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35章 揽星楼

  画良之脸色苍白,吞咽下喉间刺痛,扶正面具,诚实道:

  “自然知道。皇城内放眼最高的接天大楼,以观天象,测算国运……问这个做什么?”

  “你上去,跟楚天师取个药。顺带,跟他说冯思安查定了,陈太訾手底下确实有人。”

  桂弘未加思索,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底细全都抖出来说与他听似的。

  “……药?”画良之茫然,但都不抵疑惑于他为何要把自己都不知的真相,差人说于那与八杆子打不着的天师听?

  那位大昭天师楚东离,擅道法医术,运算观测,无所不能,长居高塔,难窥真容,堪称全大昭最神秘的仙人……

  能是他这疯子的暗线了?

  ……

  画良之有时候真的拎不清,桂弘他到底是真疯得无畏,还是假疯得心机。

  毕竟疯病也并非常伴人身,只是不知何时会因激动,愤怒等理由犯作罢了,外加长得结实,他若正色起来,着实是一副尊主大相,居心叵测。

  “现在?”画良之看了眼门外,狂风大作,暴雨欲来。

  “对?”桂弘烦躁赶道:“去啊!”

  “可揽星楼连陛下想见,都需提前几日与星徒先约。天师时常闭关览星,贸然前去,既不礼貌,也未必会许我进吧。”

  “让你去就去,废话真多,取不来,就别想回!”但那疯子斩钉截铁,这态度根本不容商议。

  混帐东西。

  画良之愤恨把牙一咬,操起蓑衣,扭头冲进风里。

  再一道震天动地惊雷之后,暴雨应声瓢泼而下。

  就算是披着蓑衣,带着大檐草帽也难辨眼前。马踏得雨水乱翻,画良之驻马到了揽星楼时,斜吹进来的雨足够他湿了个透。

  揽星楼为观天象,十七层高楼直耸入云。如今黑云压城,仰头观摩,好似乌云中落下神迹,电闪如腾龙缠绕嘶鸣。

  他瑟瑟躲到屋檐底下,抖起身上的水。

  这楼实在看得人心生敬意,不敢冒犯,缓了好久,牵马人才下定决心去敲那扇巨大的玄铁刻星大门。

  过小半晌,果不其然,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

  揽星楼的星盘铁门又高又大,实在是威逼感太强,显得他就像偌大星盘里渺小一颗碎星,太过不似人间物了些。

  当下街上没人,天又阴得彻底,画良之在些许无所适从的同时。

  还有点尴尬。

  回去算了。

  躲雨人是虽是这么想的,但也不敢真的就迈步回去。

  他心里头清楚,桂弘正在气头上,空手回去,肯定又会挨顿狠骂。

  然而身上湿着水难免反凉,外面风大吹得呼啸,多少有些难耐。

  就算揽星楼的屋檐够大,吹不进雨,但画良之还是冷得直哆嗦,一劲儿搓着胳膊生热。

  无奈这儿的规矩便是不为外人所开,强求不来,他就偎着马,跟这还有些热乎气的畜生挤在一起,进退两难。

  “大不了等雨小了,那小兔崽子的气消些,再回去也不迟。”

  雨声不减,虽是无序嘈杂,但奇怪的引人生困。

  画良之跟匹马依在一起,竟渐生了困意,要不是街边无人商贩的雨棚上忽然“嘭”地传来一声巨响,说不定就真就睡了过去。

  “啊哈……!嘶……”

  画良之一个颤栗,醒了神,入眼竟是个披着紫袍的少年从对面屋顶跳下,摔在雨棚,再滚到地上,一头散着的黑发湿着雨衣铺了满地,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可给他吓了一跳,心道小孩年纪轻轻,几个想不开的,在这大雨天里寻短见?赶紧带上蓑帽冲进雨里去扶。

  生怕孩子摔坏了哪儿,不敢擅动,小心翼翼给人扶了起来。

  少年疼得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委屈的掉眼泪儿。一张滚了泥的小脸格外清秀可爱不说,养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他连忙把自己身上蓑衣脱下来,披到少年身上。小公子这才惊愕抬眼,看了好心人一眼,脸色涨得通红,羞赧道:

  “我……您别淋着呀!”

  画良之顶着雨声喊:“站得起来吗?”

  少年挣扎几番,咬牙道:“应该……能……”

  画良之瞧他那个费劲样儿,直接蹲至面前,雨从额发顺下来迷着眼,道:“得,你还是先上来吧,背你。我可不想陪你淋到站得起为止!”

  少年羞得结巴,当下确实摔得站不起来,不想好心人陪自己在雨里淋着,只能乖乖捞在画良之脖子上,被他背起来后,快步窜进揽星楼的屋檐底下。

  “有什么想不开啊,跳楼?”

  画良之拍抖着身上的水,冷不丁问了句。

  “这世间不顺心顺意的事儿多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多,不过想想,也没谁这辈子全是一帆风顺的。就算命运不公,遭得比别人多些,也得坚信活着总会遇上开心事儿的,反正也不会比当下更差了,挺过去现在,总会有福报迎来的,对吧?”

  “我才没跳楼呢!”少年眼里含着泪花,羞愧难当地顶回一句:

  “不过回家走到一半儿,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想抄近道跑快点儿,谁知道屋檐顶上积了雨这么滑啊,眼看都要到了,还一脚踩空……”

  说完还不忘挠挠头,补道:“真丢脸。”

  画良之被他逗得哈哈直笑,心觉这少年还真有点儿可爱。

  若说他是谁家公子,可哪有小公子如此不修篇幅,披散着头发就出来的?

  但看他这身紫袍子,镶着银丝暗纹闪闪发光,断不是寻常人家。

  “你家在哪儿,要不大哥哥等雨小些,送你回去?”

  少年憨憨笑起来,露出四颗巧白虎牙,湿了水的圆乎脸颊软得像熟桃,使劲撑着墙,勉强瘸腿站起来,道:

  “不用不用。多谢哥哥相助,不然我现在估计还瘸着腿,挨雨浇呢。”

  画良之看他现在扶墙走路都得跳着,多半是崴了脚。

  现下反正也是闲着也是闲,直接给那小公子托着胳肢窝举起来,要往马上扔。

  “得了吧,看你路都走不了,谈什么回家呢,送你就是,不麻烦。”

  少年顿时慌了神,扑腾着腿紧道:“别啊,哥哥!我家就在这儿了,您这是要把我往哪儿拐!”

  画良之倏地一愣,又把人放下。

  “这儿?”

  “对啊。”

  “这儿,揽星楼!”

  “是……是啊?”

  ……好像撞大运了。

  “那你能开这门吗?正巧我奉潜王之命有事求见天师,苦于敲不开门……在屋檐底下白蹲了好久。”

  少年眨巴眨巴明亮大眼,厚双眼皮可爱的很,歪头问:“哥哥没约吗?”

  “没有。我家王爷是个失智的疯子,非逼我来的。”画良之无奈道。

  少年噗嗤一笑,打趣道:

  “那您可敲不开这门。揽星楼装的是个机关门,并非人力得开,平时也就没人守,若是无约,断然敲不开的。不过大哥哥既然帮了我一把,我倒是可以帮你开这门,就是我哥愿不愿意见你——是无法保证了。”

  “你哥?”画良之惊诧道。

  “嗯,大昭天师楚东离,是我哥!”

  才提到他哥,小公子扬着张可自豪的脸,顺带走到玄铁星盘大门前,以手飞速推挪数个星轨,熟练快得像是道士翻诀,边道:

  “我,楚凤离,他唯一的、亲——弟弟。”

  玄铁大门随嗑哒一声响,沉声顿响,向内展开。

  “走啊?”

  画良之目瞪口呆,跟着挪了步子进去,心里念的全是撞大运了,撞大运。

  果不其然,二人自大门进去,揽星楼内空无一人,入目全是各异巨型机关齿轮,磨牙交错,伴沉重轰隆声运行不断。

  举头是个高无边的塔顶,至高中央如皓空一般吊着颗巨大圆月,大抵是由机关带动,缓慢旋转,从不同的角度绕步相望,甚至看得出阴晴圆缺。

  可把画良之看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正当想着这么高,怎么往上登的时候。

  楚凤离跟他招招手,笑道:“大哥哥,这边儿!”

  画良之早就跟被勾了魂儿似的随他过去,进了个不知名立着,棺材似的木厢里。

  少年抬手拉了个机关阀,便听“轰隆”一声,木厢通体一震,竟徐徐上升起来!

  可把画良之吓的六神无主,低头眼瞧自己离地越发遥远,更是两腿发软,说不出话!

  “这……!”

  “好玩儿吗,揽星楼里好玩儿的可多了!我哥不仅如外界所言,对天象大阵研究透彻,其实幻术,机关一类的奇门遁甲的琢磨更是出神入化,这儿里的机关全由他设计,我想学啊,都只能跟他套得些皮毛。”

  画良之也不知道跟着这“棺材”升了多久,直到“咣当”一声,木厢再是一震,戛然而止,悬停高处,可给他吓得步子都挪不动了。

  楚凤离先从木厢里头出来,忍着笑看惊到脸煞白的画良之道:

  “大哥哥,没事儿的,第一次坐纵云梯啊,都这样。”

  狐面大人颤颤巍巍跟着从里头出来,脚底还跟踩棉花似的发软,死里逃生地嘟囔道:

  “说什么纵云梯,我看这玩意儿应该叫‘棺材板儿升天’才对。”

  画良之跟着楚凤离再往内行,看小孩一瘸一拐,放不下心,就在旁边掺扶着。

  两侧全是披着紫袍带大帽,抱着各种机关器具或是观星奇物,忙来忙去的星徒,完全摸不懂在忙些什么,但确实无人停下脚步。

  偶有几位转过来的星徒,见了瘸腿的楚凤离,还会停下来低头问候声:“小少主。”

  楚凤离从旁边见画良之对两侧各异金玉宝石镶的观星器具格外好奇,完全是瞠目结舌的程度,便蹦着脚问:

  “先带您参观几下?”

  画良之停了步子,他确实心痒,这揽星楼,可不是谁都有机会上得来的。

  “今儿雨天。”画良之有些失落,道:“不当看不见天吗。”

  “说得也是。”楚凤离跟着耸肩叹道:

  “不过我哥说了,无论朗朗晴空,或是乌云密布,星局都在那里。千万年不曾变幻,依旧是景星麟凤,朗星布空,不过被繁华或是阴郁蒙蔽了眼,看不到罢了。”

  画良之神色颇为复杂地上下扫了楚凤离一眼。

  楚天师定是把这个弟弟养得可好,少年气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为凡世侵扰忧虑的样子,一双皓眸清澈得比北斗还闪耀。

  心头莫名有点发酸,他赶紧回了神,道:

  “还是快去拜见天师为妙,早忙完回去,免得我家里那暴躁王爷等急了,又生气。”

  “哦,那这边儿!”

  楚凤离领着他走到塔顶木阶下,封顶一段,还是得自己用脚走上去。

  或是因天阴木阶暗,墙壁两侧指尖大的夜明珠星盘似的镶了满壁,绿光更显莹莹,甚是漂亮。

  楚凤离先把门推开,大声喊了句:“哥!”

  画良之扶着他进去,入目就是一间阔气屋子,顶窗精雕细描的天象图。

  据传楚东离不仅可依天象知命数,更能测天灾,断年运收成,被人当成陆地神仙也不足为奇。

  画良之自是感叹这揽星楼华贵神秘,更想到能与这般陛下都难请的人物面对面交谈,有些悸动。

  进了门,整张沉木的桌子摆在正中间。天师当下不拘小节的散着头长发,一手托书,坐在桌子后边研习些什么,一手持细笔,勾勒着面前薄纸。

  真道是清冷如天上仙,一副大道无情,不覆尘埃之相,眉间微生细纹,气阔俊容。

  只是过于投入,并未意识到楚凤离身边还有人,随口应了声“嗯”,头都没抬。

  “哥,我崴脚了!疼死了!”

  楚东离“腾”地站了起来。

  “哪儿……怎么弄的!你……”

  这才瞧见担着楚凤离的妖狐面具人,眉头登时一皱。

  他可认得这张面具。

  “你带人进来了?”

  楚东离的声音忽转冰冷。

  “又不是坏人……”

  楚凤离有些委屈,哝哝说:“雨大,我想着跑快点,结果失足从楼上摔了下来……要不是这位大哥背我过来,你弟弟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泥水里趴着!”

  “这么不小心。”楚东离担忧且噙责备,道:“那也不是随便就领人进揽星楼的理由,你可知他是谁!”

  “他说他是潜王的人,哥,你不是与他……”

  “闭嘴!”楚东离择慌把他的话打断,两步从桌子后面绕出,一巴掌将画良之的手从他弟臂弯下拽了下去,蹲下去揉楚凤离脚腕。

  这一下拽的力道着实不轻。

  画良之揉着被粗鲁拽疼的手,两眼一愣。

  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真他娘不是一路人,做不了朋友,这性子跟桂弘有得一拼!

  “没事儿,养养就好了。”

  楚东离摸出凤离骨头未伤,才松口气起身,把视线落画良之身上。

  “还是多谢画大人相助。只是揽星楼无约不接外人,凤离还小,不懂事,贸然带了大人进来,多有得罪,还烦请大人——”

  画良之听出他这话是要送客,赶紧插嘴道:“我就来替潜王传个信儿,说完就走!王爷说,陈……”

  “凤离!你出去!”

  画良之话才冒个头,就被楚东离忽然嗔怒的一嗓子给骇堵了回去。

  楚凤离显然也是意料之外,不知他哥会吼他。瘸着脚的委屈小孩儿这会儿更憋屈了,直接愤愤含着泪儿,单腿蹦了出去。

  待凤离完全把门关上,大昭天师才回头阴眉,明显把怒气压得极狠,咬牙道:

  “大人,想活命,有些话可就不是随便说的。”

  画良之不是个任谁都能欺负的软性子,与面前人互不两欠,何来这么大脾气?便没了忍他的理由。

  自然心情不爽,直接大声呵道:“我说、桂弘让我转告你、陈太訾手底下有人!说完了!怎么的,威胁我?大昭天师又怎样,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杀一个试试,不说谁先身首异处,倒看看最后哪边脑袋掉的多啊。”

  楚东离被他喊得一懵。

  ——“得想法子,训成我的狗。”

  桂弘那日同自己说的话,嗡然响起。

  ……

  那小子把这个告诉了他,还让他亲自来给自己传话?

  楚东离忽地勾唇讪笑。

  “画大人,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还想打架不成。”

  “没事儿就走吧,我叫人带你下去,顺带转告王爷,说我知道了就成。不过大人,凤离年幼鲁莽,又与此事无关,望大人下次来的时候,避开点这孩子。另外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大人帮扶。”

  楚东离态度骤转,嘴角微翘,拱手客气道。

  画良之气还没消,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吼怕了,嘁地翻出白眼,应付了声:“哦,不敢客气!”

  “外边就快入夜了,雨还未消,大人路上小心。”楚东离蓦然一笑,再招呼两人进来,道:

  “为大人启纵云梯下去。”

  画良之顿念起刚刚场面,后怕地吞了口水,婉拒道:

  “你们这儿没楼梯吗?不太想再坐那个棺材板儿下去。”

  楚东离闻言险笑出声:“有是有,不过揽星楼高,兜转着下楼费时间啊。更何况,外边好像还有人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