摇折扇,轻轻一点他身侧:“大过年的,就别谈这些个煞风景的铜臭事了吧?将军若再不动筷,江姑娘可要把酒菜吃完了。”

  杨桢蓦地回头,只见那没出息的江晚照刚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察觉到杨桢的注视,她抬起头,冲他见牙不见眼地笑了下:“再不吃,菜都凉了。”

  杨桢:“……”

  有那么一时片刻,杨将军几乎怀疑,这姑娘在靖安侯府就没吃过饱饭。

  不然怎么总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眼看江晚照已经把满桌子的菜色尝了个遍,杨桢欲待再说,却觉得本就没吃饱的肚子越发轰鸣作响。他只得将满肚子的话暂且咽下,提起筷子加入抢食的行列,不多会儿,两人就将菜盘扫荡一空。正争抢最后一块烟熏排骨的当口,杨桢忽觉脑中一阵眩晕,还没反应过来来怎么回事,人已经趴在桌上。

  睡了个人事不知。

  周遭陡然安静下来,半晌,江晚照伸出一根指头,小心捅了捅他。

  杨桢毫无所觉,自顾自地打着呼噜。

  江晚照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好险……我还担心你们云梦楼的迷药没效用呢。”

  只见门帘一掀,从外面转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的“店小二”。他刚要说话,江晚照已经抬起爪子挡住脸,忍无可忍道:“求你了姐姐,能先把胡子卸了吗?太伤眼了!”

  “店小二”被她当面一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抬手将那两撇人造小胡子抹了,露出年轻女子清秀姣好的面孔。

  她手里捧着一只热腾腾的药碗,连汤带碗一起端到江晚照面前:“快到时辰了吧?你先把药喝了,然后咱们说正事。”

  江晚照问也不问一声,抬手接过碗,一口气灌下去。

  她喝完咂摸了下嘴,觉出这药味道有异,似乎不是自己平常吃的,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不像是如意散?”

  “是康姑娘新开的药方,也能缓解诛心发作时的痛苦,却比如意散药性温和,不会伤身,”王珏说,“待会儿你走时,我给你带一些,那个如意散终归是□□,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江晚照笑了笑,没接这个茬,旋即正色道:“我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了——西帛确实在齐珩手里,只是我怕打草惊蛇,一时没敢乱动……至于随侯珠的下落,我到现在都毫无头绪。”

  丁旷云:“先别着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我今天约江姑娘来此,其实是有另一件事。”

  江晚照点点头:“丁先生请说。”

  丁旷云给自己斟了杯酒,又把酒杯攥在手心里来回把玩,片刻后方道:“江姑娘可曾听说内阁首辅焦清益?”

  江晚照刚从杨桢口中听了一耳朵的“焦家发家史”,闻言不由一愣,心说“怎么今天谁都来跟我提焦清益”?

  她点点头:“当然,听说如今的大秦钱庄有一半都是焦家管着的,怎么,这位焦阁老想搞事?”

  丁旷云似是犹豫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他挑了个渊源悠久的头:“当年昭明女皇改天换日,不满于世家把持朝政,曾大力启用寒门士子——其中一项举措就是设立议事院。”

  江晚照和王珏都是吃江湖饭的,对朝中官员任命毫无概念,不由面露茫然。

  “议事院独立于内阁与六部之外,亦不受御史台与督察院管辖,成立的初衷就是‘立法平权’,”丁旷云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案上画了个三个点,“在昭明圣祖的设想中,议事院、内阁与大理寺分权制衡,皇帝坐镇中央,如此彼此牵制又各行其是,便能杜绝乾坤独断。”

  江晚照歪头想了片刻,觉得这点子似乎不赖,不由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确实是好事,”丁旷云说,“倘若昭明圣祖的设想能延续下去,我大秦不说千秋万代,至少会有一番全新的气象。可惜这个‘分权制衡’的设想到了本朝,基本就是个摆设。”

  江晚照一愣:“这是为何?”

  “这就不得不提到先帝了,”丁旷云道,“昭明与熙元两位圣祖都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可惜钟鸣鼎食之家,三代而衰,到了先帝这儿,难免盛极而衰——他在位期间,不能说毫无作为,却是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玩弄权术上。”

  “江姑娘要知道,与世家公卿把持的六部不同,议事院的组成十分复杂,既有凭科举进身的寒门学子,又有自昭明年间逐渐崛起的豪商巨贾,可谓三教九流兼容并包。虽然创立之初,议事院颇受朝野非议,效果却很明显——一方面,世家、寒门与商贾相互牵制,虽说难免扯皮,却能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放眼昭明与熙元两朝,大秦商贸极其繁荣,更有朝廷船队远洋南下,每每带回丰厚的利润。海外番邦谈到中原,无不心向往之,称其为‘遍地流金’之地。”

  江晚照出身草莽,对朝廷的大政方针知之甚少,但这并不耽误她对昭明、熙元两年的盛景充满向往:“那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吗?”

  丁旷云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何止吃饱饭?昭明圣祖甚至自掏腰包,在江南和辽东建了军屯农场和军工厂,专门用来收容战乱中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失去顶梁柱的老幼妇孺。那些年,凡我大秦百姓,无不耕者有其田、桑者有其衣,天机司的好东西更是如春笋般遍地开花。”

  他顿了片刻,话音陡然低沉:“可惜,这盛极的景象只延续了两朝,待到先帝年间便戛然而止。”

  江晚照皱了皱眉,想起杨桢说起的“世家门阀侵占土地”和“户调法推行步履维艰”,心头微微一沉。

  “先帝性情刚愎自用,凡事乾坤独断,不容旁人置喙,偏偏议事院经历了昭明、熙元两朝,权力之大甚至能与皇权分庭抗礼,换成哪朝皇帝也没法容忍,”丁旷云低声道,“为了斩断这只掣肘权柄的手,先帝不惜悖逆昭明圣祖的心意,与当时隐为世家之首的焦家一拍即合,将当时的议事院院长及重臣十余人以谋逆罪下狱。自此之后,议事院一蹶不振,到了本朝年间,基本上与摆设无异了。”

  江晚照跟着唏嘘感慨了一阵,然而她既非寒门学子,也不是商贾之流,更没见识过昭明、熙元两朝的繁荣盛景,唏嘘一阵也就撂下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得说到议事院这一代的院长林玄钧,”丁旷云说,“此人说来也是名门之后,祖上正是昭明元年的探花林世瑛,传承到林玄钧这里,原也称得上世代公卿,但林家家祖当年就是寒门重臣的领袖人物,纵然时隔百年,仍旧不改初心。”

  江晚照听到这里,总算回过味来:“所以,这个林玄钧和焦首辅彼此看不顺眼?”

  “世家和寒门从来是一对乌眼鸡,这两派原本没有好坏之说,端看上位者如何因势利导,只是自先帝以来,世家权势日益膨胀,兼并土地之风越演越烈,如若放任自流,难免重蹈前朝孝烈皇帝的覆辙,”丁旷云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单是这些年,辽东和江南的军屯农场就被世家侵占了不少,昭明先祖若在天有灵,怕是连棺材板也按不住了。”

  王珏听得义愤填膺,神色间大有“携霜刃走遍世间,将这些尸位素餐之辈扫荡一空”的意味。

  江晚照却想得更深:“林玄钧和焦清益……或者说,寒门和世家的争斗,不会将齐珩也卷进去了吧?”

  丁旷云往王珏盘子里夹了一只鸡腿,神色略显怅然。

  “江姑娘果然敏锐,”他微微苦笑,“如今朝堂之上,寒门和世家的争斗已趋白热化,因为焦清益是内阁首辅,而林玄钧又执掌议事院,所以又被戏称为‘府院之争’。”

  “——说是寒门和世家彼此争斗,但众所周知,林玄钧的背后其实是当朝三公主洛姝。”

  江晚照:“……”

  怎么哪都有这位三公主?

  丁旷云觑着江晚照神情,小心道:“这位三殿下和靖安侯的关系……江姑娘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江晚照从盘子里捡起一个芸豆卷丢进嘴里,这芸豆磨得极其细腻,几乎入口即化,馅料更是香甜爽口,比之江南的点心另有一番风味。

  然而江晚照却品出一点不为人知的苦味。

  丁旷云大约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但是时间紧迫,他只能直奔主题、长话短说:“其实齐帅和三殿下这段姻缘未必能成,倘若三殿下是普通的豪门贵女,那当今自然乐见其成。可三殿下不是待字闺中的一般女儿家,她手握锦衣卫,又在朝中有着为数不少的拥趸,以当今的性情,绝不乐见三殿下坐大势力。”

  “话虽这么说,因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约,在朝臣眼中,齐帅和三殿下天然就是一派。焦清益想压倒寒门势力,更想插手四境军权,就必须先铲除齐帅这块绊脚石。”

  江晚照:“……”

  她心头突然有点堵得慌,倒也谈不上“担心”或是“难过”,只是有点替齐珩不值得——他堂堂四境统帅,胸怀丘壑、乾坤内蕴,哪怕赤手空拳也能打出一片天地,如今却为了那么些狗屁倒灶的人和事画地为牢,图什么?

  江晚照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只得抢过丁旷云的酒杯,一气灌进去。酒水化作一线涌入肺腑,将那些难以排解的郁结和悲凉强压下去。

  “所以呢?”她抹了把嘴,“丁先生这样郑重其事,难不成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她爽快,丁旷云也不含糊:“不瞒江姑娘,云梦楼在朝中也算略有耳目……我不确定他们具体有什么计划,但靖安侯必定是目标之一!”

  江晚照眼皮跳了跳,忽然飞快地站起身。

  丁旷云似是早有准备,紧跟着站起来,抬手按住她肩膀——那只手看似文弱秀气,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压在肩头直如磐石一般沉重:“江姑娘,自先祖创派以来,云梦楼便不涉朝政,倘若朝局有变,云梦势力再大,也难免鞭长莫及。”

  江晚照听出他言外之意,眉头紧紧皱起:“你什么意思?”

  “在下先前建议姑娘随靖安侯上京,既是为了山河四象,也是因为留在齐侯身边,你反倒安全些,”丁旷云凝重道,“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齐侯风雨飘摇,你留在侯府,很容易被牵扯进去,依在下之见,你还是尽快抽身事外吧。”

  江晚照拢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额角绷起青筋。她刚要说话,雅间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公子,有贵客。”

  江晚照倏尔扭头,从雅间的窗口往下望去,只见齐珩正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递给清欢楼的侍从。

  他正待拾阶而上,忽然察觉到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就和江晚照的目光当空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