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37章 静谧

  雨声渐息,屋里昏蒙蒙笼罩着雨后的湿气与冷意。

  大抵是过了三更,静谧沉夜,殡丧的人过来收尸。

  画良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平静如初,冷静打点好进来的人,让他们把陪葬的器具、这些年买给她的所有饰品用物全包起来,目送人把明安拉走——

  想起刚刚那些打下手的小厮好像看着自己发呆,手脚迟钝,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戴回假面。

  那也丝毫不影响他把所有剩下的银票塞进怀里,连房契也一同收纳起来。

  不塞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蚂蚁搬家似的攒了这么多,胸前鼓鼓囊囊。要不是明安月月替他兑成银票,这大把的银子可一举带不走。

  先前丢在揽星楼下的马,也早寻着季春风那匹烈马的味道追了过来,幸好识途,现下正在门外头打响鼻。

  他靠过去,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没再回头看过半眼。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停雨后,夜冷得刺骨。

  潜王府依旧点灯百盏,通明似白日,画良之敲开潜王府的门,翻身下马,才抬头,便见前堂正前方。

  桂弘披着兽氅,负手冷脸向他。

  半头细编小辫,庄如神像,甚连发丝都不为风所动。

  护卫长倒吸了口寒气,他这身衣裳还没干透,回了家,也没说换上一身。

  “传个话,要这么久吗!”

  桂弘压声低责。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画良之跪在地上,把手掏进怀里,从一堆银票底下稀里哗啦地翻出药瓶。

  “楚天师说这药副作用大。”他敛目道:“不让您乱吃。”

  王爷二话不说,掀开大氅箭步直冲下来,一把夺了药瓶。

  画良之本不想给,可无奈桂弘真就像头牛,直把他撞在地上,生夺了过来。

  “阿东……”

  他撑手坐在地上,再缓慢扶膝重跪,道:

  “还我为好,这药危险,我替你收着。”

  “你叫我什么?”

  “……王爷。”

  “那你觉得,自己是有嘱咐我的资格了?”

  “……没有。”

  “没有就识相滚蛋!画良之,今天那个叫季春风的又来找你,非要我告诉他你在哪儿。要不是看在他是思安哥小舅子的份儿上,这般没规矩的大不敬,早要我砍了!怎么,你家里死人了?”

  画良之跪在地上。他手里捏着面具,脸上展出同面具一样难测的笑。

  “死了个侍女罢,王爷不必在意。”

  桂弘把眉头一皱。

  先前不是为了那侍女,连狗都肯给我做吗,怎到现在忽然死活都无所谓了?

  桂弘越发觉得面前跪着的人恶心。

  他眼中的画良之就是个没心的人,只要自己好好活就够,何顾别人死活,反倒是少了累赘。

  对吧。

  “侍女罢了?那为何归来甚迟,我他娘还以为你跑了!”

  “臣不跑。”

  画良之低眉顺目道。

  “臣是您的狗不是,链子拴着,又能往哪儿跑呢。”

  桂弘堵嘴轻咳一声。

  “王爷,外头冷,进去吧。”

  桂弘再瞥他一眼,奋袂欲走。

  “王爷,属下……明儿一天能请个假吗。”

  他伏在地上,极为小心的问了句。

  “干什么,给你那侍女处理后事?”

  桂弘不爽问。

  “也不是。春风妹子后儿大婚,我得去备些贺礼,弄件像样的衣服穿。”

  桂弘愈发觉得这人的镇定得直倒胃口,愤恨骂了声“滚吧”,当是默认了。

  -

  翌日。

  护卫长大人起个大早,上了街,把房契交给庄宅牙人,换的银票一股脑塞进怀里。

  去了趟宝石商,他记得春慧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姑娘,就选了个镶满奇石的小剑叫人包了起来。

  入衣局,在里边转了好几圈,伙计跟着屁股介绍了老半天,什么东京织锦的,手绣的……

  “就那个最贵的吧。”

  再进了豫琅,从这个皇城最出名的糕点店里,包了盒三层红木的礼盒拎着出来,骑马去了北郊墓场,找见那个望山流水的新坟,把糕点搁下。

  他在那站了许久,也没说话。

  后来可能是有点饿了,蹲下去拿了块儿糕吃。

  “大人就吃一块儿。”

  良久,平静道。

  “我还没给自己买过他家的糕点呢。”

  “确实好吃,你多吃些。”

  直到日头快落,他才迈出步子,从山上下来,牵马回城。

  刚进城门,画良之无意一瞥,看见城门后乞丐聚集的稻草稞里,蹲着个小男孩。

  那小乞丐瘦瘦小小,脏兮兮的,能看清跳蚤在头上跳。

  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自己抱着碗挨在最后,不敢动弹,也不敢往前走,只小嘴微张,瞪双大眼盯着行人足靴,与地上叮当滚落的铜板。

  那些年纪大的乞丐会跟他抢着捡钱,把他往后挤。沦落至此的乞人才不会在意他人生死,饿慌的乞丐比狼群都要狠毒,就算有好心人觉得小孩可怜,特意过去扔给他,最后还是要被力气大的连碗夺走,搞不好还要平白挨顿揍。

  他下了马,径直走那小乞儿跟前。

  小乞儿饿坏了,怕是几天没吃东西,警惕后退,小小的蜷成一坨,不停干呕。

  画良之给他抱起来扶上马的时候,还哭着挣扎,说不去奇怪的地方。

  他一路给小孩带去了饭馆,大笔一挥,点了满桌菜,他不敢吃,也不懂使筷子。

  画良之没逼他,只从怀里把银票掏好几张,揉成团废纸似的塞他手里。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他问。

  小孩怕得抖,觉得面前这人是要卖他。

  “不……不做……”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孩吞了口水,盯着满桌佳肴,喃道:“想……想当兵……听说军营里……管饭吃……”

  画良之一颤。

  “那就把菜吃了。”他说:“不把自己养壮了,军营不要。”

  “这银子也给你,你是拿着去挥霍,浪费,还是存好了养活自己,成大事,你自己的命,我不管。”

  “大……大人!”

  画良之说完扭头就走,小孩在后面哭着追,没有马跑得快。

  他最后还去了个地方。

  把怀中剩下银票全都抖出来,当一群被这架势惊得目瞪口呆的伙计的面,指了个山头。

  返回王府的时候,秋末天短,外头已经暗了,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桂弘带着谢宁赶巧在前院闲逛,看见他回来,只瞄了一眼,见人一如既往的过来行礼,没稀得理睬。

  第三日,护国将军府,大婚当日。

  怎说冯思安都是大昭第一武将——杀敌四方,镇守国威的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独子,排场小不了。

  冯汉广不让儿子参手军政,把孩子像个江湖侠客似的从小逍遥养大,虽跟他的严谨威慑虽全然不是一个风范,但一股子高贵朗气的劲儿是少不了。

  就好像现在高头大马,十里红妆,皇城长街红绫挂满,趾高气昂的迎新。

  季家全家都被请来了皇城,季母在中堂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儿,季父就紧紧握着他的手。

  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拐过来,脸上带着方竖遮半张脸的银铁面具,依旧威风不减,反倒更显煞气逼人。

  人人都以为是他早年打仗伤的,连冯思安都这么觉着,毕竟打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打扮。

  季父季母见人过来赶紧起身要拜,冯汉广笑笑推了出去,说既是亲家,便不需这些礼节。

  大将军从怀里掏出柄破旧脱色的小剑,那小剑似曾遭火灼,难看的几乎辨不出本形,被他放到身旁本应是家母的座位上。

  皇城无人不知,冯思安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

  而冯汉广亦是未曾娶妻,戎马一生。

  便有太多流言蜚语,暗构为何大将军不为自己儿子开拓前路,兵权不与掌,政局也不给参,就这么野着养,便说他定是避讳自己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心底里存着差别,也有言他自私。

  冯思安当然知道,他爹不过是担心政局动荡,人如小舟沉浮深海,是想盼他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将士一生戎马为国,何来真心付得一人。”

  还是这句老话,冯汉广昨日夜里,又和思安说了一次。

  “爹不想让你覆我的后尘,你一定要护好她。”

  冯思安似懂非懂,但头点得认真。

  他定是会护春慧一辈子的。

  “什么……后尘?”

  只不过这次冯思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嘴。

  冯汉广停了会儿,视线落在冯思安脖子上那颗从小带到大的青珠上。

  到底只是叹了气,道:“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吧。”

  冯思安有时候真觉得他爹太难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亲是为了什么,一个早已命归家国,马革裹尸,独自一身,自顾不暇的人,还如此尽心竭力把他养大。

  冯思安起身时,忽见几条小蛇从脚边溜过。

  他怕蛇伤着父亲,小声训斥了下,那几条小蛇竟真听话溜走了。

  “皇城里,哪儿来的蛇啊。”

  冯思安低头疑惑嘟囔,却见他爹望着蛇,失语愣神。

  三拜。

  礼成。

  ——你,一直陪着他的吧。

  ——看呐。我把他养大了。

  ——十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