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9章 晦·神使(下)

  随后我便醒来,起身换好衣物,披上斗篷,走到窗前。凌晨三点刚过,风急促且阴凉,天空仍为深紫色,银鸥路上只有街灯的零星光点。

  我闭上眼,脚下忽地悬空,不久后又缓缓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再睁眼,已身处夜晚中的一片陌生树林,不远处的树隙外有烁烁灯影,环绕着一座宏伟的大理石建筑。

  宏达的立柱,富丽的纹饰,笔直的高梁,这就是米拉维塔南部灼雾海峡的伊塔刻神庙,与我在书中看过的一模一样。当年那出名噪一时的舞台剧《埃诺伊驱魔记》讲述了一位名叫泰勒斯的勇士如何寻得圣剑并带领故国战士夺回西岸失地的故事,若伊塔刻神庙是书中那保存有萨摩斯圣剑的石山,那么伊塔刻神庙的祝器即为萨摩斯圣剑。此外,我还读到过更传奇的记载。灼雾海峡因每年常起足以使罗盘失灵的漫天浓雾而得名,偏偏这又是一条相当节省航程的水道。伊塔刻神庙位于海峡入口,每当海上升起浓雾时,神庙的司铎便会取出祝器举行祝祷仪式,仪式结束后浓雾当真能被驱散。

  这座神庙与记载完全一致,对来往商旅相当友好,不论是外来的旅客还是维纽达族佣兵都可在此逗留。树林外是神庙后方的营地,各式货车帐篷已将此处占满,南腔北调与木笛弦琴的演奏在夜空下盘旋,烤肉的焦香与烟草的苦辣相融后随空气膨胀四散。

  但这些都不是尊者关心之物。

  我穿过人群,绕着伊塔刻神庙的外墙行走。神庙仅是建得宏伟,占地却不大,侧门放了神木阻挡,直到正门才见祝贤们的身影。

  伊塔刻神庙面对着月光下平静的大海,境内的法壇中央则竖立着一把长剑,剑身沐浴在淡淡的金光中,我当即看出那就是所谓的萨摩斯圣剑、号为凝海辰灯的祝器。

  灵魂被封囚于武器之中,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现实,可当我亲眼所见,心中却没有升起一丝波澜,就如同打量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具。

  难道我许久前便看过许多件与之相同的囚牢,已经下意识地视其如常物?

  想不起来了。

  我始终回想不起第一次转生的经历,想不起那时的名字以及身份,真的是距今太过久远的缘故吗?

  “请用碗粥吧。”

  不知在正门前伫立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操着崂水语对我说道。

  我回过神,见一位少女双手捧着一碗麦粥来到面前。她年纪与我相仿,褐色的长发梳成了干练的辫子,穿着白色的无袖长袍,戴着一对铜臂钏与彩色手绳,一看便知是神庙的祝贤。

  我有些意外,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麦粥。粗制陶碗,里面放着干净的木勺。但我不免疑惑地看向她,她大约是以为我心存戒备,立即垂下眼,并稍稍低下头。

  “是神庙免费提供的,里面只放了葡萄干。我看您脸色似乎不太好。”她谦卑地说,双手将碗捧高了些。

  我只好接过,也用崂水语对她说:“多谢。”

  “请坐下用吧。”

  年轻的祝贤将我领到正门右侧的沙石空地,另有三位祝贤在此管理着粥棚。锅中正汩汩沸煮,几段大理石断柱摆在边缘充作长凳,几名商人和佣兵便坐在此处享用他们的麦粥。

  我选了无人的靠边位置坐下,祝贤少女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旁注视着我,眼中似有担忧与催促。我只好拿起木勺,哪怕并未感到饥饿。

  “十分香甜。”我尝了两口后说。

  她安心地露出笑容,“这是小麦和葡萄干自有的糖分,熬煮时只加了清水。”

  “我只知道许多教堂寺庙是清晨放粥,为什么伊塔刻神庙连晚上也有?”

  “是全天提供。”少女平静地回道,“这是先代司铎定下的规矩,因为灼雾海峡随时可能起雾,商旅容易滞留,所以必须宽容接待来到伊塔刻神庙的每一位外来客,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不担心来往生人太多,其中可能有心怀不轨的人吗?”

  少女惊讶地看着我,“伊塔刻神庙建立三百年来从未发生过袭击抢劫一类的事。”

  看来我的揣测不合时宜,我无言望向神庙正门内法壇中央的长剑。

  “那是祝器‘凝海辰灯’。”不等我提问少女便解释道,“伊塔刻神庙存在她便存在,她拥有驱散海雾的神力。今日早晨刚举行过仪式,如今海峡畅行无阻。”

  “你说的是,‘她’?”

  “是的,司铎要求我们以女性的代词称呼祝器。”

  “想来现任司铎一定是位有着仁慈之心的人。”

  “正如您所说,康托斯先生从来不苛待我们。他没有成家,没有其他家人,结束神庙事务之后常与我们攀谈玩笑,还常常在晚上演奏七弦竖琴,是位相当好相处的人。”少女渐渐放低了声音,“要是有祝贤决定入世,只要事出有因他绝对不会强留,哪怕是……”她收住了话头。

  我没有追问,默默吃尽了麦粥。

  “您还需要吗?”少女连忙问。

  “不用,已经足够了,谢谢。只不过我想请教一件事。”

  “您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傍晚来到伊塔刻神庙后,我发现其他商人提及康托斯司铎时从不吝惜赞扬之词,听得我不免心生好奇与崇敬,请问怎样才能拜见康托斯司铎呢?正巧我不久前收到了一件宝物,想向他请教一二。”

  少女握紧双手沉思半晌道:“康托斯司铎大约还在书房修书,但晚膳后他很少见客。您不妨明日清晨再来,早上六点前康托斯司铎会在神庙附近散步,那时很容易遇见他。”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感谢解答。”

  我起身,准备将碗勺还到粥棚,忽然瞥见那少女的神色中有几分急切,“您应该是哪支商队的成员吧,什么时候再启程呢?”

  问完后她又为自己的唐突惊讶,当我看向她时她又慌乱地埋下头去了。

  “抱歉,是我失仪了。请让我来吧。”

  说完少女从我手里接过碗勺,匆匆回到粥棚,背过身,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脸。

  于是我再度回到神庙周围的树林,思考该如何接近那把拥有灵魂的祝器。从徘徊此处的商人与侍奉于此的祝贤等人口中听来,伊塔刻神庙当真是片祥和之地,管理者康托斯司铎亦是位良善之人,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以更温和的手段解放凝海辰灯中的灵魂,至少要当面与那位将祝器称为她的司铎协商此事。

  ——原本我是如此打算的。

  漫步林中,我忽然发现不易被人注意的荫蔽处中常有人窥望。每过十余分钟,荫蔽中会走出一人,疾步潜行至另一处荫蔽处,与藏匿于其中的人窃窃私语,尔后再前往能监视到伊塔刻神庙的其他位置继续联络。我在远处观察着他们,那些人打扮得与商人无异,在神庙后方的营地还有三辆货车,驻守营地的成员大都躺在帐篷中打盹,可他们构筑的监视网包围了整座伊塔刻神庙,甚至在两条主要车道旁还安排了人员放哨。我很快得出了结论,这应该是一伙伪装成商人的大型强盗团伙,尤其是发现他们的货箱中并非只有烟草与蒸馏酒后我更能确信。大量刀剑和法器铳被藏在货箱下层,上层则铺满了烟草作为遮掩。从武器准备、人员排布与行为模式推断,这个强盗团伙很可能于不久后发动强袭。我无疑应该立即将蛰伏的强盗告诉神庙的司铎,并协助其一同采取手段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可当我准备前往神庙正门时却犹豫了,因为我想起了尊者的提示——

  “此夜乃最佳时机。”

  这句话仿佛是在暗示我应该放任袭击发生。我不擅长交涉,于我而言,若让伊塔刻神庙陷入混乱再趁机夺走祝器势必比直接与康托斯司铎商量“借用”祝器容易许多。于是我相信了这个理由,若非如此,尊者为何那般强硬地命令我必须今夜就来到米拉维塔?

  可是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那个强盗团伙人数众多装备齐全,极有可能是因邻国内战集结的流寇,真的要坐视百年如一日安宁的伊塔刻神庙被卷入烧杀抢夺之中吗?

  到时必定会有许多无辜者受到牵连,不论是在营地休憩的商人,亦或是那位给我送麦粥的少女,为了解放一个灵魂,真的有必要搭上这么多条人命吗?

  倘若我真如此做了,完成这项任务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回到璃光、继续做朱祐辉吗?

  我几近说服自己时,不成想回忆起了一句话。那是我身为阿尔卡斯时从小便听从的一句教诲,所有真红之境的住民都应该牢记于心、莫敢不服的戒律——

  “我等唯一的主恒一尊者即为世间一切公允。”

  令人睡意朦胧的凌晨后半段,天空仍是暗沉的深靛色。一群飞鸟惊起飞入树林,强盗们架起砍刀,劈向那些尚未仍徘徊于梦中的疲惫商人。不一会儿,营地吵嚷起来,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喊,紧接着刀剑相交声此起彼伏,直到铳炮的轰鸣彻底击溃了宁静。

  我隐去身形,站到一棵月桂树下,手中的怀表指向十点整,正是第一门考试战斗基础理论开考的时间。这时尖锐的爆响划过天空,神庙的结界被强制破除了。

  我收起怀表,抬头见银白色的光如碎裂的玻璃片从空中散落。一名祝贤拔起法壇中心的祝器慌张地撤回神庙主殿,高大的橡木门发出焦虑的摩擦声后笨重地合上,强盗团伙的主力试图攻入神殿正门,另有两支小队奔向侧门,大约半小时嘈嘈喧声才平复。

  营地只剩下满地血污、数具尸体和清点并装运赃物的强盗,他们催促着彼此尽快装箱准备离开,又为收获颇丰放纵大笑,可第一支经侧门进入神庙的小队仍未现身。我寻至后殿,从某扇石窗后听见满是脏话的争执。不久,一个上身沾满血的强盗从一扇小门内冲出,他怀中闪烁着银光,正是用白布包裹露出剑柄的祝器。很快,他身后又有两个愤恨的强盗大声咒骂着冲出木门,随其一同奔向树林。

  我看着那三人你追我赶地跑进树林深处,看着后追的两人与先逃的一人在一条小河边扭打成一团,看着其中两人一剑接一剑地刺向他们口中的“叛徒”,再看着叛徒死后剩下的两人继续为祝器的归属争执不休、大打出手。

  清澈的河水漫过剑刃,祝器洁净闪耀如一道斜映在河岸上的光。身姿高挑的女性在岸边缓缓踱步,肮脏的血渍却未浸染她那身亚麻白裙长及触地的裙摆。我走出树荫,现出身形后朝她走去。她的金发被统统挽起,并用金色发饰固定,发髻古朴又优雅。她打量着东倒西歪的三具尸体,眼神悲哀却冷漠如寺庙中的石像。

  “我听吉安尼斯说起过,这条河再过一星期左右会迎来夏季涨水。”金发女性低头继续打量尸体,平静地开口道,“到那时河道将有如今两三倍宽,水流也会比如今湍急许多。到那时我与这三具死尸势必会被急流冲走,被裹挟着沿河道汇入海湾,在腥咸的海水中腐烂,被冰冷的浪潮冲至远离陆地的深海——”

  她忽然抬起头,侧脸看向我,她有着一张姣好的年轻面庞,双眼如通透的明玉,笑容却满是自嘲。

  “最终坠入漆黑被陈土埋葬,说不定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不是吗?”

  我沉默片刻,谨慎地开口道:“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迷失时间与空间绝非‘不错’的结局。”

  她笑着仰头望向天空,“丧失了自我的存在何谈迷失或忘却。对我而言千年如一瞬,须臾与刹那皆是过眼烟云。”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正是为了不让你随波逐流。”

  她轻轻笑出了声,“也好,我虽在伊塔刻神庙做了上百年的祝器,并非不能做回一把好使的武器。你若需要用我去击杀仇人或猎物,敬请自便,我不会加以阻拦劝说。”

  “这些强盗才将你从神庙中抢了出来,如此快的,你就同意成为我的武器?”

  “难道你准备将我原封不动地送回伊塔刻神庙?”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可能出于某种心虚,我无法直言回答她的提问。

  她却坦然地继续说:“既然你打算带走我,那便同我缔结契约吧。我只是一个物什,会说话也好、能知事也好,到底无法干涉人类的决策。我来到伊塔刻神庙前就跟随过许多生性暴虐的主人,祝器的身份……”她仿佛叹息一般地说着,“不过是为了忘却曾经草芥人命,企图寻求自我平静的短暂慰藉罢了。”

  “我没有需要斩杀的仇敌,更不打算与你缔结契约。我知道你的本名,不是指凝海辰灯这个号,而是你成为剑灵前的名字。”

  她费解地盯着我,眼神很快转为惊恐。

  “这怎么可能——”

  她稍事停顿,平整语气后再道。

  “你尚未同我缔结契约,怎么可能知晓我的名字……”

  当我被尊者召唤时,她曾赐予我三道祝福——

  [其一为‘无瑕的冠冕’。若一灵魂属于真红之境,你必将识破他之真名;若这灵魂企图以自身伤害你,你必将不被他所伤。]

  “我同为本该于千年前渡过银海的亡魂。”我向她走进一步道,“我知道你并未忘却这个境界被称作真红之境时的故事,你也并未忘却真红之境为何陨灭。最重要的是,你更未忘却自己曾侍奉的主人。我说得可对——佩涅洛佩?”

  当她在震惊之后冷静下来,更加面若冰霜。

  “您是那七位宫司之一。”

  “我不是,但我确为尊者派遣而来。你若觉得囚于剑中是漫无止境的痛苦,我将助你获得解放。”

  “解放?解放至何处?”

  “尊者所在之处。”

  [其二为‘无拘的谕令’。若你已得知一灵魂真名、他亦对真名予以回应,你必可斩断他的契约,他必将回到我的御座旁。]

  只见她轻蔑一笑,转身如踏着风般地落到我身旁,目光尤为锐利。

  女性的灵魂绕着我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女神的使者,既然您已知晓我的名字,那我也没必要再对过往刻意隐瞒。不错,我的名字确为佩涅洛佩。我来自爱奥尼亚,不知您对此地是否有印象。”

  “真红之境的七洲之一,位于阿卡狄亚以东、波提狄亚以北、摩里亚以西,是片岛屿众多的富庶之地。”

  “是了,曾经我是爱奥尼亚西南一个相当普通的司铎,我所在的神殿和伊塔刻神庙一样位于海岸,但那片海比龙见洋更加湛蓝,坐在石窗边便能望见蓝色宝玉上如白贝内壳般的船队风帆。那时的我也是位虔诚的信徒,每日替女神传教真言,为平民赐下祝福。我虔诚得几近盲目,根本不知灭顶之灾即将袭来,哪怕在灾影到来前一刻仍以为日子会永恒地持续——真够愚蠢的,是不是?

  “刚开始,有几支阿卡狄亚的难民抵达爱奥尼亚的西岸。那些可怜的阿卡狄亚人颤抖着讲述他们的故乡被来自夜之里的魔物蹂躏,哭诉着王都阿卡狄恩斯危在旦夕他们不得不东渡。他们问着给他们食物的爱奥尼亚人,‘请问爱奥尼亚王的宫殿在哪里?’‘请告诉我们王都怎么走?’‘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救救阿卡狄亚吧’。他们当真在爱奥尼亚西岸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可是王都的使者将他们接走后,呼吁出兵驰援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再到后来,远航的商人带回来一条消息。‘阿卡狄亚陷落,已沦为死境。’”

  我听着她讲述着我不知道的旧事,内心如被凉水浸泡过的柴,它本不可能被点燃,却不知为何有些燥热。

  佩涅洛佩叹了声,继续说着:“很快,中央神殿承认了这条消息的真实性。听说阿卡狄亚全军全民顽强抵抗,但夜之里的灾影来势汹汹难以招架,阿卡狄亚人英勇无惧,日夜作战至连阿卡狄亚王战死。我却很困惑,既然阿卡狄亚已被灾影重创到无力抵抗的地步,女神难道会不知此事?她若知晓,为何不命令爱奥尼亚王领军西渡?爱奥尼亚的王虽已上了年纪,但绝对是位正义刚直之士。可是没人能解答我的疑惑,十余年前爱奥尼亚的宫司被传唤至摩里亚后便再未归返,教义则不允许我质疑女神的决断。但很快我的问题都会悉数解开。因为不久,我便会看见自西方逼近的黑云;再过不久,我便会明白爱奥尼亚就是下一个阿卡狄亚。

  “我看见了九头的灾厄。它巨大无比,从远海中爬起,九条长颈上的九头一齐吐出烈火,爱奥尼亚的西部几乎完全陷落于永夜与火海。每一座岛屿都是爱奥尼亚人的战场,每一座岛屿上都有爱奥尼亚勇士的遗骸,可随着战事持续,任凭我们如何奋战,灾影只增不减,我也不得不组织神殿的祝贤带领伤员和幸存者们撤离。我们坚持并等待了许久,圣辉平原所在的摩里亚始终没有回应,拉科尼亚则更加遥远,唯有波提狄亚曾派出过一支援军,爱奥尼亚势单力薄终归无法扭转颓势。于是我知道了,彻夜祈祷没有任何用处,女神绝对不会帮助我们,唯有人类彼此相助才可能实现自救。就在这时,一个名叫泰勒斯的年轻士官说他愿意率领一支敢死队,返回萨摩斯岛并启动岛上宫司建造的封魔大阵,一定能击杀那九头的灾厄。

  “那时海中除了九头的灾厄外还有其他魔物游弋。封魔大阵位于隐蔽的密林深处,宫司尚未离开前我曾为学习封魔术去过萨摩斯岛,因此我决定协助泰勒斯重返爱奥尼亚人的故乡。出发时共有十七人,除了我与泰勒斯,其他成员皆为以一敌十的勇士,但找到封魔大阵时只剩下了我们二人。我启动了封魔大阵,法阵的光芒无比耀眼,就像是太阳重返世间。息于近海的九头灾厄闻声而动,向萨摩斯岛迫近,倾吐它那炽热且恶毒的火炎。封魔大阵构结需要时间,倘若有五人一同念诵颂词还能更快些结成,可当时仅有我一人。为了援护我,泰勒斯就操作着法阵旁的封魔大弓,只身一人与那九头的灾厄周旋。他的弓术相当精准,接连射中那灾厄的头,哪怕自身的凝力与体力耗尽,但他仍拼上最后一矢,总算将其贯穿。全靠泰勒斯博取的时间我才能启动封魔大阵。失去意识前,我倚靠着法壇边的石柱,看到宏伟的光墙镇守着海岸,辉煌的光柱如圣剑般气贯长虹,直指灾影群聚的漆黑西海。那一瞬间,我当真以为萨摩斯岛上的封魔大阵能拯救爱奥尼亚甚至是整片七洲,我当真以为自己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所以自觉无悔地闭上眼。”佩涅洛佩自嘲地扬起嘴角,“直到我无法渡过银海、虚无的灵魂被囚于剑中,我才知道我死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爱奥尼亚及整个真红之境终究是陨灭了。”

  “莫非《埃诺伊驱魔记》的故事就是你——”

  佩涅洛佩沉重地点点头。

  “但故事里的泰勒斯带领战士成功收复了失地……”

  “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更圆满的结局,不是吗?”走到右侧与我平行的位置时,佩涅洛佩停下了脚步,“十年前曾有位郁郁不得志的剧作家来到伊塔刻神庙旅居,征得我的同意后,吉安尼斯将泰勒斯试图收复萨摩斯岛的经历讲给了那位剧作家。或许是出于现实因素考虑,剧作家才大幅改写了泰勒斯的结局吧。”

  “既然伊塔刻神庙的康托斯司铎知道泰勒斯与萨摩斯岛的真实,那就是说他知道你、佩涅洛佩的一切真实?”我或许有些激动地追问道,“包括爱奥尼亚、包括真红之境,甚至是我们效忠的尊者,你难道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告诉他了?”

  “您何必如此恐慌呢,女神的使者?”我仿佛从她的笑容中读出了几分戏谑,“您难道是在担心区区伊塔刻神庙的司铎在得知这些久远的历史后可能做出威胁那位女神的行动吗?”

  “不,我只是惊讶。”

  “您也不必紧张,吉安尼斯什么都不会做——他更是什么都做不了了。”佩涅洛佩的笑容黯淡下去,她抬起头仰望着夜空,“那三具尸体中第一个倒下的人企图从吉安尼斯手中夺走凝海辰灯,但吉安尼斯不肯答应。他固执得令人发笑,以为只需说服便能让那强盗冷静下来,甚至没想到利用我先发制人斩下那盗贼,所以……他倒在了神庙东侧走廊尽头的自省室里。”

  某种明亮的光芒如流星般从她眼中短暂地划过。

  “我为康托斯司铎的死感到难过,但……哪怕他是你的契约者,你也不应将所有的真实告诉他。”

  “他不是我的契约者。”

  我以为自己误解了佩涅洛佩的话,却听见她再度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

  “我曾与伊塔刻神庙的历任司铎签署过契约,唯独吉安尼斯,我只是自愿听从他的差遣而已。”

  “难道你将自己的真实告诉他之前,不担心他在得知后会对你及凝海辰灯这祝器本身产生任何负面的想法?”

  “‘负面的想法’,您指的是什么,对我产生质疑——还是厌恶?”佩涅洛佩看向我,笑了起来,“我只知道吉安尼斯将我视作一个人。哪怕连我自己都忘了,哪怕连我已经接受了‘凝海辰灯’这个号,哪怕我已经顺应了任人使役的事实……他还是将我视作一个人。

  “女神的使者,你并非我这般不伦不类的存在——没有自己的躯体,空幻的灵魂仅能依托于夺人性命的武器,被永远束缚于其中不得解脱,被迫目睹甚至是亲自缔造尸山血海,长久以往便渐渐对任何践踏他人性命的阴毒手段无动于衷。因此你恐怕很难理解,若有一人不以那毫无价值的武器名号称呼自己,亦不以那冠冕堂皇的女神名称呼自己,这将是一件多么弥足珍贵且会对他心怀感激的事。”

  那一刻我很想说我并非不理解佩涅洛佩的想法,话至嘴边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底气。

  难道我也能像佩涅洛佩一般,将自己的一切真实——身为阿尔卡斯的人生、身为某位剑士的人生、身为某位行医的人生、身为某位辅臣的人生,甚至是某段我回想不起来的人生,以上这一切,我能够毫无保留地告诉某个人吗?就算这个人真的存在,他也能像康托斯司铎之于佩涅洛佩那般,听完我的真实之后,不会对我产生半分质疑或嫌恶吗?

  “你为何如此确信……”我追问着,不仅仅是为解开心中的困惑,更像为了粉碎佩涅洛佩话语中的笃行而刻意质疑,“你为何确信康托斯司铎将接纳你的一切?如果来到伊塔刻神庙之前真有数人曾倒在你的剑刃下,这必定有违祝器乃至纯至洁之物的定义,那位司铎又是个性情中人,你怎么断定他不会批判你过去的漠然麻木?你怎么断定他不会舍弃凝海辰灯,转而寻找一件新的祝器?”

  “您说的这些……那时的我的确不敢断定,只是您误会了一点,我并不是为了获得吉安尼斯的肯定和安慰才将自身的真实告诉他的,仅仅因为我想告诉他而已。我想与他坦诚相待,我不想对他有所隐瞒,否则我的良心——如果有的话,必定会日夜不安。”

  “为什么?”

  佩涅洛佩没有立刻回答我。她忽然淡淡地笑起来,没有凝视着我,而是在遥望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我想我是爱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