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35章 四象

  “江姑娘说的是,吃进嘴里的肉自然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丁旷云正色道,“所以法令颁布下去,收效却是甚微,听说朝中诸公至今三不五时地给当今递折子,撒泼打滚哭眼抹泪,死活要撤了这道圣旨,闹得当今头大如斗,修道都修不安稳……”

  齐珩忽然咳嗽一声,目光锐利地看过来:“丁先生身在江南,对朝堂诸事倒是了如指掌。”

  丁旷云不以为意,坦荡荡地笑道:“那是自然!不瞒侯……公子,咱们行商和田里的老农一样,都是看天吃饭的,只不过人家看的是头顶的老天爷,咱们的天却是帝都金銮殿上的那位——那位手松一松,随便漏下个三瓜俩枣,就够咱们吃喝不尽。可要赶上那位心情不好,别说吃喝了,咱们自己不被朝堂诸公扒一层皮,就是阿弥陀佛!”

  齐珩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眼神不由微沉:“丁先生,慎言!”

  丁旷云笑了笑,转开话头,又道:“都说士农工商,其实这商户和农工一样,操弄好了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将大秦比作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农工便是树的根基,朝堂诸公则是高高在上的枝叶,至于商户,就是大树的经络血管,既将树冠上的雨露输送给树根,又把树根汲取的营养传递给树冠,一来二去,不仅国库充盈,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少,这不是一本万利,两全其美吗?”

  江晚照听得连连点头,齐珩却没那么好糊弄,闻言冷笑一声:“丁先生说的是最理想的状态,倘若遇上不法商户囤积居奇——丰年屯粮,荒年放粮,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又该如何是好?”

  丁旷云笑而不语,转头看向江晚照:“江姑娘以为该如何?”

  江晚照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不着痕迹地看了齐珩一眼,福至心灵一般,轻轻拐了个弯:“朝廷的法令不是摆着好看的,倘若真有商户行不法事,派人查得实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这答案中规中矩,是个人都能想到。齐珩不置可否,丁旷云将手中折扇转了一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粮号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生意,倘若此人另有后台,而这后台又是轻易动不得的人,你怎么办?”

  齐珩微蹙眉头,联想起丁旷云方才提到的“户调法”,直觉这人是在含沙射影。

  江晚照没发觉齐珩和丁旷云之间的暗潮汹涌,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再强硬的后台也不能一手遮天吧?你方才也说了,开粮号是囤积居奇的不法生意,一方赚得盆满钵满,总有人看不过眼——要是硬来不行,那就引蛇出洞,再不行集众人之力,总有办法!”

  齐珩正仰脖喝水,冷不防听到这番惊天动地的言论,一口凉水全塞嗓子眼里,当时就咳了个昏天黑地。

  丁旷云万万没料到江姑娘会给出这么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答案——也难为江晚照这样直通通的性子,能把“设个套等他钻进来,再不行就借刀杀人”表述得如此润物无声,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姑娘真是、真是……”

  他“真是”半天也没接上下文,半晌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真是……剑走偏锋,非同凡响。”

  江晚照本想冲他挑挑眉,挑到一半,忽然对上齐珩审视中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心头无端一个激灵,又把掀起的眉梢强行抹平了。

  齐珩本想快马加鞭赶到永安,谁知出门前没看黄历,走到一半赶上天降大雨,那官道又是年久失修,被雨水一淋,顿时泥泞不堪,几乎一步一个陷阱。卫昭带着一帮亲兵,好不容易将陷进泥坑的马车推出来,抬头就见江晚照戴着个聊胜于无的斗笠,在前头拽着马缰。只是片刻功夫,她浑身已经湿透了,整个人犹如从水塘里捞出来的,挤一挤能倒出二两泥水。

  卫昭心头咯噔一下,正想把身上的雨披脱给她,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江晚照迅雷不及掩耳地拖到一边。

  看清半途截胡的那人是谁,卫昭默默转过头,假装自己眼睛瘸。

  江晚照猝不及防,脚底被什么绊了下,趔趄着往前一扑,额头撞到一个十分坚硬的东西。她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抬起头,便和面无表情的靖安侯看了个对眼。

  江晚照:“……”

  她一口冷气刚抽一半,齐珩已经将撑开的油纸伞塞进她手里,自己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接过卫昭手中的马缰。

  托这场大雨的福,他们当晚没能赶到永安,只得在附近的小县城落脚。丁旷云声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居然不是信口吹牛,他引着一行人驾轻就熟地摸到客栈,没说两句话,那客栈掌柜已经毕恭毕敬地下去安排客房。

  齐珩环顾四周,意味深长地说:“云梦楼果然神通广大,在这种地方也有暗桩。”

  丁旷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谈不上暗桩,这家客栈的掌柜早年间受过我一点小恩惠,本来没多大事,只是他为人厚道,一直惦记着。”

  齐珩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连试探带审视地说道:“都说云梦楼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如今云梦楼主重现江湖,应该不只是为了讨生活这么简单吧?”

  丁旷云转了两圈折扇,贼胆包天的往靖安侯肩膀上一敲:“齐公子不必试探,我早说过,云梦并无恶意。”

  齐珩眯紧眼,一只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扣住剑鞘:“从北邙山到永安,阁下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你所图为何?不妨直言。”

  丁旷云垂下眼,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东瀛倭患未除,国本悬而难决,户调法举步维艰,府院之争愈演愈烈……齐帅,您放着这些不闻不问,只盯着我一个人,怕是因小失大了吧?”

  齐珩眉心皱出一道刀刻般的褶皱。

  这话乍一听没头没脑,如江晚照这般对时局不甚了解的,或许听都听不懂。然而齐珩心知肚明,此人虽有话唠之嫌,却是没一句废话,每个字都正中时弊要害。

  他七情寡淡的脸上犹如覆了一层寒霜,目光近乎冷峻。

  “自圣祖昭明以来,大秦立国百年,如今已经走到岔路口,”丁旷云低声说,“当今一心修道,只想求稳……但是齐帅,眼下的困局,可不是一个‘稳’字就能平安度过的。”

  当昭明女皇赤手空拳,从烽火燎原的中原大地上强行扒出一条血色横行的道路时,就注定大秦不可能风平浪静地迎来终局。

  女子主政,“叛贼”当道,钢铁巨鸟迎风翱翔,燃烧着脂水的铁耕犁在农田中奔跑……这注定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却因为先帝的一念之差,错失了逐潮而上的时机,以至于大秦蹉跎百年,毫无建树。

  而倘若一个人停留原地、裹足不前,那么他的下场只有一个——被昼夜不息的滚滚大潮当头吞没。

  大到王侯将相,小如贩夫走卒,都逃不开这个命数。

  齐珩微微闭了下眼,一字一句沉如铁石:“自武靖公起,靖安一脉便是大秦的守境柱石,我封侯靖安,便是要为国靖难□□,不管其他。”

  说完,他不再理会丁旷云的神色,自顾自拾步上了二楼。

  掌柜的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好了客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江晚照的房间恰好安排在齐珩旁边。幸而房间里早已备下热水,还有干净换洗衣服,江晚照只稍微犹豫了片刻,就在热水澡和柔软的床铺面前败下阵来。

  她在浴桶里泡了许久,里外都擦洗干净了,这才懒洋洋地捞过店小二送来的衣裳。展开一看,江晚照忽然愣住了,只见那并不是她平常穿惯的男装,而是一件姑娘家的长裙。

  江晚照顶着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指节发出一声脆响。

  她此行带来的换洗衣裳都被大雨浇湿了,犹豫再三,还是捏着鼻子换上长裙。这姑娘活了二十年,统共没穿过几回女装,对着镜子照了照,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十分不想出门见人,偏偏那杀千刀的靖安侯不肯放过她,还专程遣了卫昭来叫她。

  江晚照在房里默不作声地站了许久,眼一闭心一横,就着这身姑娘家的打扮推门而出。

  让她没想到的是,齐珩屋里居然不止一人——桌上摆了酒菜,那丁旷云展开折扇,一边骚包地摇了摇,一边笑盈盈地对她道:“两位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稍尽地主之谊,为两位……”

  “接风洗尘”还没来得及排好队列,丁旷云突然顿住话音,如簧的巧舌似是打了结。

  齐珩扭过头,锐利的目光从江晚照脸上掠过,旋即毫无预兆地怔住。直到丁旷云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齐珩才骤然反应过来,低低垂落眼帘:“……过来坐吧。”

  江晚照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一绺长发垂落鬓边,发梢滴着细细的水珠。她磨磨蹭蹭地挨到近前,刚拉开凳子坐下,丁旷云已经递过碗筷,冲她露出一个十足殷勤的笑:“也不知道江姑娘爱吃什么,让厨房随便准备了些酒菜,你看看可还合胃口?”

  江晚照:“……”

  她打眼一扫,发现满桌子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王珏偷摸准备的。那姓丁的约莫是有意讨好她,为她殷勤备至地夹了一筷醋鱼:“阿……咳咳,这醋鱼酸甜可口,是这儿的招牌菜,你尝尝看可还喜欢?”

  江晚照板起一张高深莫测的脸,心里想:这算什么?借花献佛?以为凭一顿酒菜就能让我松口同意你和阿珏的事?哼,做梦!

  然后她丝毫不忌讳齐珩的脸色,往饭碗里倒了半碗鸡汤,将白米饭搅和成一团浆糊,就这么连汤带饭地扒拉进嘴里。

  丁旷云偷摸瞟了一眼,只见齐珩面无表情,伸出去的筷子却在空中顿了一瞬,而后夹起一只鸡腿,若无其事地送进江晚照碗里。

  风水轮流转,才不过片刻功夫,脸色发僵的就换了人。

  丁旷云正看戏看得热闹,忽听齐珩淡淡地说:“丁楼主长居江南,想必对江南一线的风土人事十分了解?”

  丁旷云心头一凛,听出他话里有话,瞬间正色下来:“谈不上十分了解,不过齐侯若想找人,在下还是能效劳一二。”

  他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逐一摆在齐珩和江晚照面前,齐珩摆了摆手,顺带拦下了送到江晚照跟前的那杯:“我不喝酒,阿照她正在服药,也不能沾酒。”

  丁旷云点点头,居然没有多嘴问“为什么服药”之类的废话,从善如流地换了茶,又道:“不知齐侯要找什么人?”

  齐珩:“你听说过‘西伯’吗?”

  江晚照啃鸡腿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看齐珩,又望向丁旷云。

  丁旷云先是一愣,旋即,他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倏尔凝缩:“齐侯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齐珩沉吟片刻,约莫是觉得这货虽然藏头露尾,倒也不像什么居心叵测之辈,便将当日那粮号掌柜的话掐头去尾,简单复述了一遍。末了,他又道:“这个‘西伯’的名号奇怪得很,我之前从未听说,也不知是真有其人,还是只是个代称。”

  丁旷云收敛起油滑不羁的嬉色,微微低下头,伸手揉了揉鼻梁。昏黄的烛灯打在他半边脸颊上,英挺的五官轮廓被光影加深,显得深沉而又晦暗莫测。

  齐珩敏锐察觉到什么,问道:“怎么,先生有难言之隐吗?”

  丁旷云摇了摇头,苦笑道:“谈不上难言之隐……只是我没想到,此事会在这个当口重新浮出水面。”

  齐珩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这般说辞,倒像是背后隐情颇深。他给江晚照夹了一筷虾仁,用酒菜堵住这姑娘张口欲言的嘴,又转向丁旷云:“怎么,这位西伯是什么难缠的人物不成?”

  丁旷云苦笑道:“‘他’就不是个人。”

  齐珩不由一愣。

  丁旷云正色道:“齐侯征战多年,可曾听说过‘山河四象’?”

  齐珩摇了摇头,如实答道:“闻所未闻。”

  “相传,‘山河四象’是前朝皇室传下的四件宝物,分别是东珠、西帛、南金、北铜。这四件宝物单个来看,已是价值连城,但是世人对其趋之若鹜,却是另有原因。”

  江晚照费了半天劲,总算把嘴里的虾仁咽下去,不无好奇地问道:“什么原因?”

  丁旷云用筷子轻敲了敲酒杯,压低声道:“传说,将这四样宝物拼凑起来,就能找到前朝埋藏起来的一批宝藏!”

  江晚照看了眼齐珩,见他神色暗沉,不知在想什么,于是试探地问道:“那宝藏到底是什么?”

  丁旷云沉默片刻,重新露出一个懒散的笑:“那谁知道呢?宝藏嘛,终归不过是那些东西,要么是金银财宝,要么是灵丹妙药,要么是武功秘籍——说白了,无非四个字。”

  江晚照:“哪四个字?”

  丁旷云:“人心,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