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34章 偶遇

  江晚照眼前鬼影幢幢,一时是齐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充斥着冰冷的讥诮,一时耳边又回荡着那句漠然的“正好磨磨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冥顽性子”,仿佛她是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脚就能踩进尘埃里。现实和幻觉难舍难分地交织在一起,以她五脏六腑里的怨毒为引,烧出一把燎原的大火,她被那毒火煎熬得精疲力竭,手指无意识地乱抓乱摸,突然在枕头下摸到一个硬梆梆的纸包。

  江晚照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五六个纸包全翻出来,一股脑倒在茶杯里。此时,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似是那“诛心”也来掺一脚热闹,摸索好半天才抓住挂在床头的水壶,哆哆嗦嗦地倒了半杯,然后也不管那药粉还没完全化开,直接仰脖灌下去。

  末了,江晚照像是被那把火烧尽了精气神,整个人脱力地瘫软下去,茶杯咕噜噜滚落地上,“砰”一下摔了个粉粉碎。

  齐珩听卫昭说在帅帐门口撞见江晚照时就知道事情不妙,他匆匆叮咛了杨桢几句,快步追到江晚照营帐前。卫昭紧随其后,正要上前唤人,却被齐珩抬手拦住,这靖安侯斟酌再三,还是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算了。”

  卫昭有些不解:“什么算了?”

  齐珩摇摇头,没做解释。

  “她脾气倔强,又在气头上,现在进去也说不通,反而会火上浇油,”齐珩一边摩挲着手中佩剑,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这一路还长,慢慢来吧。”

  齐珩性格内敛,又久居上位,习惯了什么都搁在心里。经年累月,那点真心话就和心头血长在一起,偶尔吐露就和剜心割肉一般,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他每每想和江晚照把话说开,事到临头,却又犹豫再三,总是被诸多顾虑绊住脚步,日复一日,便越来越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寄希望于“慢慢来”。

  第二天一早,假扮成商队的靖安侯一行如期出发,齐珩果然又把江晚照叫到自己马车上。

  江晚照的脸色很不好看,不是给人甩脸子的“不好看”,而是苍白中泛着不健康的乌青,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活似一宿没睡。

  齐珩虽然打定主意“不惯着她”,瞧见她这模样,又有些七上八下的悬起心,想到康神医“有碍寿数”的诊断,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江晚照精气神都被昨晚一轮发作掏空了,实在没力气搭理他,上车后便将自己缩成“外物莫扰”的一团,额头抵着车壁,抓紧时间补起觉。

  齐珩:“……”

  齐帅知道这一趟免不了要吃几分脸色,却还是没想到,这姑娘脾气上来居然如此肆无忌惮,连上下尊卑都不分了,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半晌,他眼看江晚照似是睡沉了,于是从包袱里翻出披风,小心盖在她身上。

  谁知江晚照不理人归不理人,却不是真的人事不知——车厢里有个靖安侯,她就是再困倦,也没法把他当成大白菜忽略。齐珩那件披风大概是家常穿惯的,盖在她身上,领口还带着齐帅的体温和气味,说不上是香是臭,泛着某种淡淡的清苦气。

  江晚照被那陌生的气味包围着,心里像是藏了一头困在牢笼里的兽,几次三番寻不到出路,焦躁地磨牙吮血。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我趁机跑了吧?

  在靖安侯手下落跑的难度虽然不小,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真正麻烦的不是逃得没影没踪,而是怎么做的不着痕迹,让齐珩找不到借口迁怒其他人。

  江晚照掂量再三,总觉得以靖安侯的精明,无声无息开溜难度不小,万一被抓住,保不准又得挨一顿鞭子——可就算被抽成陀螺,也比日日对着齐珩那张阎王脸强。

  “不是说这一趟兴许会和东瀛人对上吗?”江晚照暗暗一咬牙,“实在不成,我拼着挨东瀛人一刀,来个假死脱身……姓齐的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跟个死人过不去吧?”

  想到溜走后就再不用见着齐珩,江晚照憋屈得厉害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些。旋即,她只觉得眼皮发沉,是真的泛了困劲,刚开始还能勉强撑住不迷糊过去,然而那赶车的照魄亲兵技术太好,一路上走得和风细雨,活像是出来郊游踏青的,她便再也支持不住,脑袋一歪,结结实实地睡死过去。

  这一睡就是小半天的光景,等江晚照迷迷糊糊地醒来时,一行人已经在路边停下,借一家茶寮的地方歇脚。

  茶寮不大,遮阳的草棚底下统共摆了三四张桌子。齐珩挑了张敞亮的桌子坐下,一行亲兵干脆在棚外席地而坐,看似随意散漫,实则守住各个方位,将靖安侯风雨不透地护卫在中央。

  须发斑白的老头搓手迎上来,点头哈腰地问道:“几位客官,可要用些什么?”

  齐珩笑了笑:“我们自己带了干粮,老丈上一壶好茶,给我这些兄弟解解渴便是。”

  老头答应一声,弯腰驼背地去了。

  齐珩抬眼望去,见江晚照挑了个僻静的角落,故意离他远远的,不由默叹一声,开口唤道:“阿照,过来坐吧。”

  江晚照:“……”

  真是不想忍了!

  江姑娘顶着一脸死了亲娘的如丧考妣,磨磨蹭蹭地挨过来,虽然勉强坐下了,却刻意挑了个距离最远的边角。恰好这时,那老头送了一壶热茶过来,江晚照倒了半碗茶,先小心尝了一口,觉得没问题,才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将里头的大半块烧饼掰成小块,用茶水泡上。

  那烧饼刚出锅时也曾外焦里酥、卖相颇佳,只是不知放了多久,皮也干了、瓤也硬了,咬一口便卡住嗓子眼,非得用热水将里外都泡软了,才能勉强入口。

  江晚照一点不嫌弃那隔夜烧饼令人发指的口感,非但啃得十分欢实,啃完了还要吸一下手指,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美味,连一点汁水也不愿浪费。齐珩实在看不下去,唯恐被人指摘这姑娘在自己麾下受了虐待,见旁边炉灶上有新鲜出锅的肉馒头,于是和茶寮老头换了两笼,一笼拿去给亲兵分了,一笼摆在江晚照面前。

  江晚照很想硬气一回,不吃靖安侯的嗟来之食,可那茶寮老头甚是殷勤,不止送了馒头,还附赠了两碟自家腌的小菜——一样是自家灌的馅蛋,里头填了火腿菇笋,一样是炙的猪皮,腌得十分入味。

  乡间小菜其貌不扬,闻起来却异乎寻常的香,江晚照被那香味勾的受不了,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盘子里瞟。

  齐珩哑然失笑,夹起一个馒头,想了想,掰了一半分给江晚照。江姑娘的心理防线一早岌岌可危,终于在这热腾腾、蓬松松的肉馒头面前一溃千里。她板着一张“威武不能屈”的晚娘脸,手却不听使唤地接过馒头,眼看齐珩先咬了第一口,立刻撒着欢地狼吞虎咽起来。

  她和齐珩都不是多话的人,坐在一起难免相顾无言。江晚照不想和靖安侯大眼瞪小眼,于是扭头往远处望去,只见以官道为分界线,左边是漠漠的水田,右边的田地沟渠放干了水,一群人赶着牛车,在平整的土地上搬运土石,秋风卷起仆仆烟尘,劈头盖脸地扑人一身。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江晚照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她话音刚落,突然想起对面坐的是谁,一时恨不能将未消散的字音叼回来吃进肚子里。然而齐珩已经听见了,极温和地应道:“应该是在建织造厂。”

  江晚照不想表现得太没见识,无奈压不住心中好奇,还是追问了一句:“织造厂是什么?”

  “工部下属天机司这两年研造出一种新型织布机,是靠脂水驱动的,寻常人家劳作三月才能织出的布料,换作机械,不到半日就能织好。天机司的人给它取了个‘花名’,叫纺织娘,”齐珩拎起茶壶,往江晚照的茶碗里续了点热水,见她听得颇有兴味,不免多说了两句,“朝廷议了几回,觉得这东西若是推广开,能让大秦境内的丝绸产量翻上几番,到时拿去和番商买卖,得回的银子便能稍稍弥补国库这些年的损耗——为此,内阁出台了好些政策,都是鼓励民间办厂,办厂的人家需得向官府登记,再把纺织娘领回来,来年有了收益,向官府缴纳赋税即可。”

  江晚照海匪出身,鲜少有人跟她详细解说国计民生,一时新鲜的不得了,连齐珩那张阎王脸都没那么刺眼了,紧着追问道:“办厂总得有人干活,这些人从哪来?还有办厂的地,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吧?那些乡绅老农就甘心被人占了地?那他们吃什么?”

  齐珩武将出身,对地方民生不甚了了,被这姑娘一串连珠问堵得哑口无言,八风不动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窘意。

  幸好这时,旁边有人开口,算是替靖安侯解了围:“打从两年前开始,朝廷就在江南一带推行铁耕犁,这玩意儿也是烧脂水和煤的,可比耕牛管用得多,一台机械就能管十来亩地,耗用的人手又少,收获的庄稼又多。这两年,租田种的佃户越来越少,闲下来的人手正好被招揽进厂子,好歹能赚几吊铜板补贴家用。”

  这声音听得甚是耳熟,齐珩和江晚照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只见一名行商打扮的年轻男人摇晃着描金折扇,冲他俩笑盈盈地作势一揖:“两位,又见面了。”

  齐珩拧起眉头:“怎么是你?”

  丁旷云笑而不语,转向江晚照,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江晚照会意,目光投向他身后,逡巡半晌,果然在四五个仆从打扮的男人中间找到了女扮男装的王珏。

  王姑娘不知用了什么颜料,将一张还算清秀的小脸涂得焦黄枯槁,嘴唇上沾了两撇小胡子,半侧过头,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

  江晚照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此时璨颜一笑,倒似将来路上的阴霾罩顶扫荡一空。齐珩看似无动于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江晚照脸上掠过,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又转向丁旷云:“丁先生是一路跟着我们吗?”

  丁旷云听出他的试探和提防,欠身再施一礼:“在下是个行商,走南闯北自然是为了讨生活,不瞒齐……公子,在下正要赶往永安,不知您二位是否也是如此?”

  他缓缓合拢折扇,在手心里轻敲了敲,十分诚恳地说道:“若是齐公子不介意,在下对永安地头还算熟悉,可以为几位引路。”

  齐珩本能要拒绝——他此行本是微服,目的地更是机密,实在不方便带着个敌友莫名的云梦楼主。然而他转过头,就见江晚照眉眼弯弯,瞳孔里盛着一把说不出的光辉,似是对丁旷云一行的加入十分期待。

  不知怎的,齐珩到了嘴边的拒绝打了个磕绊,被自己拦腰咬断,仓促咽了回去。

  “既如此,便却之不恭了,”齐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看了江晚照一眼,“正好路途乏味,丁先生不妨多说些新鲜故事来听听。”

  不知是不是丁旷云的错觉,他总觉得齐珩说到“新鲜故事”时,咬字格外用力,就好像要啃碎谁的骨头似的。

  他头皮顿时一麻,心说“不是我想的那样吧?要真这么寸,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呢!”

  齐珩大方到底,邀请丁旷云一同上了马车。有了一个见多识广的云梦楼主在旁,旅途果然热闹了许多,江晚照将车帘掀起半边,一边打量着官道两旁热火朝天的工地,一边听丁旷云娓娓道来。

  “江姑娘是行伍中人,可能不知道,就在今年念初,朝廷刚刚颁布了户调法,简单说来,就是盘查各地乡绅豪门侵占农民的土地,收回的土地,肥沃的发还给农民,次一等的由朝廷赎买,再转租给商户开工建厂,”丁旷云摇着描金折扇,悠悠笑道,“这么接连转手,朝廷里外都有银子入账,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江晚照听出他话里有话,下意识追问道:“但你也说了,这地是从乡绅豪门手里抠出来的——这些可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吃到嘴里的肉,会甘心吐出来吗?”

  丁旷云朗声一笑,面露赞许,看来是被江晚照说到心坎里。这人也是手贱得很,作势想去拍江晚照肩膀,爪子抬到一半,忽见齐珩正冰冷地注视着他,百忙中干咳一声,又悻悻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