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59章 夜市

  皇宫御花园是前朝孝烈皇帝在位时建的,据说当初为了建这园子,几乎集齐了全京城的能工巧匠,又把装备大沽水师的军费挪了来,才有了后来“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的盛世景致。

  可惜这园子生不逢时,先后赶上北戎围城与圣祖逼宫,九五至尊一朝翻覆,连带那极尽奢华的御花园也明珠蒙尘。

  待得改天换日,昭明与熙元两位圣祖都对穷奢极欲不感冒,任由那金玉堆砌的御花园冷落下去,直到先帝继位,京城的奢侈之风逐渐抬头,御花园才算重见天日。

  洛姝在汉白玉装点的水池旁坐下,将摘下的菊瓣撕碎,一点点丢进水里。很快,一群饥不择食的锦鲤冒出头,碧波中如有万千红蕊攒动,煞是好看。

  齐珩微微一皱眉:“殿下,请慎言。”

  “我不说,兄长就能当没这回事吗?”洛姝不以为意道,眼看齐珩神色越发阴沉,于是从善如流地转开话头,“听说兄长从江南带了个女子回来?”

  齐珩:“……”

  殿下你还不如继续方才的话题。

  偏偏洛姝不识趣,眼看齐帅一张脸已经沉如锅底,兀自调侃道:“放眼满京城的贵胄子弟,谁屋里没几个美貌侍婢?唯独兄长洁身自好,府里别说通房侍妾之流,连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我认识兄长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你主动留人。”

  齐珩:“殿下!”

  洛姝一扬眉毛:“怎么,我说错了吗?”

  齐珩可以痛殴杨桢,却不能把同样的手段用在洛姝身上,只能将一口郁气强行压下:“殿下误会了,我并没将她当成侍婢。”

  洛姝:“不是侍婢,难不成兄长还想明媒正娶?”

  齐珩:“……”

  靖安侯低垂眼帘,没理会洛姝的调侃。

  洛姝觑着齐珩脸色,忽然察觉到什么,调侃的笑意慢慢收敛,凝重神色道:“我听说,那位江姑娘出身草莽,是兄长从海匪中招安的?”

  齐珩终于忍无可忍:“昭明圣祖在入主帝都前,也曾被打成叛贼,在山野间沉潜七年之久。”

  语带机锋的三公主殿下头一回无言以对。

  她和齐珩从小一起长大,对靖安侯的了解无人能及——她知道齐珩不爱说话,好比方才的大朝会,寒门和世家两派都快掐成乌眼鸡了,靖安侯依然一言不发,稳如磐石地当他的壁花。

  但他一旦决定了什么,就鲜少有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倘若齐珩没把江晚照当回事,那他绝不会是这个态度,必定一早言明,不给人留任何造谣生事的余地。但他如此语焉不详,与其说是踌躇不决,不如说他早已有了决断,只是还不到合适的时机一锤定音。

  洛姝将手中残菊丢进水池,眉头紧皱:“倘若兄长是认真的,那我就要劝兄长一句,京城看似平静,其实是静水深流,那位江姑娘习惯了天高海阔,未必能适应京城的暗流汹涌……兄长若真为她好,还是别把她牵扯进来的好。”

  个中道理,齐珩并非不懂,只是他抱了万一的期望,或许天长日久、水滴石穿,那人终于能明白他的心意,愿意为他画地为牢。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齐珩淡淡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总不容旁人将脑筋动到她头上。”

  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一直延续到嘉德三十二年的年尾,到了辞旧迎新的除夕日,嘉德帝终于不胜其扰,将放嘴炮的朝堂文武全都赶出宫去,那意思也很明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要吵也等过完年再说。

  当然,例行公事的除夕赐宴还是如期举行,这一日夜幕初降,齐珩已经换上一品侯朝服,做好入宫领宴的准备。

  江晚照被老管家连蒙带骗地拖去齐珩屋里时,靖安侯正往腰间束玉带,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起头,旋即和站在门口手捧托盘的江晚照看了个对眼。

  齐珩:“你怎么来了?”

  冬日天黑得早,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里更见风华,这话放在靖安侯身上尤为恰当。只见昏黄的灯光打在齐珩侧脸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这男人裹在锦绣朝服中的面孔苍白,眉目却分外俊秀,几乎有几分难描难画的意思。

  江晚照手捧托盘,一时居然看呆了。

  齐珩正要束上玉带,不知想到什么,忽又顿住动作:“阿照,你过来。”

  江晚照不明所以地往前蹭了几步,就听齐珩吩咐道:“替我束上玉带。”

  江晚照:“……”

  她本想怼一句“你当我是小丫鬟吗”,然而转念一想,她眼下可不就是齐珩的小丫鬟?

  从“照魄亲卫”降格到“侯府小丫鬟”的江晚照放下托盘,默默接过玉带,一丝不苟地系在齐珩腰上,又在玉带上绕上玉佩……末了实在气不过,趁着齐珩不备,在他腰间软肋上狠狠掐了把。

  齐珩:“……”

  江姑娘下手毫不留情,齐珩猛地一咬舌尖,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痛呼声咽回去。

  他低头瞪了江晚照一眼,偏偏江姑娘是个油盐不进的货,根本不把靖安侯的权威放在眼里,还颇为挑衅地冲他扬了扬眉。

  齐侯爷忽然觉得耳朵尖有点发烫,仓促地挪开眼,昏暗中,他神色近乎温柔:“今晚是除夕之夜,你有什么打算?”

  江晚照:“杨将军约了我去逛夜市。”

  齐珩:“……”

  姓杨的在京中那么多狐朋狗友,怎么就非得来拐带他的人?

  有那么片刻光景,靖安侯十分想冲到永宁侯府,将那拐带良家女子的杨如花拖出来,揍成一只对称的猪头。然而他借着豆大的一点灯火,瞥见江晚照脸上隐约的喜色和跃跃欲试,反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到头来,齐珩只能暗叹一声,手掌在江晚照头上轻拍了拍:“出去玩可以,但是要带上侯府亲卫,还有,晚上早点回来,你身子骨不好,不能熬得太晚。”

  江晚照听到“侯府亲卫”几个字时,脸色已经微乎其微地一沉,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不管齐珩嘴上说得多好听,自己身上终归是盖着“阶下囚”的烙印。

  虽然齐珩不算完全冤枉她,但到底是……

  意难平!

  半个时辰后,杨桢如约上门,不仅拐走一个面无表情的江晚照,还附赠了两个尾巴——他回头张望一眼,见卫昭和齐晖勤勤恳恳地跟在身后,不由皱了皱眉,俯头对江晚照低声道:“他俩怎么也跟着?”

  江晚照木着一张脸:“还用问吗?当然是被姓齐的指使。”

  杨桢心说“那姓齐的看人看得这么紧,不会认真了吧”,心念电转间,忽然计上心来,对江晚照使了个眼色。

  这两人相识多年,本质上就是一丘之貉,眼神交汇间已经飞快达成共识,往小巷里闪电般一插。待得紧随其后的卫昭和齐晖反应过来时,这两人已经默契十足地跃上小巷矮墙,三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卫昭和重伤刚愈的齐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面露苦笑。

  甩脱了“钉子”的江晚照心情大好,她跟在杨桢身后,脚步轻快地穿行过大街小巷,一路新鲜地东看西看,活像只头回下山的大猴子。

  “江南虽也繁华,不过跟京城相比,终究不是一般风味,”杨桢从路边小摊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很大方地分了一支给江晚照,“江南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富庶,京城却是达官贵人的聚积之地——看见前面的正阳门大街了吗?一路走到头,就是东华门,再往里是皇城,那可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附近的澄清坊、明照坊、小时雍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当然,这里头最气派的宅子,还要属焦府。”

  江晚照先是一愣:“焦府?”

  她仔细回想片刻,终于寻摸到一点形迹:“将军指的是,内阁首辅焦清益焦阁老?”

  杨桢三两下啃完一只冰糖葫芦,还不够塞牙缝,又问路边小摊要了一份驴打滚和芸豆卷,同样分了一半给江晚照:“说到焦家,那可是泼天的富贵,看到京城的钱庄了吗?少说有一半是焦家的产业,民间甚至有种说法,勤政殿的皇帝管着天下大事,这天底下的银子却是焦阁老管着的。”

  江晚照久在江湖,对朝中风云不甚了解,听着杨桢解说朝中局势,就跟听说书似的——非但没一点真实感,还颇有些兴味:“那为什么这些钱庄都姓焦?户部和皇帝是干什么吃的?”

  杨桢没有齐珩的诸多顾虑,抬手就在江晚照额头上敲了个暴栗:“说什么呢?龙座上那位也是你能编排的?”

  江晚照用鼻子喷了一声,压根没往心里去。

  “说到焦家,那也是昭明圣祖登基后才得势的,往前推一百年,你连姓焦的是谁都不知道,”可能是光线的缘故,杨桢总是飞扬的眉目间笼罩着浓重的阴霾,语气也低沉下来,“唉,这话说来也远了——百年前,大秦还没开国那会儿,北戎铁骑曾大举南下,一度兵围帝都,这事你知道吧?”

  江晚照点了点头。

  “当时,亏得昭明圣祖不远千里从西北赶到帝都,才勉强解了围城之困。可汉室江山已经被孝烈那老皇帝折腾得千疮百孔,只剩最后一口气在那儿撑着,圣祖为了补上国库的窟窿,想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法子。”

  杨桢把最后一块驴打滚塞嘴里,又将指尖上的豆面舔干净,续道:“为了让海外白银流入大秦,昭明圣祖重开海禁,由朝廷组织船队远下南洋。除此之外,她还将船队所得事先分成股份,以契票为凭,由民间义商和朝中重臣认购。后来船队平安返回,圣祖为方便兑现,专门成立了拆兑现银的机构——也就是钱庄的前身。”

  江晚照听得津津有味,连手上的芸豆卷都忘了往嘴里送:“后来呢?”

  “当时认购份额最大的义商姓焦,正是如今内阁焦首辅的先祖,”杨桢说,“当年,焦家不遗余力地支持圣祖发行契票,几乎是毁家纾难。圣祖感念焦家忠义,钦赐牌匾,还许焦氏子弟入朝为官,这么一代一代经营下来,大秦钱庄不说全部,起码有半壁江山改姓了焦,而他焦清益也成了内阁的头号人物,更隐为京城世家的执牛耳者。”

  江晚照屡次从身边人口中听到“世家”两个字,联想起丁旷云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怨愤与无奈,在脑子里大致描绘出一个云波诡谲的局面。

  如果说,百年前的大晋曾经拐入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节点,那么如今的大秦就是走到了类似的地步。若是效仿昭明圣祖,大刀阔斧地兴利除弊,或许能打开局面,可若跟当年的孝烈皇帝一样裹足不前、掩耳盗铃……

  谁也不知道,万一……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大秦走到了后悔莫及的一步,会不会有第二个昭明女皇力挽狂澜?

  周遭突然沉寂下来,远处游人的笑闹声显得十分遥远,半晌,杨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能拍自己一巴掌:这大过年的,我没事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嫌她的糟心事还不够多吗!

  “来来来,咱们去那边看看!”杨桢急于弥补方才的疏失,过分热情地笑道,“听说今儿个有灯市,猜对灯谜有奖品拿,我还指望你帮我多赢点彩头呢。”

  江晚照:“……”

  就她肚子里这点墨水,真的是她猜灯谜,不是灯谜猜她吗?

  杨桢拖着江晚照在火树银花的摊位间穿行而过,灯谜猜了不少,可惜一个没中。到最后,杨将军实在挂不住脸面,自掏腰包买了一盏孔雀灯,鸟屁股上垂落一把花里胡哨的尾羽,被一点灯光渲染开,凭空多了几分熠熠的光辉。

  江晚照对这些哄小孩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但是杨桢兴致勃勃,她不好扫人家的兴,只得勉强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那杨桢名义上是“江南统帅”,心性却和要糖吃的小孩差不多,见她露出喜色,方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

  “对了,京城最有名的是西市的清欢楼,左右那姓齐的在宫里领宴,没人盯着你,咱们索性去瞧瞧热闹!”

  江晚照根本来不及发表意见,就被杨桢一把拖走了——杨统帅施展轻功,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左突右窜,三两下就钻出去,闪身抄了一条小道。

  等他们从小巷里再次露头时,“清欢楼”的镏金牌匾已经近在眼前。

  江晚照出来前没吃药,眼看快到发病的时辰,实在不想在外头喝西北风,于是道:“杨将军……”

  杨桢忽然一摆手,截断她的话音:“等等!你,那小子是不是咱们在宁州城见过的那个赌坊老板?”

  江晚照蓦地一抬头,只见清欢楼的二楼窗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穿一身月白外衫,摇着他从不离手的象牙描金折扇,居高临下地遥遥作揖:“杨将军,江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