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30章 晦·漂溺(上)

  她的答案让我无比诧异,我一时语塞,思索了良久,才终于想出该如何反驳她。

  “你竟然对一个现世之人抱有这种感情?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是爱?”

  “我自然坚信,否则我的固执便毫无意义,我也将忘记自身曾是人类的真实。”佩涅洛佩沉默片刻,这时看向我,“如何,女神的使者,您打算反驳我、训诫我吗?”

  我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立场。我并非剑灵,无法真切体会一个被囚的亡魂对一个现世的生者持有的爱恋有多么执著深刻,更何况我此前从未爱过任何人。

  我心不由己地说着:“可是……就算你们两心相许,但你的灵魂将永存,而他则会迎来衰老死去的一天啊。”

  “我当然知道这不该存在的感情只是一场幻梦,但倘若我能永远地记住他,他也允许我在他短暂的生命中陪伴在侧,这不就足够了吗?”佩涅洛佩沉气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从此只会忠于吉安尼斯·康托斯一人。”

  “那尊者呢,你这话又将尊者置于何处?”

  佩涅洛佩不再微笑,面孔再度戴上一层令人生疏的冷漠面纱,“女神的使者,没想到你听完了我的讲述却没有理解我的想法,那我便同你明说罢。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继续效忠那位女神的必要了,不是我抛弃了她,而是她抛弃了我。

  “当第一波自夜之里涌来的灾影登陆阿卡狄亚时她在哪里?当顽强抵抗数个逝尘期的阿卡狄亚人束手无策地跪在神像前祈求她降临时她在哪里?当阿卡狄亚覆灭、灾影奔袭爱奥尼亚时,她又在哪里?她长久享受着我们的顶礼膜拜,可相似的苦难在七洲接连上演,对我们承受的痛苦竟不管不顾。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效忠于她,再拜谒她的御座?她又有何资格召唤我赶赴她所在之处?”

  “但你怎么知晓在你死后,尊者对真红之境的陨落没有采取任何补回或挽救?”

  佩涅洛佩的笑容愈发冷漠,她眼中锐利的光芒令人心惊,“那就请您回答我——女神的使者,您来自何处?当您的故土被灾影屠戮时,女神可曾伸出过援手?”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尔卡斯继承王位、率领军民同灾影抗争的将近十年的十个逝尘期中,他一次都没有得到过尊者的回应;我同样对阿卡狄亚以外六洲的抗争茫无所知,仅在银海边听了尊者宣布真红之境已然陨落的事实。

  “见您的神情如此愕然,我想我已经知晓答案了。”佩涅洛佩缓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我所说的这些仅是因自身遭遇产生的成见。或许女神的确降恩于某处的某些人,但绝不是自阿卡狄亚而来的难民,亦不是某支企图收复萨摩斯岛的十七人小队。我曾经只是个普通人,我只能想着如何拯救重病的伤患、如何消灭盘踞的魔物、如何回到自己的故乡,我无法像女神那般以神明的立场去衡量哪些人该被拯救、哪些人该被舍弃。在我看来,泰勒斯如此英勇,他应该活下去被世人赞颂,可他在击杀九头的灾厄后便伏在那架驱魔大弓上再也没能站起。泰勒斯死去了,不如说,他彻底泯灭了,因为他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士官,没有自己的女神名。女神的使者,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那个事实,只是不愿意面对——尊者不可能拯救真红之境的所有灵魂。她以女神名呼唤我,所有剑灵的真名又都是女神名,那便意味着可能被她知晓眷顾的人只有拥有女神名的人,然而这些人并不是真红之境的大多数。

  “泰勒斯的灵魂无法被尊者保留,他甚至无法成为剑灵,在他死后,他的灵魂会被灾厄侵蚀、再被魔物分食殆尽……”

  佩涅洛佩长叹一声,“所以,我不会接受您所说的解放,非常抱歉,女神的使者。被遗弃此处也好,沉入水底也好,我没有半分怨言。”

  “既然尊者亲自遣我来伊塔刻神庙寻找你,你要是执意拒绝尊者的召唤,她必定不会允许你留存于世啊,佩涅洛佩。”

  佩涅罗佩却舒心地笑道:“如此也好,吉安尼斯已经不在了,我也没有留存的必要了。”随后她走到我身前,面向我屈膝跪下,坦然闭上眼,“所以请助我解脱吧,拜托您了。”

  佩涅罗佩在我面前从容低下头颅,欣然等待着我举剑斩向其脖颈的那一刻,而我只感到如芒刺背。

  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事?

  纵然我再怎么认为她对尊者的看法太偏激,纵然我再怎么不愿相信她身为亡魂竟然能与一个现实之人缔结如此深厚的情谊,我也不愿摧毁她的灵魂、了结她的存在。我忽然后悔起来,当强盗团伙偷袭伊塔刻神庙时我便应该插手。要是康托斯司铎还活着,佩涅洛佩说不定不会如此决然,她便不会向我袒露那些真诚到几近残酷的心声,我也不会因自己即将粉碎她的灵魂忐忑不安,而是将她视作一个贪恋现世的背叛者,并为处决她而正义满怀。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我竭尽全力地思索着。只要尊者不知晓,那或许还能保全佩涅洛佩。可是我错了,尊者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因为米塔刻神庙供奉着她,米塔刻神庙是她的领地。

  正当我因该如何处置佩涅洛佩陷入苦恼,便听见了尊者的声音。

  [阿尔卡斯,你可找到伊塔刻神庙的祝器凝海辰灯了?]

  她的语气绷得很紧。

  “是……我找到了,她的本名为佩涅洛佩。”

  [嗯,不错,你便快解放她吧。]

  我一时难以回应尊者的指令。

  [怎么了,阿尔卡斯,难道有什么难处吗?莫非佩涅洛佩不肯回归我的御座吗?]

  她当即言中了关键,我竟紧张起来。

  “是……”

  [为何?难道她流连于现世?]

  “佩涅洛佩说——伊塔刻神庙的司铎对她有恩,所以想偿还司铎的恩情,继续以祝器的身份驱散灼雾海湾上的浓雾,帮助来往伊塔刻神庙的商旅。”

  语罢,尊者沉默着。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有照实回禀,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的评判。片刻后,我听见了她以不容置喙的锐利言辞说道。

  [愚蠢。现世之人对她施舍了几分微不足道的怜悯,她竟然因此决定背弃能真正解救她的神明,难道她以为一厢情愿的奉献能让现世之人记住自己?那些商旅可不会以为是祝器凝海辰灯帮助了他们,而是伊塔刻神庙的祝贤帮助了他们,而那些人当中连一个知晓她真正名字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有谁能了解她、接纳她。你且去问她,是否当真不再皈依我?]

  于是我便问:“佩涅洛佩,你已下定决心,要追随吉安尼斯·康托斯了吗?”

  “是的,女神的使者。”佩涅洛佩合眼镇声道,“请助我迎来真正的死亡。”

  [很好……很好。]

  尊者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却仿佛从中听出几分震怒。

  [那么,你便实现她的愿望吧,阿尔卡斯。]

  “您是要我……”

  [既然佩涅洛佩已决意背叛我,那便放逐她好了。这亦是你身为我的使者的任务之一,这正是我赐你第三道祝福的用意。去吧,阿尔卡斯。]

  我僵直地伸出右手,银光在我手中凝聚成了一把剑——

  [其三为,‘无逆的御剑’。若一灵魂背叛,且你知晓他真名,你必可斩杀他;若此背叛者的灵魂被你斩杀,他必会迎来彻底的湮灭。]

  可是我真的要这么做吗——我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我将剑举至最高处,忽然听见佩涅洛佩开口。

  “我能询问一件事吗?”

  “……请说。”

  “您能告诉我您曾经的名字吗?如果不愿告知也没关系。”

  “当然,我的名字是——”

  那时的我没有过多犹豫。

  “我的名字是阿尔卡斯,阿卡狄亚的阿尔卡斯。”

  佩涅洛佩仍闭着眼,似是诧异地喃喃着。

  “是吗……竟然是那位阿卡狄亚的王吗……”

  我攥紧了手中的剑。

  “抱歉……”

  “请放心,我不会怨恨您。”佩涅洛佩笑道,“因为我们都是可悲的道具啊。”

  那声叹息仿佛乘着此夜最后一阵晚风朝我飘来,从此便停驻在胸口。她耳边碎发随风轻轻拂动,双眉舒展,面容不见一丝畏惧。可她越是泰然,我便越是跼蹐不安。手心与后背凉如冰板,连潮湿的空气都从周围散离了似的,身后的水流声却越来越响。

  [快动手吧。]

  我的手臂正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快给予其惩戒吧。]

  可我没有杀过人——至少朱祐辉没有杀过人。

  [佩涅洛佩是背叛者,理应放逐她。]

  让她继续居于剑中,对真红之境的回归能造成什么阻碍吗?

  [佩涅洛佩是困于剑中的亡魂,你是在解放她。]

  当真如此吗?使一人的灵魂彻底湮灭难道还不够残忍吗?

  [阿尔卡斯,你当有决断,你可是阿卡狄亚的王。]

  难道因抵御灾影而战死的阿卡狄亚王,应该坦然接受诛杀一位曾为抵御灾影而战死的圣者的事实吗?

  我好像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温和,无比遥远,又让人清醒——

  “你千万不能轻贱他人,更不能轻贱自身。”

  可是那声音轻柔得甚至算不上是一阵风,我还没来得及挽留她,隆隆的回声如雪崩般卷席而来,我不得不应对那些遮天蔽日的诘问。

  ——你能做,你当做,你与她不同,你有肉身,你有尊者的祝福,她仅是个忤逆者。

  不,我和她是相同的。

  ——你很熟悉这种差事,想起来,这和杀一头鹿没什么区别的。

  区别大了,因为,因为……

  ——难不成你打算当好人了?你又什么时候当过好人?

  我知道我并非善人,但此事无关善恶……

  ——你还记得你作为苍霭剑士时杀的最后一人是谁吗?你还记得你作为该塞弥亚的辅臣时曾一手酿成了多大的灾难吗?

  我没有忘,我当然记得……

  ——难道你打算抛下“我们”?

  我没有……

  ——你要是决定与“我们”划清界限,那你过去的几次转世算什么?

  ——噢,对了,你为什么记不起来你第一次的转世?猜猜看。

  ——怎么了,不敢猜吗,你是恐惧于那时你做恶太多,所以才不愿意想起来吗?

  ……

  ——喂,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啊?你还记得你的真名吗?

  我是……我是——

  [去吧,阿尔卡斯,我最忠实的信徒、我最信赖的孩子。]

  再然后,一道清脆裂响终结了一切杂音。

  佩涅洛佩从我眼前消失了。她的头颅,她的躯体,她那洁白的长裙,统统从我眼前消失不见,凹凸不平的碎石地上仅留存着一滩宽广的黑血,连泼洒而出的痕迹都清晰可见。那摊血浓稠且滚烫,散发着一股令人反胃的刺鼻气味。银剑从我手中滑出,跌到地面后消散,我低下头,见自己的双手满是黑血。我急忙赶到河边,将手洗了一次又一次,扭头见那片黑血已从地上消失不见,我恍惚回过神来——佩涅洛佩只是一个灵魂,灵魂怎么可能有血?可我的确是看到了、闻到了、感知到了,否则我怎么会觉得自己的手无论如何都洗不净?

  不知在那河边呆了多久,我抬起头时见东方的天空现出了朦胧的粉紫色薄云。名为凝海辰灯的剑被扔在岸边,剑刃被洁净的河水涤荡得一尘不染。我走过去将它捡起,沿着来路返回。低头麻木地走着,这路竟如此漫长,后来林中渐渐明亮,雀鸟声也开始变得吵闹。

  回到伊塔刻神庙时只见一片混乱之象,治安官向幸存的商人和门院们确认袭击发生时的细节,疗愈师穿梭于人群间配送药物、扶助伤员,至于那片本搭着粥棚的空地则堆放着强盗的尸体。我隐去身形踏入神庙中,到正殿门口便听见了哭泣声。祝贤们——包括那位给我送麦粥的少女,他们相互依偎着簇拥在石床周围。换上了一身干净司铎袍的吉安尼斯·康托斯便躺在石床上,他是位有着浅色头发的男人,面容和善又安详,手中握着一束蓝紫色的鸢尾花,头侧的圣火炉中火焰在安稳地跳动。

  我趁祝贤们被治安官招呼过去问话的空档,将长剑放回康托斯司铎的胸膛上,便仓皇地退出了伊塔刻神庙。

  康托斯司铎已死,凝海辰灯不再是佩涅洛佩,仅是件稍华美些的俗物而已,如今再将那身为祝器的剑带回又能挽回什么呢?接下来我又该干什么呢,就这样离开吗?回到璃光,继续去当富商家的小儿子吗?

  [这一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阿尔卡斯。]

  女神如此说道,但她的肯定无法消减我心中的苦闷。

  “愧不敢当。”

  [你不必心有不安,我同样没料到你的第一次任务竟然会如此不顺,想来,佩涅洛佩之流只会是个例。]

  “但愿如此。”

  [你心中似乎有疑虑,你可同我直说。]

  “我想知道絷魂术为何会存在。”

  [因着它的创造者企图借此操控他人灵魂。]

  “那为何一定要将灵魂囚于武器中?”

  [不只是武器,而是有时为武器。]

  “那絷魂术的创造者是谁?”

  [曾犯下大不敬的狂妄之徒。]

  “是那诸多灾厄的领袖、来自夜之里的窃日者吗?”

  [不,但无疑为我等至敌。]

  听出女神的话中有诸多保留,我骤然间不再为隐瞒佩涅洛佩的实情而心中有愧。

  [阿尔卡斯,你之所以问起絷魂术,是因为佩涅洛佩吗?]

  “不,她泯灭前只是将自己生前的经历告诉了我。”

  [听了她的故事,你也同情起这位爱奥尼亚的司铎了?]

  “我们都是因为抗击灾厄而死,我能理解她对爱奥尼亚失陷抱有的不甘。”

  [仅仅不甘,没有怨恨?]

  “爱奥尼亚的萨摩斯岛拥有佩涅洛佩的一部分真实,她自然怨恨着让爱奥尼亚失陷、让真红之境陨落的始作俑者奥克曼丹。”

  [真实?何为真实?过去便是真实?死在何处便意味着真实埋葬于何处?那么阿卡狄恩斯也拥有你的真实吗,阿尔卡斯?]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主。”

  [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听上去你像是在为佩涅洛佩鸣不平,我何尝不知她生前曾与九头的灾厄周旋,为启动萨摩斯岛上的封魔大阵费劲心力。所以你是在责问我吗,阿尔卡斯,责问我下令让你亲手摧毁佩涅洛佩这位英雄的灵魂?]

  “我并非此意!我只是——”

  [难道你认为那所谓的真实是值得为之欣慰动容的事物吗?你们口中的真实是匕首、是毒药,它冰冷残酷至极,我甚至不忍心让你触碰。但既然你如此惦记,那便亲自前去揭露吧。]

  “……您需要我干什么?”

  [这不是下旨,此次你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接下来我将告诉你的地点你可以选择去或不去。]

  [白迦大陆的内陆国沙克莱斯庭境内大部分领土被莱文迦沙漠覆盖,沙漠西部有条翠河,下游有一末息镇,其西北五百五十里处的古河道旁便有你想要的真实。]

  这无疑是个极具诱惑性的陷阱,但我还是利用权能即刻去了,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多的是为了扫清心里的不安。我听出女神比我自己和更希望我能前往这个地方,想来在该处等待我的必定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我在不久后后悔了。

  脚下的地面柔软,土壤林木的气息消失,空气骤然燥热。我睁开眼,风卷着沙从我膝边穿过,天空蓝得出奇,甚至没有一抹碎云。空旷的蔚蓝之下,一个影子屹立于眼前。它并不美,甚至称得上难看,边缘破碎,各个部分含糊不清地连成片,我眺望了好一阵才看出那不是一座土堆,而是一座孤城。

  不是蜃境,这就是“真实”。

  我穿过沙丘接近它,看见孤城的墙体破败不堪,满是洞口与裂缝,崩塌下的建筑部件掩埋与沙下,且不见一栋完整的房舍,更别提什么景致。我兴许走过了一条小巷,我兴许登上了一座高台,明明眼前皆是黄沙,荒凉萧瑟将此地封锁,心中某种湿润的情绪竟像是得甘霖灌溉般蓬发起来。走着走着我开始在城中奔跑,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像许久前跑过这条大道或那座石桥。可雀跃之心没有跳动太久,恐惧从拐角后的阴凉处扩散蔓延,转眼将它绞杀。两根尚未倾塌的残柱树立我面前,直觉告诉我它们并不是单纯的立柱,其主体是一扇相当气派的门。那扇门因被攻破而轰然倒下,早已同它曾镇守的城市一起不复存在。

  ——我的确来过这里。

  [你应该对这里很熟悉吧,阿尔卡斯,你的猜测没有错,这就是你的真实、你的过去、你的故乡——]

  “阿卡狄恩斯……”

  我站在残柱前仰望着它。脚下没有士兵的遗骸,没有魔物的残躯,更没有青草夏花茂木清泉,只有无尽的黄沙与单调的碎石。

  我向前跑,见到一片开阔的沙地,边缘有两面残垣。

  [这就是你曾居住过的青殿。]

  我见到一条散落着断裂石板的宽长土坡,其上是空无一物的土台。

  [那就是你曾受人朝拜谒见的上殿。]

  我又见到一个被黄沙覆盖大半的石堆,石块略有弧度、残存着细致的纹饰,依稀能辨认出它们曾经是穹顶的一部分。

  [啊,是供奉我的昴殿。你曾在此处被我授予名字,你也曾在此处加冕。]

  除了女神的私语,涤荡在耳边的只有狼嚎般的风声。我站在石堆上回首望去,这孤城残败得我快要回想不起它原本的模样。从前只要随意登上阿卡狄恩斯的任何高处便能看见城墙外的青山绿野,绵延的河川如画家勾勒的优美线条,牛羊马群点缀在盎然新绿中,牧人们熟稔地吹奏着悠扬的歌谣,若是某个晴空,还能望见远处雪山的白峰,但现在不论我如何极目远眺都只有无尽的沙丘。

  [你看,什么都没有留下,人也好物也好,花也好草也好,大殿也好塔楼也好。你的、所谓的真实,终归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本应清楚,历经千年还能留存的无非只有坚硬的磐石,可我却侥幸地想着这座孤城可能还保留有别的什么东西。我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那些断壁都大同小异,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跪在哪座殿堂的哪面墙前挖掘,我也不觉得被烈日烘烤又多么炎热,我甚至觉得自己如一具尸骸般浑身上下寒冷异常。但不论我挖掘了多久,我的手中仅有被汗和血打湿的沙,哪怕找到石碑的碎片,刻印在石碑上的符文也被侵蚀得字迹模糊,辨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要再枉费工夫了,阿尔卡斯,你的手都被磨破了,连我都不忍心看。从这里离开吧,阿卡狄恩斯已经沦为一座再寻常不过的沙漠古城遗址,你不可能从这里获得什么。它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无论从前的风景如何绮丽。]

  我仍不甘心,我只想找到某件遗物——哪怕是一个金器酒杯、一个破损的胸像,只要能反驳女神所说的话,什么东西可以。

  “绮丽的风景”。

  我忽然想起来,阿卡狄恩斯是曾有着绮丽的风景,那是所有阿卡狄亚人都知晓的“不会凋落的奇迹”。有棵名为宁络丝的大树,它有着月亮的光辉,全年四季都绽放着银白的花朵,它就在——

  我奔向那处记忆之中的广场。

  [别去了,阿尔卡斯。]

  声声劝告更像是故意的哄诱,我的脚步只会更加急促。

  [那里绝对不存在着你想见的东西。]

  那里必定存在着什么。

  确实存在着什么。

  广场上搭建着几栋毡布大帐篷。我终于看见了人影。他们的着装像是学者,人人手中拿着卷宗或探测器。我看见林立的帐篷背后有一个深色的影子。

  学者看见了我,疑惑且不满地朝我围来。我推开阻拦的学者,径直走向帐篷营地的后方。

  没有绮丽的风景,等待着我的只有一颗浅棕色的枯树。它形如雕塑,只剩下了一半硬壳,躯体布满道道裂纹,再没有复生的可能。这是肯定的,炎炎沙漠怎么可能有滋养它的水土?我难忍地别过头,瞥见不远处竖立着一块木板便忙不迭地赶过去。

  既然有人在此聚集,那么此地必定有名字,可我究竟是想核实什么?

  我屏住呼吸低下头,只见那木板上以黑色墨水用崂水文写着——

  “翠河古城遗址考察。”

  我用手抚摸那几个字,不断重复它们的读音,视线忽然开始朦胧。

  [多么令人悲伤的事实……独行于世,被世人遗忘,过往皆荡然无存,无人同自己相识相知。]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对现世之人而言此处当然只是一座古城,位于翠河的古河道旁,自然应该叫这个名字。奇怪的是我才对,因为我是一个亡魂,我才会希冀着它还能有别的名字。

  学者们围拥过来询问我的状况,他们的喊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因为我只能听见女神的声音。

  她仿佛站在我身后,她仿佛蹲下了身,她仿佛用她的双臂环抱着我的肩,她仿佛近在咫尺,她的气息仿佛就在我耳边撩动。

  [但是我能理解你,阿尔卡斯,也只有我能理解你,你的悲伤与痛苦我都感同身受,你的过去和未来我将铭记于心,所以——我才是你的真实。只有我了解你,只有我知晓你真正的名字,只有我能永恒地与你同在,也只有我能救赎你。]

  [最重要的是,只有我是爱着你的,阿尔卡斯。]

  考察团的负责人将我从沙地上扶起,他关切地问着我需不需要帮助,我谢绝了他的好意,随后魂不守舍地离开了营地。

  他们帮不了我,准确地说,没有人能帮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