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44章 大军

  宫墙红瓦,衬美人肤白。

  靳仪图把人从抵着的红墙上放下来时,还不忘替他将披的褐棕色的裘袍裹好,顺手摸了摸那有些发硬扎手的兽绒。

  入冬后的皇城尚未飞雪,但阴了天的风寒刺骨,金枝玉叶的少爷怕是禁不起吹。

  “什么皮子。”靳仪图好奇问:“怎不披个柔软些的,当是狐皮更衬你。”

  项穆清见他那副真疑虑的正经模样,不禁开怀大笑,脸上还带着些未褪的潮色。

  “可我更喜欢这个,狐皮太俗气了。”他摸着自己身上短毛的硬皮,笑道:

  “水獭的皮子,底绒厚着呢,暖和。”

  “这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皮毛颜色无趣,看着粗犷发硬,又不是个什么南北征战的将,配你,过硬了些。”

  靳仪图不过随口说说,提手将双剑挂稳,顺带提起地上的陵光递给项穆清。

  “我不是说这个。”项穆清自然而然地接过,往背上架着,问道:“靳大人可曾听闻,獭祭?”

  “那是什么。”

  “獭性残。杀鱼而不食,只将鱼摆出河岸,似祭礼,实为炫耀。”

  项穆清微笑而言,眉眼间暗藏玄妙,道:“水獭猎鱼食之,早已饱腹,仍不停狩猎。为的不是生存,不是果腹,只是享受猎杀时的乐趣罢了。再将猎物明目摆于河岸,耀武扬威,仗着张可爱的脸,便也不曾为人唾骂。”

  靳仪图怔然。

  “靳大人,姑获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御前卫把眉头一皱,摇头道:“毫无头绪。”

  “那靳大人可要抓紧了。”项穆清浅笑款款,道:“若是被大理寺那群庸官抢了先,岂不是要掉影斋的面子。趁更多无辜的鱼被晒上水面前,阻止他为好。”

  靳仪图移了目光,落在项穆清弯得悠哉漂亮的眼轮上。

  ***

  太康二十六年冬,北境羯胡动乱。

  八百里加急军报到皇城,护国军经夜间整装待发。三十万大军压在军营里边,冯汉广提狼头拐站上点兵台,茫茫一片看不见头,传令官都要百人,骑着快马往后传将军的话。

  “陛下,全动?”

  冯汉广站在御座下边接了旨,人都是懵的。

  皇上念他有腰伤在身,特许可以上殿不跪,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陛下越是尊敬大将军,就越是忌惮。

  冯汉广抬头,见今日皇上旁边陪的内侍不是往日机敏的小太监,成了曹亭廊揣手低目立在后头,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是,三十万,全征。”

  世帝坐在上头,语气格外坚肯。“羯胡犯我疆土,并非一次两次,如此挑拨试探,该当诛其本营,断其锐,杀其王!”

  冯汉广再往上扫了一眼。

  “陛下,但如此一动,皇城再无驻兵。如若有紧急,或他境贼子趁虚而入——

  “朕说,出军。”

  世帝此语一出,冯汉广当即埋了头。

  大将军从宫里面圣出来,抿嘴思索片刻,抬头看了眼天。阴沉沉的,寒风起得凛冽。

  入冬了。

  他喊了身边小将。

  “去把思安叫来。”

  冯思安对他爹成日天南海北的出征早已见怪不怪,和往常一样,父子见面寒暄几句,冯汉广问他是不是要携妻出游。

  冯思安想了想,犹豫应了声,应该是。

  “那你去趟益州吧。”

  冯汉广拍拍儿子的肩,道:“爹在那儿有许久未见的兄弟,又是冯家故居,你如今成了家娶了妻,当是过去问候一下为好。”

  冯思安知道他爹指的是谁。

  冯家的根就在益州,他祖父与父亲都曾任过益州总镇之位,直到新帝拨乱反正后,父亲才被召回皇城,自然旧友都在益州。

  他知道那方土地承载着父亲青年俊逸的一切。素闻父亲二十岁执掌益州兵权,西境无一次得犯,他打心眼里都是敬佩。

  “您常说的周叔吗?”

  冯思安提的是益州总镇周烈文,人悍马烈,踏平西境蛮族,治理得当,从未断过从他爹手中继过来的益州小皇城的称号。

  “那小子年轻的时候打死不为将,不入官,性子烈得跟野马似的,倒也不耽误他这二十多年替我在总镇的位置上,坐得踏实。”

  冯汉广提起旧友,倒是蓦地一笑,道:“辛苦他委曲求全这么些年了。”

  冯思安出去后,又有人推了将军府的门,进来的是护国军副将韩霖。

  韩霖进来摘了盔,拍拍上头雪融的水,先说了句:“将军,外头飘小雪了。”

  “怪不得今日怎么腰疼。”冯汉广笑笑,坐下歇了脚,把周围人都唤退下,解开面具,给韩霖倒了杯茶水,说:“薄雪,留不住的。”

  韩霖随他坐下。他自打益州的时候就是冯汉广手下的兵,跟了将军快有三十年,早都是摸透了性子的人,武将不战时,私下里规矩少,自然也没什么值得客套的,便直直问了句:

  “大哥,您可真要带三十万大军去对付个……羯胡?怎不再劝劝陛下!这不是兴师动众,浪费国库的吗?三十万人啊,一路粮草供应都是问题!”

  冯汉广淡薄勾唇,脸上疤痕更像淡红的胎记。他把茶杯放下,转身投目到身后整张牛皮的大昭地图上。

  “粮草出京后的补给,将由指挥使一路延隰州,代州,丰州征用。但出了丰州,背靠大漠,消耗巨大,供给成问题。一旦丰州断了联系,那这三十万人,就全成了大漠里的沙。不管陛下打的什么注意,这三十万精兵都不是随意拿来周旋的棋子,而是大昭的命脉。因此出丰州,只能取小队战羯胡,大队镇城,皇上是知道我非愚钝,定会如此走棋,才放心要我带全部人马走。”

  韩霖不解,问:“那何必带三十万人同行?倒不如一开始就取万人小队,行动方便,也不会浪费啊。”

  “不过是让护国军避嫌罢了。”

  冯汉广冷笑,却是个蛮不在乎地摇茶,道:“近来有疑似二皇子余党复仇杀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此番让大军出征,便是留了空虚在皇城,一来是为了引蛇出洞,二来,若是真有政派有谋逆心思,他把兵权远远支走,谁都巴结不上我,便成不了威胁。皇城中只有三千禁军,全是陛下死心塌地的人,也好挖出余党,一网打尽。”

  “皇上果然还是对您放不下心。”韩霖有些抱怨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对他是言听计从,狗屁捧得上天,又是征战四海,战无不胜,全天下哪有比得了您更赤诚的?”

  “我早不在乎了。毕竟当年我是怎么帮他赶了息帝下台,今后我也就能如何再把他以同样的法子弄下来。不防我,防谁?”

  冯汉广自嘲似的说着,又转了话,眉目微沉,与韩霖道:“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又如何。曾有人为我开路除障,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无心摘夺。皇位上坐的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有国泰民安罢了,陛下若想求个心安,不胡闹什么乱世,那我便陪他做了这场戏,也罢。”

  韩霖似是想到什么,思绪偶回从前,当年还是益州总镇的冯字狼头大旗,携五万大军从益州一路杀到皇城,直捣御座,胁迫息帝退位,煞气逼人。

  甚是有些愕然发问。

  “他……当年给您铺的路,难道不只是到护国大将军这一称号?”

  韩霖话刚出口,忽地捂了自己嘴。

  冯汉广摆摆手,意思他不要再提。

  “哪有什么盛名远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衔,不过都是必承其重的咒罢了。”

  三十年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替他铺了条入京成将,掌这一国最高将军名号的路。

  他便在这命修成的「护国大将军」名号上,闭口不提,活了三十年。

  次日,仍是薄雪踏沙,护国军三十万铁甲出征,天地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