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0章 试探

  齐珩好多年没遇到敢放言扒他皮的主,一时觉得颇为新鲜。他歪头端详了下这“秃鹰”还是“秃鹫”,只觉得此人没瞎眼时就是獐头鼠目,瞎眼后更是一路往“人憎鬼厌”去了,甚是有伤风化,恨不能将那块蒙面的黑巾再糊他脸上。

  然而齐珩一向以举重若轻的大将形象示人,不便在部将面前威严扫地,斟酌了下,他淡淡开口道:“阁下本意是为了求财,若肯见好就收,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话说回来,我徐某人走南闯北这些年,还真没见过这种做生意的路数。”

  那秃鹫本是梗着脖子,听他自称“徐某人”,不由神色微动:“徐?哪个徐?”

  齐珩打了个手势,当即有不乏眼力见的亲兵将那小布包捧到跟前,齐珩在里头挑挑拣拣一番,取出一枚赤金指环,好整以暇地戴在拇指上。

  那赤金几经波折,已经黯淡得不能见人,反倒是那颗珊瑚珠子历久弥新,阳光下转动着血似的光华,几能闪瞎人眼。

  秃鹫的眼睛登时直了,脱口道:“你是徐六爷?”

  齐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那么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秃鹫原本还有些怀疑,见了他通身的气度,再瞧瞧他身边各个深藏不露的手下,五分的怀疑登时成了十分的确信。他当下将脸一抹,狰狞的血迹还没擦净,已经露出一脸夹着谄媚、搀着讨好的笑:“早听闻东海徐大当家有个同宗的族弟,排行老六,人称徐六爷。年纪虽轻,人却了不得,在南北都是数得着的这个,”他一翘大拇指,仿佛浑忘了片刻前的瞎眼之仇,字里行间的奉承之意让江晚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咱们山寨对徐大当家是仰慕已久,您瞧瞧这事闹得……你要是早亮明身份,咱也不至于闹出这种误会不是?”

  齐珩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我倒是想说,阁下给机会了吗?”

  秃鹫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皮顿时紫涨起来,顺着齐珩的话音赔笑几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这一趟……真是回乡啊?我听说,徐氏宗族在宁州一带,怎么到这深山老林来了?”

  齐珩淡淡横了他一眼:“怎么,徐某人的行踪,还要和陈二当家报告不成?”

  他年纪虽轻,执掌四境兵马多年,却是说一不二惯了。那一眼瞪得秃鹫心里打突,赶紧往回找补:“是是是,我这不是有眼无珠,得罪了六爷,想着您要是不急着赶路,就请您去咱们山寨坐坐,顺便给您赔个不是吗?”

  齐珩短促地笑了声,被那张极尽猥琐的笑脸刺得眼睛疼,实在不想跟他虚与委蛇,起身拂袖离去。秃鹫正不知所措,方才那机灵的小亲兵已经将他身上绳索解开,又把小布包往他怀里一揣,笑道:“咱们这回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家六爷对北邙山寨的何大当家和李二当家也是仰慕得很,谁知道会自家人伤了自家人?对不住的地方,这点心意就当给弟兄们赔不是了。”

  小亲兵嘴巴很甜,大概是一干亲兵中的口舌担当,三下五除二已经哄得那秃鹫眉开眼笑——至于是真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不得而知了。

  江晚照本以为以齐珩杀伐决断的性子,就算不当场砍了这帮贼胆包天的山匪,也得绑成一串粽子杀鸡儆猴。谁知他非但没喊打喊杀,反而耐着性子敷衍一番,末了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江晚照一开始认为齐珩可能是吃错药了,但她将齐珩和秃鹫的对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后知后觉地串起了前因后果——秃鹫称呼齐珩为“徐六爷”,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齐珩通过某种方式,给自己捏造了一个身份,而证明他身份的凭据就是那枚赤金指环。

  江晚照知道徐恩铭有个同宗的族弟,但她和这个族弟素未谋面,更不清楚人家是干什么的。不过听齐珩的意思,这位“徐六爷”似乎跟他族兄不是一个路数,毕竟徐恩铭匪归匪,却从不屑和东瀛倭寇沆瀣一气。

  那么徐恩铭知道这个族弟私下里的勾当吗?

  江晚照回想了下徐恩铭的为人处世,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此人不仅自视甚高、刚愎自用,更对欺软怕硬的东瀛倭寇深恶痛绝。倘若他知道自己这个族弟和东瀛人背地里勾搭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清理门户。

  所以齐珩一早猜到在山匪和倭寇之间牵线搭桥的就是这个徐六爷,因此故意冒他的名,又抛出暗示身份的珊瑚指环,坐等那陈连海自己往网里跳?

  江晚照不由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齐珩——他俩相隔其实并不远,统共五六步的距离,江晚照却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中间,越不过也看不透。

  “这男人比我想象的更危险,”她弯下眼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当初是不是瞎了眼,才把狼王当成无害的流浪犬?”

  她盯着齐珩后背的时间有些长,虽然目光涣散,还是惹来靖安侯的注意。齐珩回过头,视线和她不期而遇,隐约透着询问。

  江晚照没说话,转身就走。

  齐珩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见效,接下来的一路都顺顺当当,再没起过幺蛾子。当天傍晚,他们一行进了北邙县城,找了间看着还算气派的客栈投宿。这一回,齐珩没给江晚照回避的机会,强行将人叫进房里。

  如果有得选,江晚照宁肯跟马厩里的畜生过夜,也不想和靖安侯共处一室。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齐珩发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只能捧着托盘上了二楼。

  北邙县城不大,客栈再气派也比不上江南玉米之地,幸而干净被褥和热水热饭还是有的。江晚照推门进屋时,齐珩正坐在桌前,借着一点昏黄的灯光,埋头研究那幅圆圈套圆圈的山寨地形图。

  江晚照对那地图好奇得很,虽然再三克制,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往一边瞟。齐珩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恰好和她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相撞,不禁哑然失笑,将地图大方地推到她面前。

  “北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从这地图上看,四面都是险崖峭壁,唯有西南坡相对平缓,”他淡淡地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布置山寨防事?”

  江晚照摸不准他是随口发问,还是有意试探,想了想才说:“我才不费那个心思。”

  齐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防事就算建得固若金汤,那也是匪,北邙又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旦官府发狠围剿,百倍千倍的人数压上来,山寨再固若金汤也没用,”江晚照低垂视线,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嘲弄,“要是我,就干脆化整为零,将山寨中人撤入身后的十万大山里,再派出小股匪徒诱敌深入,一旦官兵轻敌冒进,掉进了事先布好的陷阱,就集中优势兵力,把官兵一口一口吃掉!”

  齐珩:“……”

  他该感慨这姑娘果然是海匪出身,哪怕历练多年,依然是一身不走寻常路的匪气,还是庆幸之前剿匪的官兵没遇上这位骨子里就大杀四方的主?

  齐珩脑子里转着漫无边际的念头,脸上却看不大出来,依然是高深莫测的八风不动。江晚照唯恐自己答得太过锋芒毕露,招来这位的忌惮,又赶紧找补了一句:“不过卑职对北邙一带的地形不了解,说这些也是纸上谈兵,想来最稳妥的安排就是在三面陡崖处设下暗哨,备好滚木擂石,再将西南缓坡放开通道,埋伏大量机关陷阱,等着官兵自投罗网吧?”

  齐珩好半天没说话,俊秀的眉目间笼着淡淡的阴翳,看不出是喜是怒。江晚照被这男人的“喜怒无常”折腾烦了,索性眼不见为净地撇过脸,从盘子里捞起一个白面馒头,先掰了一小块谨慎地尝了尝,确认没问题,于是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房间窗户支开半扇,夜风呼啸而入,擦肩而过的一瞬,烛火微微摇晃了下。齐珩心里突然浮起不期然的遗憾,他忍不住想:她为什么是女子?为什么没托生在正经的良民家里?

  倘若她是男子,又有个清白的出身——不需要多显赫,哪怕是一般的平民家庭,都能投身军营,凭一身本事安身立命,乃至裂地封侯都未尝不可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一条小命悬挂在摇摇欲坠的刀锋上。

  齐珩就着烛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晚照,见她脸颊苍白,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柔弱,因为肤色白皙,便显得脖颈上那道刀伤的疤痕越发狰狞刺眼。

  他语气放得极为缓和,几乎称得上柔和地问道:“等山匪的事了结,我会向朝廷请旨,免去你戴罪的身份……想过以后去哪落脚吗?”

  江晚照没吱声,啃馒头啃得全情投入。

  齐珩盛了碗热粥,往她面前推了推:“齐晖想必跟你提过……我麾下亲兵尚有空缺,你若愿意,可以来我帐下。日后若能建立功勋,即便你是女子之身,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江晚照用热粥将嘴里的干馒头送下去,艰难地顺了顺胸口,这才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卑职草莽出身,不懂规矩,怕言行不慎犯了忌讳……还是算了吧。”

  齐珩曲起手指轻叩桌缘,沉吟片刻才道:“我帐下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你若是想留在江南大营,我也可以……”

  他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齐珩微一皱眉,下一瞬,房门被敲响了,那亲兵首领齐晖站在门口低声道:“侯爷,点子上钩了。”

  江晚照幅度细微地一挑眉梢,似乎是没想到堂堂靖安侯麾下也精通黑道切口。

  齐珩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只见江晚照貌似谦卑地垂落眼皮,似乎对楼下的不速客没有半点兴趣。他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江晚照低声答应了,然后在齐珩起身的一瞬,从托盘底下勾出一小包药粉,飞快地藏进衣袖。

  此时夜色已深,大堂里没多少人,桌椅寥落,显得空荡荡的。来的是一帮戴斗篷的黑衣人,俨然有序地占据了大堂的半壁江山,为首的黑衣人上前两步,一张尖嘴猴腮的猢狲脸藏了大半在斗笠的阴影里,冲一干严阵以待的亲兵团团作揖:“在下北邙孙朗,奉我家大当家之命,前来拜会徐六爷,烦请各位通禀一声。”

  一众亲兵谁也没接茬,片刻后,只听头顶吱呀一响,二层最里间的房门被人推开,轻袍缓带的靖安侯缓步踱出,不紧不慢地下了楼。

  孙朗没见过“徐六爷”本人,只知道这人年纪虽轻,手段却颇为老道,不然也没法和黑白两道都搭上线,做起偌大一盘生意。如今见齐珩年岁对得上,气度更是不凡,手上还戴着那枚闪瞎人眼的珊瑚指环,心中一早认定了,忙不迭迎上前,带着十二分的恭谨讨好笑道:“这位就是六爷吧?小人寨中的伙计不晓事,听说日间冲撞了六爷,小人是奉咱们大当家的命,特意来替他赔不是的。”

  齐珩压根没正眼看他,自顾自地走到桌前,一掀衣摆正身坐下。那为人机灵的小亲兵立刻翻开一个茶杯,替他倒了杯干净茶水。

  江晚照打定主意不出头,缩着本就短半截的脖子,十分没存在感地蜷在齐珩身后。她将眼皮撩起半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过那一干黑衣山匪,视线转向右首时,忽然定格住。

  只见那右首第一名黑衣人状似漫不经心地一抬斗笠,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目光和江晚照当空相遇,两人俱是难以察觉地一震。

  江晚照活是被蝎子蛰了,整个人微妙地僵在原地。

  幸而齐珩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是你家大当家让你来的?”

  孙朗赔笑道:“正是。”

  “在下对北邙山的何大当家和陈二当家都仰慕已久,此次途经北邙地界,也确实存了拜会的心思,”齐珩前半句还算客气,后面却话锋一转:“在下是诚心拜会,北邙却对我诸般敷衍,这就是列位的待客之道吗?”

  孙朗悚然一惊,急道:“六爷说哪里话?您可是咱们山寨的座上贵宾,咱们敬重您还来不及,哪敢敷衍?”

  齐珩垂落视线,轻轻一提嘴角:“北邙大当家抱病,不理世事多时,如今寨中大小事宜都由陈二当家打理,你却说奉了大当家之命前来——你自己说,这不是敷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