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53章 诉衷

  齐珩手握玄虎符,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两三年不见得能回一趟京——幸而老侯爷死后,齐珩对京城也没什么留恋,且一想到要卷入没完没了的朝堂纷争,要和兵部、户部为那三瓜俩枣的军费掰扯不休,还要应付各路暗怀鬼胎的野心家,他就心累得不行。

  但是这一次,想到回京,齐珩居然有些说不出的期待,要不是心头还压着杨桢那桩公案,他几乎要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来。

  江晚照的心情却不是很好,虽说早有准备,但靖安侯那张无甚表情的阎王脸实在太伤眼,她见了就气不打一处来,更别提虚以为蛇。

  “让我对他伏小作低?”江晚照只犹豫了一瞬,就把这个提议毫不犹豫的踹到一边,“做梦,想都别想!”

  她从王珏收拾的大包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新出炉的海棠糕,摸着还是温热的。她一边啃,一边听齐珩缓缓道:“朝廷传来旨意,急召杨桢入京述职,江南统帅一职由福建总兵许时元暂代。”

  江晚照:“……”

  她在杨桢麾下三年,早不是当初那个屁事不懂的海匪头子,齐珩虽只有三言两语,已经足够她脑补出一个险之又险的局面。

  江晚照不由坐直了身,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怨愤与不甘暂且按捺下:“杨将军呢?还有耿绍忠,他才是通倭的罪魁祸首!”

  “都在后面跟着,”齐珩说,“当今下旨,命我押解耿绍忠回京,如松则是奉旨‘还朝述职’——既然当今没把如松当成囚犯,就说明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不用太担心。”

  他一贯气定神闲,七情轻易不上脸,江晚照瞧了半天,没看出破绽,只能姑且信了他“不用太担心”的论断。

  被杨桢横插一杠,江晚照满腔的恼火难免后继无力,左右赶路无事,她刚消散的睡意眼看有卷土重来的迹象,眼睛一合,又要梦会周公去也。

  齐珩忽然叫了她一声:“阿照。”

  江晚照眼也不睁,懒洋洋地应道:“什么事?”

  齐珩其实就是一时感怀,随口叫了她一声,叫完不知说什么好,不禁有些尴尬。他将手指收在掌心里,来回捋了好几遍,终于想到一个应景的话题:“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

  江晚照:“所以呢?”

  齐珩:“……”

  这天真是聊不下去了。

  靖安侯这辈子没和人搭过讪,且他在军中待久了,习惯了言简意赅、直奔要害,偶尔想起个话头便格外困难。

  他搜肠刮肚了好一阵,才干巴巴地说道:“我刚满十岁就和父帅去了北疆,边陲重镇,不比京城和江南繁华,一天下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三五天才能洗个澡。那几年,我中秋节都在军营里过的,说是过节,该练的功、该巡的营、该读的兵法韬略,一样都不能少,充其量是晚上巡营过后,大家聚在一起分着吃了几块京中送来的月饼——也都是又冷又硬没滋没味,权当过节了。”

  江晚照:“……”

  她酝酿了满腔睡意,却被齐珩三言两语搅和干净,先是有些不耐烦,转念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这人原来是在没话找话。

  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简直惊悚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高深莫测的靖安侯也修炼出“搭话闲聊”的本事?

  她被齐珩搅和得睡意全无,索性坐起身,一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一边勉为其难地奉献出一双耳朵,听着靖安侯难得的“喋喋不休”。

  齐珩本想挑两件有意思的事说给她听,然而边关苦寒,除了餐风露宿就是吃沙子,他绞尽脑汁许久,依然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只能流水账似的道:“边关将士驻守多年,说不想家是假的,若是没什么战事,往往会借着年节的名头聚在一起,说些家乡的风物人事。有些多才多艺的,还会吹一段乡野小曲,虽不在调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江晚照张开嘴,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

  齐珩应声住口,万幸他习惯了面无表情,哪怕心中尴尬逆流成河,脸上也轻易瞧不出破绽。

  他看了江晚照一眼,犹豫半晌,终于攒足开口的勇气,壮士断腕似的问道:“你们……当初是怎么过节的?”

  江晚照一愣,好半天让才反应过来,这个“当初”指的是她纵横东海的那些年。

  有片刻光景,江晚照忍不住想:这小子到底是没话找话还是故意讨打?

  齐珩话一出口就做好了被江姑娘当面打脸的准备,然而江晚照不知是记着丁旷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叮咛,还是气力不济,实在没精神跟齐珩置气。总之,她仔细回忆片刻,居然认真答了:“我那时还小,不懂这些年节有什么意味,只是跟着师傅一起瞎乐呵……”

  齐珩尴尬半晌,终于听到一个能接口的话头,赶紧揪住不放:“你还有师傅?”

  江晚照睨了他一眼,用目光传递出“废话,没有师傅哪来的我”的意味。

  “我师傅也是在海船上讨生活的,当年要不是他把我捡回去,我早死在倭寇的屠刀下,”她淡淡地说,“不用看,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出生在一个小渔村,家里虽不富裕,靠着大海,总能混碗饭吃。可惜后来,村子被倭寇一把火烧了,村里百十来个人,就逃出我一个……”

  齐珩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身世,不由听入了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师傅带上了船,”江晚照说,“我师傅是海匪,我从小跟在他身边,自然也是海匪……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看到师傅每逢中秋都会祭祖拜月,觉得很新奇。师傅爱喝酒,喝起来就停不住,我见了也嚷嚷着要喝,师傅却死活不给我,逼得急了,他就拿那种哄小孩用的甜米酒兑了桂花蜜糖打发我。”

  “可能是小时候糖吃多了,养成了习惯,长大了也改不过来,吃什么都想加点甜味,不然就食不下咽。”

  齐珩听得兴味盎然,巴不得江晚照多说几句,可惜江晚照说到一半,想起被齐侯爷坑了一把的糟心事,谈性顿时化为乌有。

  她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齐珩,又扯过毯子蒙在头上,祭出“我困了,闲杂人等勿吵勿扰”大法。

  齐珩拿她没辙,只能闭上嘴。

  一行人接连赶了两天路,赶在中秋节的傍晚,在一家官驿落了脚。江晚照本想寻个机会找杨桢聊聊,可惜杨将军自打离了江南大营,就给自己设下一道“生人勿近”的屏障——他一进官驿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除了送饭的亲兵,连齐珩都吃了闭门羹。

  江晚照知道他心情不好,没去打扰他的清静,将从厨房顺来的两块月饼用油纸包好,隔着门缝塞进去,自己回了房间。

  谁知经过庭院时,好巧不巧的又撞见了齐珩。

  靖安侯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桌上摆了几桌菜肴和一壶酒。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道:“过来坐吧。”

  江晚照:“……”

  她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句话默念三遍,咬牙挨了过去。

  齐珩提起酒壶,往她杯中倒了半杯,江晚照本想拒绝,然而她鼻尖抽动了下,忽然愣住:“这是……”

  “温热的甜米酒,”齐珩说,“你身子不好,不能喝凉的,少喝点暖身吧。”

  江晚照端起酒杯,却没急着沾唇,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齐珩一眼。

  齐珩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无奈地接过酒杯,沾了沾嘴唇:“这酒里加了桂花糖,不知道和你当年是不是一个味道……凑合喝吧。”

  江晚照:“……”

  她只是随口一提,万万没想到这死心眼的靖安侯居然记在了心里。

  江晚照喝了口米酒,仓促间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极呛人的甜味直冲脑门,也不知那手欠的齐珩加了多少糖。被她腹诽犹自不知的靖安侯夹了一筷菜肴——同样是江姑娘爱吃的糖醋排骨,他依葫芦画瓢地咬了一半,然后放进江晚照碗里:“尝尝这个。”

  江晚照无端觉得齐珩这一晚的兴致很高,可她仔细想了想,实在没想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只能归咎于自己想多了。

  也许这人只是闲极无聊,又赶上中秋佳节,想找个人陪他喝酒呢?

  江晚照反正没用晚食,将靖安侯当成送上门的冤大头,待他把每道菜都尝过一遍,便提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齐珩一开始还替她布菜,后来发现自己夹菜的速度根本跟不上,干脆把菜盘往江晚照面前推了推。等她吃得差不多,抻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又习惯性地拿衣袖抹嘴时,齐珩才微一皱眉,问道:“给你的帕子呢?”

  江晚照随口道:“送给玄乙了。”

  齐珩:“……”

  这男人脸色毫无变化,周遭温度却急剧下降。

  江晚照莫名打了个哆嗦,伸手将衣领拢紧了些,心说:这又没起风,怎么突然变冷了?

  她从盘子里捞起一块月饼,掰开后发现是莲蓉蛋黄馅的,登时喜形于色,作势要往嘴里塞,忽听齐珩低声道:“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江晚照若无其事:“我知道啊。”

  齐珩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撬开这女人脑瓜壳,看看里头是什么构造。他满腔窝火,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自顾自地倒满酒杯,闷头一饮而尽。

  江晚照奇道:“你不是自律极严,滴酒不沾吗?”

  齐珩冷冷盯了她一眼,江晚照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惹到这尊大神,只能归结于此人喜怒无常,不好伺候。

  齐珩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货身子骨不结实,禁不得磋磨,接连默念十来遍,才将这股无名而起的怒火强压下去。他深吸两口气,勉强平复了情绪:“这次回京,我可能要待一段时间,届时照魄军驻扎城外,你跟我回府。”

  若是搁在以往,齐珩这句话能让江晚照掀了桌子,但她此行另有目的,非但没动怒,反而很爽快地点了头:“好。”

  齐珩:“……”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终于轮到齐帅觉得这世界玄幻了。

  这一晚天朗气清,夜空澄澈,一轮满月光辉皎洁,横贯千载古今。可能是接连两杯米酒下肚的缘故,江晚照脸上泛起红晕,眼神迷迷蒙蒙的,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风情。

  齐珩心头微动,忽然很想摸一摸那女子的脸。然而手抬到一半,他蓦地发觉不妥,不尴不尬地僵了一瞬,又遮掩什么似的拎起酒壶:“阿照,为什么不想留在照魄军?”

  江晚照虽然喝酒上头,人却还算清醒,闻言,她连讥带讽地勾了勾嘴角,心说:这还用问?

  平心而论,照魄军不算什么坏去处,对于某些想以军功晋身的寒门子弟而言,更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江晚照一想到齐珩那张阎王脸,就浑身不得劲,更何况是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和自己找虐有什么分别!

  齐珩许久等不到答案,眼神微微一黯。他似是知道江晚照在想什么,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住进侯府,平时想出门就光明正大地出去……京城比起江南另有一番繁华,出去转转也是好的。”

  江晚照懒洋洋地,像是听见了,又仿佛压根没往心里去。

  齐珩用米酒润了润喉咙,突然道:“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我第一次挂帅时才十七岁,正赶上穷疯了的西域属国组成联军,大举犯边,我父亲本要领兵平叛,谁知连日操劳引发旧伤,居然一病不起。”

  “当时形势危急,战事一触即发,进一步是五万虎视眈眈的西域大军,退一步是中原千里繁华的古丝路,我没的选,只能披上我父亲的铠甲,假扮他上了战场。”

  齐珩代父出征的事,江晚照已经从玄乙口中听说了大概,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齐珩少年挂帅背后有这么多隐情。

  “在那次之前,我虽也上过战场,却多是作为偏将,只需专注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头一回披挂上阵,以主帅的身份统筹调配全局,说不慌是假的,”齐珩低声道,“但我必须硬着头皮上,不是因为逞强,而是因为我父亲封侯靖安,既然所有人都称我一声‘小侯爷’,我就必须挑起这副担子。”

  “靖安”两个字不是简单的上颚碰下颚,背后承载的是靖安侯一脉保境卫国的热血和脊梁,虽然在某些时刻,这两个字于齐珩而言更像一座千钧大山,压得他步履蹒跚、难以为继,可正如他自己所说,既然传承了祖辈的荣光,哪怕是压断了脊梁骨,他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站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不得不为,即便……它不是出自本心,”齐珩有些艰难地说道,“如果是现在,我也许能处理得更好,可惜当年……我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江晚照两杯米酒下肚,脑子已经烧成一锅粥,她用力扒拉了下,从满脑袋的浆糊里刨出一条缝,再把齐珩这番话塞进去咂摸片刻,忽然掠过一个十分耸人听闻的念头。

  “等等,”她难以置信地想,“什么意思?这人是在跟我解释当年的事吗?”

  当年的事是插在江晚照心头的一把刀,每看见齐珩的脸一次,那把刀就楔入得更深些,叫她好生体会了一番“锥心刺肺”的滋味。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江晚照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晚齐珩冰冷又淡漠的眼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想看着一只在烂泥里打滚的耗子。

  江晚照一直以为,她在位高权重的靖安侯眼中,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又可鄙的存在,若不是因为挡了道,他连抬脚去踩都不屑。

  她从没想过,那把刀原来也插在齐珩心上。

  江晚照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眼角忽然瞥见一道黑影。她想也不想,厉声喝问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