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86章 夜话

  “确实如此。”画良之抵额与他一并看向地图:“但长陵一旦失守,叛军直逼皇城,届时陛下再退出皇城,那几乎就是个城门大开,必将血流成河。长陵,不能不守。”

  “确是如此。”桂弘道:“但长陵不过三万守备军,南疆十万叛军,拿什么都熬不过。所以我想的是,长陵只当缓兵之计,多守一天,多消耗一天敌军战力,多拖一天——”

  “撑到护国军归来那日。”画良之暗嗓道:“太难了,最快也需个大半月有余。”

  “我没有退路。”桂弘沉声念着,眼中生了厉色:“这不只是我一人要将这太子一位死守到底的家仇,更是大昭百万平民的性命。父皇为保国脉,全抛下不要了,我不能见死不救,让他们和我一道平白送死。”

  “……容我再想想。”画良之漠然起身,走出去两步,停了下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桂弘探出去大半个身子:“干什么,不一起睡了?”

  “睡什么睡!”画良之没回头,推上面具,骂:“这么大的殿还不够你睡了!”

  桂弘见拦不住人,叹了口气,闷闷把桌上地图搅了乱。

  有那么一瞬觉得倒不如回去做平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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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明。

  画良之于仪仗前乘高头大马,藏色鱼龙服板如刀刻,半臂甲挂身,黄金狐面笑得诡谲。

  柴东西匆匆跑到脚下,跪地抬头看他,眼中流的竟是期待与欢喜。

  潜王府之前养的这群废物兵士,人都没杀过,更别说打仗。激动多半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保家卫国,光宗耀祖了,或许又是新奇,也是久别重逢他们首领,这孩子兴奋着大声报:“都打点好了,大人!”

  “太子殿下呢。”

  “呃……”柴东西犹豫几会儿,道:“在马车里呢,小的不敢贸然进去问候。不过打东宫出来的时候,谢公公说要随行,太子殿下给拒了,这一路怕是无人照顾。”

  “多大人了,要什么照顾。”画良之呔了一声,但还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那箍铁镶金的五驾马车。

  “你早上看他怎样,还有不适的劲儿吗。”

  柴东西为难得直挠头,支支吾吾怕被说办事不力,也不好瞎掰:“小的没瞧见,殿下不让人近呢。”

  “……行吧。”

  “啊,不过大人,今早朝廷来报,说楚天师也将随军,一路照看星轨,算不测风云,依天意助军,现在已经跟在后头了。”

  “谁?!”

  画良之一个耐不住,惊诧高喊出声:“怎么什么不入流的都来啊?到底去打仗还是过家家!”

  “说我不入流。”楚东离驾着匹白马踏到画良之身侧,余光都没舍得分给他,微沉着脸寒声道:“至少危机时刻,我可不会溜之大吉,弃帅独活。”

  “呸呸呸,我也不会把好人逼疯,让他在战场上跳大神去。”画良之觉得晦气,弯腰连呸了三声。

  柴东西目瞪口呆瞧着光视线都足够走火碰撞的俩人,闹不明白上头这群大人都是怎么个交往法子,只得自个儿悻悻溜走。

  画良之翻了白眼,咒道:“纠缠不清,阴魂不散。”

  “桂弘不能死。”楚东离颠起马,道:“就算凶多吉少,毕竟十年磨刀就为今日这一赌,他必须活着回来。”

  “用你说,那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死了他都得活着。”

  楚东离出奇地“嗤”一声笑,再扳回脸:“大言不惭呢。”

  画良之懒得同他吵吵。

  礼部的人看了日晷针转,揣上手一拜,高声向天:“吉时已到,恭送太子殿下亲征!”

  画良之夹马启程。身后寥寥兵士步伐算不上整齐,连马车轮声都盖不过。

  可他们需要一往直前的。

  他们早就没了回头的路。

  因是加急,没时间寻镇停歇。

  寒冬腊月的天随地扎营,加之路滑,这一路没少颠簸崴马。

  画良之人在队伍前头,偷摸拿余光往后瞥了千来次,百般担心桂弘要哭嚎喊冷喊累的,却不想他把闷头自己关进马车里,除却奉食提茶的兵,没再喊人进去过。

  画良之先还不愿管,想着往后全是苦日子,自己总不能老跟只老母鸡似的长着翅膀把他护在底下,该让他提前吃点苦适应适应。

  待到第二日夜里,生火守夜,坐在山间崖边的平地上望着火发呆,头顶月明星稀,碎钻似的撒了满天,身旁的马熏了烟,不停嗤鼻。

  眼看夜深人静,林间冷寂,士兵们钻进帐里睡了,桂弘才从马车里出来,解决完内需,披着紫狐的大氅,站到崖边透风望景。

  画良之抱膝坐在他身后侧,借着火光与月色沉默看他。男人刀刻的五官被脖领长毛烘着,身长健硕,目光敞远,身上绣的银丝跃跃夺目。

  他望着江山,像个天生的尊主。

  困顿与疲倦席卷着画良之愈发不太清醒的脑子,火光眩目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面前的人,与自己认识的桂弘大相径庭。

  什么时候起,那个哭唧唧流鼻涕的小狗崽子、蹲在柴房外吃地瓜抹满脸炉灰的傻子,突然就长这么高了。

  “阿东。”他不做护卫、下属,是以兄长的身份唤了他:“不累吗,这么晚了。”

  桂棠东闻声回头,眼中大义与坚定之色尚未褪去。

  “良之哥。”他沉声道:“你曾说,定会阻止我夺江山的话,是真心吗。”

  画良之哑然。

  他那时候是实打实的真心,他把桂棠东当成草芥人命,目无法纪的疯子,陷足仇恨,暴躁易感且无法自控,知道他若成皇,怕成昏君,必败大业。

  可现在,他不知道了。

  “你想要复仇,就必掌下江山,你是这么想的,楚东离也是这般期望的。”画良之搓了搓鼻子,撑着膝盖站起来:“可我只想让你活着。”

  “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什么意义。”桂弘低头俯向脚下漆黑深崖,夜浓而不见底:

  “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六年来,我日夜想的不是死了算了,死在我父皇面前,让他痛心疾首,让他自责自恨,哪怕转眼便把我忘了,愈了,也好过我折磨自己,睡在三百多人的冤魂之上,苟且偷生。”

  “所以啊,我若早知你还活着,你便是这大昭的三皇子,也不至于晾你这么些年,孤独挣扎。”

  画良之想走前几步拍拍他的肩,怎奈眼前景色过于压抑地辉煌,叫他伸不出手去,摸不得那半身黑暗,半身火光的人。

  只得生咽了口水,晃而想起什么,又问:“可如此说来,你不是早知我在禁卫,为何偏要熬到皇宴那日才来劫我?”

  “我……”桂弘犹豫小片刻,略显羞赧道:“不敢。”

  “啊?”画良之一头雾水:“你那日劫我,差点把我活剥生吞了,一点儿不客气,还说什么不敢?”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桂弘往绒袖里揣了手,略微低下额,带着些许小心:“那年你把我丢在火里,走得决绝,起先我是恨呐,哭啊,可后来想通了。”

  他说:“想我于南山上那些年,笨拙胆小,又体弱多病,对你而言只是个累赘包袱,徒是耗费精力不讨好的。你弃我之后,一路顺利攀得上禁卫之席,想必我真是那死了更好的绊脚石……既是恨,又是自卑,怎好摘下脸皮找你相认去。”

  画良之胸口疼得厉害。

  “潜兴宫偏僻,翊卫巡查,每月只有带三的日子才来。三,十三,二十三。你们打旁路过去,我从亭廊上的花窗看得见,可惜你从不露脸的,带着你这面具——于是我可烦它,早想让你摘了。”

  “你……该不会……”画良之的喉咙发干,卡了刺:“守着了。”

  “嗯。”桂弘颔首闷答,背影显得有了那么些局促:“守了,磨牙凿齿地盯着看了,但那姿态冷傲的笑面狐大人呐,从未过赏脸的。”

  画良之觉得尴尬。早从入职那日开始,前辈口传那潜兴宫里住的是个疯子,没事儿少去,少惹,不少弟兄都被里头的人莫名揍过。

  他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毕竟自己也没少打那儿过,从未撞着里头的疯子,也没人出来惹是生非。

  只当自己多半是幸运,但每次巡到那墙根底下,也都低头速速走过了事,不敢停留,没想到。

  原是他故意躲着,却还盼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

  不想自己那年为私欲的一步错,究竟让他遭了多少年的苦。

  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人敛言不语,陷入窘态,桂弘隐着笑,仰天长舒口气,道:“过去的事儿了,但你今后可不能再抛了我,自己求活去。”

  画良之:“……”

  桂弘甩袂负手,望远处隐在暗里的群山,道:“此行凶多吉少,成,得天下,败死他乡。好在这一行算不上毫无意义,至少我去了,民心会凝,士气会足,哪怕注定是场败仗,注定要我身死,不为父皇那个虚伪懦弱之人,为这大好河山,也值。”

  画良之听他这般严肃,月光挥洒下的斜长人影,都成了威武成熟之势。

  那一瞬,他从桂弘身上看得到人心磨砺的沟壑,看得到一心复仇的孩童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活过这么多年。

  他无人教导,全靠自己摸爬滚打,南墙撞到浑身是伤。

  和当年执意要练枪的自己一样。

  伤口磨成了茧,也便刀枪不入了。

  “不用你死。”画良之喃喃:“此行不过为的是拖延时间,若是长陵兵败,我护你逃回皇城便是。反正你是个窝囊废,临阵脱逃的事儿不足为奇。”

  “我逃了半辈子了,良之哥啊。”火入目光,灼灼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