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章 云梦

  一顿饭吃得暗流汹涌,江晚照好几次觉得齐珩就在摔筷子的边缘徘徊,却出于某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终究忍了下来。

  江晚照纳罕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倘若齐珩真的忍不住发作,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搬出这个是非之地,再不用看“齐阎王”那张碍眼的脸。

  可惜事与愿违,齐侯的耐性居然比她料想中好得多,以至于如此完美的计划功败垂成。

  “果然今非昔比了,”江晚照冷笑一声,“要是换成三年前,他早不耐烦了,哪还忍得下去?”

  她由“三年前”联想起某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惊觉陈年的怨愤颇有翻江倒海的趋势,连忙深吸一口气,将这把猝然而起的心火强压下去,埋头飞快地收拾了碗盘,一股脑端出去。

  ……可怜齐珩刚吃了个半饱,就被江晚照硬生生地抢了碗筷,一时错愕地抬起头,仓促间只瞥见这姑娘眼角一点来不及遮掩的怨愤。

  齐珩不由一愣,只是瞬间的迟疑,江晚照已经卷出门口,脚步声去得远了。

  江晚照把碗筷送回后厨,想到客房里的“齐阎王”,就觉得直泛酸水。方才吃下去的饭菜成了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艰难地卡在肠胃里,卡得她坐立难安,恨不能找个地方作呕一场。

  她在原地转悠两圈,实在无事可做,又不想回房,于是没头苍蝇似的来回溜达,忽听后院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

  江晚照敏锐地眯紧眼,那笛声乍一听没什么稀罕,他们这些常年在海上跑生活的人却一听就知道,那是用某种特殊的海螺做成的,螺身上挖出空洞、安上簧片,就能吹出一段曲折婉转的小调,只是比寻常竹笛的音色要沉闷不少,只有海上常来常往的异乡客才会在思乡之情无处排遣时,用这种粗陋的乐器一抒情怀。

  江晚照海匪出身,从小长在船上,听惯了这种粗陋沉闷的小调,此时他乡遇“故知”,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感。她循着小调走进后院,只见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石桌上摆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一个男人坐在桌旁,嘴边衔着一截巴掌大的海螺,呜呜咽咽地吹着听不出调门的小曲。

  这动静在旁人听来是“扰民”,在江晚照却颇为亲切。她忍不住走上前,将那吹小曲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过一番,谁知越看越眼熟——不是搭讪常用语,是实打实的眼熟!

  江晚照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从一片混沌的脑浆中扒拉出一条缝:“你……你不是云梦阁那个赌坊掌柜吗?”

  吹小曲的男人把海螺做的骨笛往桌上一拍,抬头看了江晚照一眼,似乎认出了这位“救命恩人”,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子虚乌有的灰土,拱手作了个长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天承蒙姑娘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想不到今日在此重逢,实在是三生有幸……”

  如果说一开始,江晚照只是怀疑这场偶遇不是单纯的巧合,那么现在就是坐实了这个猜想——这长篇大论的车轱辘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根本不可能是临场发挥!

  当日事发突然,江晚照没来得及留意这个“赌坊掌柜的”姓甚名谁,只留下一个“这小子甚是脓包”的印象。眼下猝然相逢,还是一场别有预谋的“邂逅”,她不由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试探地问道:“你不是在宁州城开赌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男人夸张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在额角轻点了点:“这不是赌坊和东瀛倭寇扯上关系,被官府勒令关门了?我手下一帮兄弟没了吃饭的营生,没奈何,只能做点小生意,勉强混碗饭吃。”

  他连唱带叹、情真意切,江晚照却心知肚明,将这人的话吊起来拧一拧,能挤出二两水分。她有心看这小子能演到几时,索性在石桌旁坐下,拿起小酒壶晃了晃,又放在鼻下轻闻了闻:“这是水还是酒?怎么都没什么味?”

  男人笑嘻嘻地斟了两杯,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毕恭毕敬地摆在江晚照跟前:“乡野小店,本就没什么好酒,不过这甜米酒温和甘甜,少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

  他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那是一张还算能见人的面孔,只是常年混迹市井,不免沾染了几分油滑气。然而此刻,借着夜色遮掩,那些浮于表面的油腔滑调逐渐散去,某些更坚实而厚重的东西水落石出般显现。

  他望向江晚照的眼神带着几分洞彻与悲悯,一字一顿地说:“尤其是对某些……常年有气血两亏症状的人而言!”

  他言者仿佛无心,听者却如雷轰顶,江晚照捏着酒杯的手指猛然发力,只听一声脆响,那豁了一道口子的小酒杯禁不住前任海匪的指力,直接分崩离析,酒水滴滴答答地淌了满地。

  江晚照像个被踩了软肋的猛兽,咆哮着露出獠牙:“你到底是谁!”

  年轻男人“啪”一声展开折扇,那扇子粗看俗气得很,扇骨还是象牙做的。然而白绸扇面上画了一幅山水水墨,连绵起伏的山峦温柔拥着一泓湖水,远处层峦起伏、天水相接,近处芦苇苍苍、水随山转,是一派俊秀的大好山河。

  扇面留白处还题了四句诗:“江气藏空阔,春云压洲渚。蒲稗迷远目,断续川陆阻”。

  江晚照没正经读过书,不知道这是前朝名儒郑大家的诗句,只觉得一派苍凉开阔的气韵扑面而来,和那扇面上的水墨画相得益彰。待得看清诗题上注了“云梦”二字时,她蓦地反应过来:“云梦?你们云梦阁和‘云梦楼’是什么关系?”

  男人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物件,在江晚照眼前亮了亮。

  那是个挽头发的发夹,赤金为托,嵌着白里透粉的珊瑚,底下垂着细细密密的碎珠,一看就是小姑娘家的东西。

  江晚照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缩紧了,因为那玩意儿是她亲手做的——金托是她托人打造的,碎珠是她串的,就连珊瑚上那只不伦不类的海鸟也是她亲手雕的。

  她在这山间野店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昔日旧物,一时震惊的浑身发颤:“你、你到底是……”

  男人突然收敛了笑容,冲她使了个眼色。

  江晚照脑后没长眼,耳力却不差,她在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的一刻已经收拾好百感交集,转身之际,将那副天衣无缝的“心如死灰”端到脸上:“侯……公子。”

  齐珩平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转向她身后的年轻男人:“阁下可是姓丁?”

  年轻男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折扇寸寸收拢,被他握在手指间,欠身施了一礼:“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小子见谁都“三生有幸”,也不知他有没有那么多“上辈子”给人分的。江晚照连不屑带讥诮地一撇嘴,就听齐珩对她道:“夜深风大,阿照,你先回房去。”

  江晚照揣了一肚子火烧火燎,恨不能拽着姓丁的衣领问个明白,可是当着齐珩的面,火烧火燎也好,百爪挠心也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只能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然后提步往回走。

  转身的一瞬,江晚照实在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恰好那姓丁的年轻男人也正往她这边看,两人目光隔空相对,年轻男人冲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一句话没说,江晚照却看懂了眼神中的“放心”二字,高高悬起的心轰然落地,于是一甩长发,头也不回去地径自离去。

  等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夜色深处,齐珩才重新转向姓丁的年轻男人:“你就是‘云梦楼’这一代的执掌人?怎么称呼?”

  年轻男人着一身潇潇青衣,夜风拂过,将那通身市井油滑气吹得烟消云散,凭空收出几分超然世外的出尘气度。他拱手再施一礼:“在下姓丁,草字旷云,当日宁州城中未能及时拜会,还请侯爷恕罪。”

  齐珩一撩衣摆,在方才江晚照坐过的石凳上坐下,青石犹带余温,他抬起头,淡漠的眼神中暗藏冷意:“‘云梦楼’创立于圣祖年间,开派祖师更与圣祖昭明帝有八拜之交,受封镇远侯——虽然自圣祖薨逝后,镇远一脉退出朝堂、隐入山野,但毕竟是圣祖亲封的侯爵,与寻常江湖门派不同。”

  丁旷云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机锋,“刷”一下展开折扇,不慌不忙地摇了两摇。

  “自圣祖之后,历代先帝没少派人搜寻云梦楼的踪迹,只是云梦自创立以来,一直沉潜民间,从未公然亮相,这才相安无事至今,”齐珩两道锋芒毕露的目光直定定地看向丁旷云,“云梦沉寂多年,如今突然入世,是何道理?”

  丁旷云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将那淡得尝不出味的甜米酒一口干尽,然后悠悠一笑:“当然是因为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咱们这些吃江湖饭的小老百姓,也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既然吃着大秦的米粮,就得为这汉室江山出一份力。”

  齐珩:“风雨从何而来?”

  丁旷云收起折扇,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东边,一脸装神弄鬼的高深莫测。

  齐珩微微眯起眼。

  云梦楼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江湖组织,以商户为据点,以人脉为网线,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风雨不透的网——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数奇人被网罗其中。偶一露面,便是石破天惊,甚至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说法。

  自古以来,能和天下安危挂钩的只有一人,旁人想要越俎代庖,下场都不会太好。云梦楼沉潜民间多年,俨然以“无冕之王”自居,但凡龙座上那位不聋不瞎,都不会放任自流。

  不过云梦楼情况特殊,因为开派祖师姓丁,名煜,字照歌,是由昭明女皇洛宾的父亲——前朝镇远侯洛温一手带大的。圣祖和他自小一块长大,更借助其财力创立朱雀、白虎、玄武三大强军,及至后来荣登九五,依然尊其一声“兄长”,是实打实的武侯第一人。

  可惜昭明圣祖天寿不永,未及花甲便因病薨逝。国朝帝君、靖国公聂珣——也就是玄虎符的第一任主人,与昭明帝伉俪情深,不久也随之离世。这两人先后亡故,当时已是镇国公的丁煜不由心灰意冷,不顾新帝劝说辞官而去,随后退隐江湖,一手创立了云梦楼。

  但这不是重点,毕竟是百多年前的老黄历,帝王一怒,连皇亲国戚都能说杀就杀,何况一个过了气的镇国公?

  “本朝圣祖与贵派祖师——也就是前镇国公手足情深,临终前留下遗命,若镇国公一脉安于朝堂,则世袭罔替、尊享荣华。若退隐江湖,则任其去留,后世子孙不得打扰,”齐珩淡淡地说,“这是圣祖爱护兄长后人的拳拳之心,却不是某些心怀叵测的野心家借机搅弄风云的幌子!”

  丁旷云轻轻一叹,被他目光中的刀锋逼视,不由郑重了神色:“云梦并无恶意……齐侯执掌玄虎符多年,当知四境并不安宁。”

  齐珩沉默不语。

  “其他也就罢了,这两年,东瀛倭寇屡屡犯边,所经之处烧杀劫掠,更有甚者,他们的手已经伸到沿海官府,乃至……”丁旷云话音一顿,合拢的折扇再次一指头顶,“齐帅不也是为了这个南下的吗?”

  齐珩脸色缓和了少许,该守的立场却分毫不让:“我承爵靖安,就是为大秦靖难安邦的,此次南下,便是要顺藤摸瓜,查出与倭寇沆瀣一气、尸位素餐之辈,然后连根拔起!”

  丁旷云笑了笑,没和他争辩,抱拳一礼:“齐帅忠义,不愧是平西伯齐悯晟的后人,身上流着昭明圣祖和靖国公的杀伐铁血。”

  平西伯齐悯晟是靖国公聂珣手下第一智将。昭明帝和靖国公膝下单薄,只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嫁给了齐悯晟的儿子,两人婚后育有一子,承袭了靖安侯的爵位——正是齐珩的祖父。

  齐珩不明白这货突然间说破自己族谱的用意,微微皱了皱眉。

  “聂帅一生杀伐决断,唯独对昭明圣祖情深似海,这两位鹣鲽情深了一辈子,不失为一段人间佳话,”丁旷云意味深长地说,“齐侯是聂帅后人,袭了他的杀伐铁血,却没学到他的情深……不能不说是遗憾。”

  齐珩终于反应过来他指桑骂的是哪棵槐,脸色微乎其微地一沉。

  “齐侯统领四境兵马,职责所在,有些事不得不为,在下没什么好说的……但为人处世,不是光凭‘杀伐’二字,有时还是要适可而止,”丁旷云收敛了笑意,折扇在石桌边缘轻敲了敲,“齐侯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齐珩忽然长身而起,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他对丁旷云隐晦的质问毫无辩解,只是当身形即将隐入夜色深处之际,一句话音才淡淡飘来:“……我从没想过斩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