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36章 无归

  画良之不解其意,这大雨天的,谁能在揽星楼外头等他。

  只摆摆手,懒散道:“我能自己走下去。”

  “那恕不远送。”楚东离在后边颔首送道。

  他刚迈出步子,忽然想起些什么,慌忙回头道:

  “对了,王爷说,还要跟你取什么药?”

  楚东离一愕,缓地直起身,悚然道:

  “他是把我才给的,全吃了?”

  “不知道啊。”画良之摇头,他连桂弘说的是个什么药都不明,更别提吃不吃的:“我又不是他贴身侍女,怎知吃了什么药。”

  “这个疯子!”

  楚东离破口一骂,倒是叫面前人摸不着头脑了。

  刚还面若寒霜的天师无奈扶额,愁眉嗟叹:

  “画大人,我给他的药,是仅在紧要关头时可抑疯病的救急药物,副作用极大。少量便可头晕昏眩,精神难以集中,视线模糊,体虚无力,乃至畏寒,发热,高烧,若服用过量,甚要伤及性命。他若想要,我是可以给,但……切莫乱服啊。”

  画良之闻言,蓦然沉默几许。

  如此回想,不仅西楚庆典那晚,桂弘确有几次莫名高烧,不过自己全当了他金贵体弱,暗地里没少嘲他壮如奔牛,怎得身子却弱得像个弱柳扶风的深闺姑娘。

  但是为何——

  刚还迫不及待想下楼的人,这会儿却木伫在原地,呆然忆起他初到王府时,桂弘发了疯的又是举砚台砸人,光足踩碎瓷,血口咬人,又是池塘沉溺,金如意碎人头,全是个随随便便。他若真疯起来——

  自己哪儿还活得到现在。

  他哪儿能控制得住手脚,分明瞠目看着被捆拴在铁链下的仇人,疯,却也未真置他于死地,那长针,到底没一穿到底,刺进心脏。

  不……

  不可能,自己怎还在这儿给那疯子寻开脱了,再是委曲求全,也不能真生了奴性啊。

  赶紧晃晃神,摊手道:

  “可他要,我就得给他带过去,还望天师赐药。”

  楚东离只得从袖中掏出个细口长颈小银瓶,叮嘱道:“不如大人替他收着,非关键时刻——”

  “知道了,多谢楚天师。”

  画良之把药瓶纳进怀里,不愿再听他多言,转头奔着楼梯去。

  画良之待走上楼梯,才明白楚东离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盘旋的楼梯好像永无止境的长龙似的,怎么下都下不到底,没完没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都晕。

  长久无人走,还阴暗空响得可怕。

  好歹到了大门前头,搭纵云梯下来的星侍在底下等得都犯困,去替他开门,顺便说了句:“大人,外头好像一直有人喊您。”

  侧耳一听,朦朦胧胧真的像有扯嗓子喊他名字的声。不过玄铁门厚,拦得仔细。

  画良之莫名脊背发凉。

  揽星楼大门再开,机关撞铁声冰冷沉重,似开山劈谷。未及迈出步子,迎面见季春风淋了满身雨水,像个落汤鸡的站在外头,脸色煞白。

  “春风……?”画良之脚底一凉,一股不详的麻意登时抓紧头皮。

  “你来这儿做什么……”季春风开口时全然发哑,声音强抑下也在发颤。

  “潜王命我来的啊。”讷讷回了句。

  “你怎么不在潜王府里!我先去了那儿的,揽星楼……你怎么进的,干什么进去那么久!”

  季春风忽然怒声咆哮的时候,画良之骇然意识到,哪里出事了。

  “春风,怎么了,你说,冷静,说。”

  “画良之——!!!”

  骁卫大人眼眶通红,牙根紧绷,艰难喘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悲愤地用力,导致整个人抖得厉害。

  画良之原地踌躇几步,试图伸手搀扶他时。

  “明安她……”

  一道电光闪耀,豁亮画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风是把画良之搁在自己的决浪上一起往府里狂奔的。

  毕竟,再没有比他的马更快的了。

  他把画良之圈在臂腕下头,试图用身子替他挡些雨。那人闷头伏在马背上,一言未发,浑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吗。”

  季春风在马背上顶着雨,挤声和他说。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没时间去祭拜,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去的乱葬岗,谁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难行,她一个不注意,滑了脚……”

  画良之没出声。

  “人找见她的时候,大抵是被雨浇透,失温太久,已经不行了……要不是从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给的腰牌,她怕是要被当成板车上颠掉的尸扔进坑里。总之,我让她撑着留着口气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里啊!画良之!”

  “等不了了吗。”腕下人默然发问。

  “我出来太久了……从画府到潜王府,再到揽星楼,你又迟迟不下来。”

  当是沙场冲锋踏敌骨的战马狂奔大半天,终于停下马蹄的时,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里腾腾冒着热气。

  季春风先是一跃而下,打算接画良之下来的空挡。

  就见这位翊卫大人直接从马背上咚地一声摔了下来,怎么都爬不起身。

  他浑身都软了。

  软得再站不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焦急,难受,还是怎么——或许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咙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几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几下,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出几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风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汉子都忍不住淌眼泪。

  可他带着面具呢,

  那面具。

  还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过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撑着带他往里走。

  画良之从未觉得自己这寒酸小府的前庭这样长过,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里万里之长似的——直到季春风一脚踹开房门,里头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两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摇了摇头。

  画良之没动,只轻轻推开季春风,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后的榻上。

  美人儿被人擦净了脸,可漂亮,可安静的躺在那儿睡着。

  一如既往,并无半点不适。

  除了脸色有点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这位面色苍白的大人讲话,就绕过去找季春风,极小声的问了句:

  “找殡丧吧,大人们。按什么礼仪走啊?”

  季春风偏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画良之。

  单薄的背影几乎与未掌灯的房间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渐压入屋檐,灰蒙蒙,阴沉沉的,将他整个人埋了进去。

  季春风站在门前,身后雨打石阶淅沥作响,所剩无几的余光也被他遮在身后。

  他与屋内人像是分隔了黄泉一线,分明近在迟尺,却像人鬼两隔。

  他不忍心问。

  “春风。你回去吧。”

  画良之率先冒出话来。没有回头,只背着身,木然道。

  “别啊,你好歹得有个人陪着。”

  “春慧后儿大婚。”画良之平静的说:“这儿晦气。别粘在身上,往那带。”

  “说的什么傻话!”

  季春风担忧得要命。

  “走吧,春风,我行。”

  画良之稍微动了动发麻的腿,勉强能靠自己往前走上几步。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漠然牵牵嘴角,声音平静。

  “快走吧,我送完她,还得回去复命。”

  季春风听到这儿,才是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薅住画良之的领子,给他扽了起来。

  “你他妈疯了!都什么时候了,复命?你是被那个疯子绑了,还是迷了魂了!明安因为什么才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是因为那疯子在这种天里还逼你去什么揽星楼给他取药!画良之,你清醒一点!”

  画良之被他摇得前后乱倾,两臂垂着,没反抗,只长叹口气,道:

  “春风啊,我好清醒的。”

  ——“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你……何必啊!”

  季春风看他这幅鬼样子,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

  “何必如此,他真把你当人使过吗!”

  季春风怒其不争的骂,画良之到头来,也没顶回一句。

  极是不像他那锋芒毕露的性子了。

  “我想独自跟明安待会儿,静静,行吗。”

  那语气里在无半分情感,甚至于渺然无谓。

  “你……”

  “后儿见吧。我行,真没事儿。”

  季春风劝不动。他知道画良之固执起来,比驴还倔,闭耳不听的本事贼厉害。

  到底是给他自个儿剩在屋里。

  街上的郎中多少都与殡葬的有关系,谁不想自己多揽活儿讨分成,郎中知道这是个三品的大官家,说不定能成个大生意,迟迟不肯走,恭敬挤在暗处等着人发话。

  画良之默不作声,过到柜子那边,翻掏攒起来的银票。

  “大人,咱……按什么走?”

  郎中试探一问。

  看他先是摸了三张,停了会儿,抓了一大把出来。

  “什么都不走了。”

  他淡然道着,一双眸子埋进柜底的黑里。

  郎中先是一愣,贪婪盯起画良之手中那么一大把银票——多到足够排场大到巡个街,再在山头风水最好的地方卧坟。

  “选个最好的棺,找个好的位置,能看见山水那种。她这一辈子都委屈在泥泞里,或是我这寒舍中,这么漂亮的人,我想让她看看景儿。”

  郎中捏着银票,嘴边八撇胡都在颤,生咽了口水,舔嘴道:“那别的呢?入大人祖坟?”

  画良之摇摇头,没说自己根本就没得祖坟可入,只道是:

  “区区侍女而已,没那些名分。”

  郎中赶紧应声背上他的东西。关于侍女为何葬这么大排场,他再是好奇也定不会问的,毕竟这些达官显贵,谁家不都有点特殊的嗜好,只把银票塞进怀里,欢欣冒雨跑了出去。

  于是屋里再没了人,他就站在床头,怔怔地看着明安。

  好半晌,伸手把面具摘了。

  面无表情。

  以往……她应当兴高采烈喊着自己大人,从前庭处光着脚跑出来迎自己的。

  画良之看着她眼下的痣。

  再轻轻拿手拂了拂。

  “不是叫你别私自出去吗,傻丫头。”

  “还说我不会照顾自己。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好意思说我。”

  “我娘的祭日,你去做什么啊,到了怎么说,说你是她儿子什么人,你可连个名分都没有。”

  “你没法儿给我看家,大人就只好把这破院给卖了。反正,没人住了。”

  反正,无归处了。

  ……

  “明安呐。”

  “大人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