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8章 套话

  这两人出现得毫无预兆,就像从地里“凭空”长出的一般,倘若耿知府再少两分城府,指不定已经惊骇大叫起来。

  他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瞧,好悬蹦出嗓子口的心重重砸落,拍出一片四溅的火星:“你们……咳咳,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不请自来的两位都是一身黑衣,又拿黑布蒙住面孔,乍一看颇像两根行走的煤棍。右首的是个女子,身量瘦削,挽着一把长发,通身上下总共没露出几片肌肤,但她一开口,一股清软缱绻的风尘气已经扑面而来:“耿知府,外面都快翻天了,您可真是好自在。”

  耿绍忠面色微变,快步走到门口,往左右张望两眼,又死死掩上房门。他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过身,压低声喝问道:“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有事传信即可……眼下正当风头火势,你们是唯恐旁人发现不了吗!”

  那女子压着嗓音,说的是流利的汉语,音调转折间却颇显出几分生硬,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耿知府也知道风头火势……那靖安侯昨日逞了好大一通威风,还把徐记粮号的掌柜绑走了——那可是徐六爷用惯了的得力人,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您就不担心吗?”

  她话里有话,耿绍忠听得分明。闻言,他脸色一沉:“那靖安侯扰乱民生、诬良为盗,我身为宁州父母官,自然不能视若罔闻……只是这靖安侯深沐皇恩,手中握有调度四境兵马的玄虎符,这一份弹章送上去,能激起多大水花,在下也没有十足把握。”

  那女子一张面孔藏在黑布巾下,眼睛也隐在汽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但她往那儿一站,无需刻意搔首弄姿,自成一道天然的风景:“耿知府大公无私,朝廷必定明白您一番苦心……不过那靖安侯来势汹汹,当真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商户?”

  耿绍忠悚然一震:“你什么意思?”

  女子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汽灯悠悠转过,间或照出一道森冷的影子,仿佛传说中栖身黑暗、随时可能扑出的嗜血怪物:“靖安侯口口声声‘私通倭寇’,这盆脏水泼的是徐六爷,还是您这个宁州父母官,您心里真的一点没数?”

  她最后一句刻意压低了音量,恰好这时,雪亮的电光倏忽一闪,闷雷滚过天际,隆隆地回荡在耳畔。

  耿绍忠心里本就隐隐有所揣测,如今被那女人一语挑破,倒像是坐实了不祥的预感。他站在那儿,看似不为所动,实则出了一身心惊肉跳的冷汗,好半天才勉强道:“侯爷、侯爷公正严明,应当不至于此……”

  女人噗嗤一笑,连讥带讽地弯了弯眼角:“您刚才还说靖安侯诬良为盗,转眼又成了公正严明,改口可够快的……就算那靖安侯公正严明,您别忘了,他手里还握着人证呢!”

  耿绍忠瞳孔倏地一收,有那么一瞬间,神色近乎狰狞。

  女人觑着他神情变化,轻言细语:“耿知府固然清清白白,可那掌柜的没见过世面,万一禁不住逼吓,吐出什么不该吐的东西……对您可是不大方便。”

  耿绍忠拢在衣袖中的手指幅度细微地打着颤,却偏偏梗直脖子,作出不屑的神色:“不便固然是不便,只是未必冲着本官来……本官早跟那徐恩允说过,要在大秦做生意,就得依照大秦的规矩来,否则,就算本官行了方便,也有的是要找他麻烦的人!”

  女人低眉顺眼地笑了笑:“耿大人说的是……其实那掌柜的人微言轻,徐六爷一时半会儿也不在宁州城,就算真吐出点什么,也未必令人信服。”

  耿绍忠打的正是这个主意——那掌柜的毕竟身份低微,蝼蚁一般的草芥小民,就算真说出什么,也大可安一顶“胡乱攀扯”的帽子。只要徐恩允本人不露面,先把这风急火燎的当口避过去,等耿知府缓过一口气,自然能联络朝中师友,将齐珩掀起的这番风浪压下。

  谁知那东瀛女人话音一转,笑吟吟地说:“不过,那靖安侯已然认定了大人,拿不到实据必不肯善罢甘休……大人与徐六爷往来密切,少不了互通有无,哪怕大人手脚干净,徐六爷那边一时半会儿也还抹不平痕迹呢。”

  她声音压得极低,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却凝成一把锐而利的锥子,照准要害捅下去。

  耿绍忠惊怒交加,猛地一拍桌案:“你什么意思,还想威胁本官不成!不过是几封伪造的书信,真当本官会上你的当!”

  借着暗影遮掩,女人回过头,和身侧男伴隐晦地交换过一个眼神:此人和徐恩允果然有书信往来!

  那“东瀛女人”自然是江晚照假扮的,她此行本是为了试探耿绍忠口风,如今证实了他和徐恩允等人暗中勾结,目的已经达到一半。

  此时,江姑娘蛮可以功成身退,但她眼珠骨碌一转,似乎撩拨耿绍忠上了瘾,非要火上再浇一瓢油:“是真迹还是伪造,可不是您一句话就能敲砖定脚的……若是落在靖安侯手里,您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耿绍忠不知是愤怒还是心虚,整个人瑟瑟战栗起来,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你……你们到底想怎样?”

  “那粮号掌柜跟了徐六爷多年,留着他,对您、对六爷都没好处,”江晚照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耿知府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卫昭眼皮突然跳动了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晚照察觉到他的疑虑,却没顾上搭理,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大人在宁州城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攒下偌大一份家业……就甘心拱手让与旁人吗?”

  耿绍忠目光激烈挣扎:“不甘心又如何?那粮号掌柜被羁押在江南大营,负责看守的都是靖安侯和杨桢的人,我就是想插手也没机会。”

  江晚照垂目一笑:“江南大营当然戒备森严……不瞒您说,徐六爷其实也放心不下,每每想釜底抽薪,只是苦于人生地不熟,不敢轻举妄动——说来,耿知府倒是知根知底,若能搭把手,于人于己不都是便利?”

  卫昭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临行前自家少帅的叮咛,又仓促咽了回去。

  耿绍忠不由面露动摇。

  他其实未必没起过“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耿知府颇有自知之明,就他手下那三瓜俩枣,还不够靖安侯塞牙缝的,真要硬来,就是老寿星吃□□——自己找死。

  因此江晚照的提议正中耿知府下怀!耿绍忠在宁州经营多年,又是近水楼台,未必不能在江南大营安插一两个眼线。他甚至不需要真的动用这几根蛰伏多年的线,只需在东瀛人潜入江南大营时顺便搭一把手,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是举手之劳,又能一本万利,换谁不心动?

  耿绍忠嘴唇微动,几乎要当场答应下来,但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心思缜密、颇有城府,短暂的动摇后,忽然察觉到一丝古怪——倘若这两个“倭寇”一早就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方才何必东拉西扯一大篇?

  到底是他们犯了话痨的毛病,还是……这女人在故意试探什么?

  想到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耿绍忠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心念电转间,他突然张口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番邦语。

  卫昭脑袋当时就“嗡”一下,他追随齐珩多年,当然听得出这是东瀛本土通用的倭语,然而会分辨是一回事,会说却是另一回事。耿绍忠突然来这么一出,分明是起了疑心,眼看这出空城计唱不下去,卫昭一只手已经扣紧袖中兵刃,就要先下手为强。

  谁知那江晚照犹如背后长眼似的,一只手绕到身后,冲他不着痕迹地摆了摆,而后笑盈盈地回了句什么,说的居然是惟妙惟肖的东瀛语!

  卫昭:“……”

  这样也行!

  江晚照的“驴唇”和“马嘴”对应得严丝合缝,卫昭虽听不懂他二人一问一答地说了些什么,却见耿绍忠原本有些警惕的神色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他顿了片刻,又用东瀛语说了句什么,一边说还一边退后半步,做了个合手作揖的动作。

  江晚照不慌不忙,一只手扶住腰间佩剑,略欠了欠身,同样用东瀛语答应了。

  卫昭跟着江晚照从宁州府衙□□而出时,已经将近半夜。此时正值七月流火,入夜后暑意渐消,卫昭被温润的江南小风当面一扑,只觉得从胸口凉到后背,这才发现自己里外衣裳都被冷汗打透了。

  他神色间不由少了几分敌意,多了些许不情不愿的佩服:“你方才和那姓耿的用东瀛语说了什么?”

  江晚照漫不经心:“也没什么……那老小子问我什么时候动手,我说他若方便安排,就在三天后的傍晚,到时他想法将侯爷和杨将军引走,我们——咱们假扮的东瀛倭寇正好伺机下手。”

  卫昭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引姓耿的动手?侯爷只吩咐你我借机试探,可没让多此一举。”

  江晚照斜了他一眼,借着夜色遮掩,将“靖安侯麾下怎么会有这等不知变通之辈”一行字隐晦地刻在眼皮底下。

  “侯爷吩咐你我跑这一趟,就是想逮住姓耿的和东瀛人串通的狐狸尾巴。只是这姓耿的难缠得很,话里话外滴水不漏,与其被他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咱们反客为主,逼着他露出破绽。”

  江姑娘沉潜多年,终归学会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看在这位是靖安侯麾下亲兵的份上,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大篇。而此时夜浓欲滴,卫昭居然没看出她道貌岸然下的刻薄讥诮,一边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一边又不无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会说东瀛话?”

  江晚照听问,神色微乎其微地淡了,顿了片刻才道:“……以前跑船时和东瀛人打过交道,顺便学了一点。幸而那姓耿的只是个半吊子,要是换成地道的东瀛人,大约就能听出破绽了。”

  卫昭一时语塞,他心知肚明,所谓“跑船时”就是江晚照领着一干海匪在东海上呼风唤雨、逞凶扬威的那几年。卫昭隐约听齐晖提过一嘴,当初“江滟”两个字是能在东南沿海横着走的,所经之处,连东瀛倭寇也得夹着尾巴退避三舍,若不是后来折在自家少帅手里,哪有徐恩铭扬名立万的机会?

  无意中“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卫昭略有些尴尬,正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听夜风中卷来极细微的嗡鸣声。紧接着,身旁的江晚照神色骤变,来不及开口示警,一股大力毫无预兆地推上他胸口。

  卫昭上半身被压得硬生生弯折,脊柱几乎和地面保持水平,一缕极细的寒意从鼻尖刮过,旋即将两绺被夜风卷起的发丝干脆削断。

  卫昭这才看清那险些让他身首分离的是一根金属丝,极细又极韧,能在瞬息间将脊骨无声无息地切断。他一身冷汗当即争先恐后地窜出来,“嗡”一声拔出随身佩刀,喝道:“何方鼠辈暗箭伤人?给我滚出来!”

  话音未落,温柔的夜风声陡然凌厉,几条黑影在夜色深处倏忽闪现。头顶浓云破开一线,月光摧枯拉朽般扫过,空气中泛起尖锐的金属冷光——那竟然是无数根金属细丝,险恶地徘徊在夜色深处,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织就了一张无孔不入的网,只等着将自投罗网的猎物一口吞下!

  江晚照从牙缝里轻轻抽了口气:“看来,咱们成了人家瓮中捉的那只鳖了。”

  卫昭:“放心,少帅一早派了人手在附近接应,咱们只需……”

  他本想安慰江晚照,就算中了埋伏也不要紧,只需支应片刻,自然有援军前来解围。谁知江姑娘性子急躁,根本不待他把话说完,已经闷头冲上前,手中佩剑来不及拔出,连刃带鞘往前推出!

  只听“嗡”一声,无坚不摧的剑意和切金断玉的金属丝狭路相逢,硬木制成的剑鞘难当两面夹击,刹那间分崩离析。剑锋趁机脱身而出,打横拖过,在细密的金属丝上划出一串四下崩溅的火星。

  江晚照看着娇弱,下手可一点不软,剑锋寻到“罗网”的破绽,翻折过一个微妙的角度,居然将又细又韧的金属丝“撬”开一道缝隙。旋即,那剑锋猝不及防地当空斩落,剑招大开大合,颇有睥睨无双的意味,金属丝难抵其锋,干干脆脆地崩裂成几段,被剑风一挽一推,往反方向激射而出。

  黑暗中传来短促的惨叫,两个人影从角落里扑出,倒地抽搐一阵,死狗似的不动了。

  目瞪口呆的卫昭直到这时才回过神,赶紧将齐珩事先塞给他的细竹筒抛入半空,在夜幕下炸出一串姹紫嫣红。

  江晚照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只见卫昭冲她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少帅早防着这手……东瀛人不现身则已,一旦露面,就只有自投罗网的份。”

  江晚照:“……”

  齐珩那个杀千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