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4章 晦·神子(下)

  我对这个佣兵没有半分好感。即便不反对,可他的观点也让我莫名生起几分烦躁。他笑称我们将来还会再见面,不过我没有任何期许。朱隆诚并不知晓谈话进行得很不投机,事后没有批评我,反倒不再安排我见其他客人。我继续将时间花在看书上,偶尔和朱知浩练剑下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朱隆诚忽然说想带我去紫荇潭星见寺。

  星间康文,我不止一次听吉月良英聊起过他。星间司铎管理的星见寺会宽厚地接纳每一个向其寻求帮助的人,因此在曙山寝林乃至整座璃光都有不小的声望,常年与市疗愈学会、药炼学会保持着公益项目合作。后来我才知道,朱隆诚正是看重星间司铎的好口碑,希望能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议长选举中赢得更多支持,所以采纳妻子的建议决定同星间司铎结交。

  那是我第一次来星见寺。这座寺院香火旺盛,各幢木屋木楼历经数百年仍建全牢固,正殿内的姮初尊者雕像各细节栩栩如生,不论是她的弓弦、她的剑穗都完好无损,再有她背后那轮形如眼目的贴金箔光环加持,女神仿佛真切地降临于我眼前一般。我顿时明白朱隆诚为何只带我一人来见星间司铎。

  因为我受女神祝福降生,此事显然最适合用于开篇。

  祝祷会刚刚结束,星间司铎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要比起朱隆诚的态度,他反倒显得没那么热情了。光是感谢和介绍的环节便耗费了十余分钟,星间司铎只是平静地听着,偶尔询问二三,随后朱隆诚让我将白玉项环交给星间司铎鉴定。

  “的确不是俗物……”他反复翻转玉环来回查看,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我听见朱隆诚略带安心地舒了口气,“我并非指玉质——当然其本身也是一块好玉。我能感知到其中蕴藏着一种无以名状且极其圣洁的力量,当真是令郎出生时便佩戴着的么?”

  “自然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星间先生。”

  星间司铎再端详了片刻,将项环还给我,颇为郑重地说道:“项环可谓祝福之器中最为特殊的一等。没有现于手脚,而是现于颈项,此处连接头躯,是呼吸与进食的通道,意味着能把持生死的重大力量。看来尊者青睐你,想护持你长久。”

  “‘把持生死’……那究竟是长命的护符,还是慑命的镣铐呢?”

  星间司铎和朱隆诚扭头错愕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这番话。我确信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兴许是很久之前产生又被忘记的猜测,毕竟那项环越是抚摸便越能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意。

  朱隆诚赶紧将我拉到身后,“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信口胡诌的,还请您千万别介意……”

  “无妨。”星间司铎出于礼貌地笑道,“且不论其究竟有何意义,说到底只是一件物什,究竟是宝贵的圣物还是普通的玉器,所谓的寓意、效用终归是由所有者亲自赋予的。”星间司铎转头对朱隆诚说,“我有一个儿子,比令郎小不了多少,或许能让他们认识认识。我们大人的谈话让孩子们听来总会没意思。”

  朱隆诚喜出望外,“您愿意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的我并不期待。朱隆诚朋友的孩子我已见过不少,他们要么被从小骄纵、见谁都夸傲自己的富足生活,要么讲究死板规矩的同时又精明地察言观色——虽然我也没有说这种话的立场。十月中旬的一天,朱隆诚再次带我去星见寺,那时曙山已然浮现出墨染般的金黄与赤红。我们正登着抵达星见寺前的最后一道石板坡,朱隆诚忽然少见地提出了“要求”。

  “星间先生的儿子今天也会来。那个孩子只比你小两岁,我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相处。”

  “是。”

  “我说的好好相处是指和他做朋友的意思,而不是人家明明有话要说你就一味地拿零食堵人家的嘴。”

  “……我知道了。”

  “简单说,因为某些工作我们家有必要和星间先生搞好关系,你就当帮老爹一个忙,行吗?”

  “嗯,我明白的。”

  星见寺的祝贤长称星间司铎正在会客堂等待朱隆诚有要事相商,让我去别院稍事休息。围墙拦不住熊熊燃烧的秋意,别院拱门旁的槭树鲜红如烈火,仿佛能照亮整片山野。随身带着书已是我的习惯,可想到径直走进别院未免太可惜,便不禁停在门外贪看秋景。山中唯有白眉鸫吵闹的啼鸣,黄喉鹀在黄栌与平枝栒子间上蹿下跳地寻找食物;不远处的溪流对岸偶尔会出现一头野鹿,左顾右盼片刻后又扭头钻进树影里。

  那日我恐怕在红叶槭树下站了许久。当我转身将视线投向别院内,我才发现身处别院的不止自己一人。

  回廊下坐着一个正在写字的男孩。我早该注意到的,毕竟他的金发是如此耀眼,屋檐遮蔽的廊下本不应该有一抹秋阳般的亮彩,更别说是在这阴云横垂的午后。他埋头写了好一阵,或许只写了几排,又或许写了一两页,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脸。

  我与他的目光真切地相遇了。

  他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我可以确信,我绝对没有遇见过与他相似的人,不只限于久远的过去,更可能囊括遥远的未来。他同样看见了我,表情有些错愕,我想着他大概要说些什么——说不定是我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询问也好招呼也好,哪怕只是道一声午安。因为在那几秒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个遐想。如若彗星从天穹之上中飞快地掠过,待到下次与它重逢兴许便是高山化作沧海的数千数万年以后了。

  可我什么都没说,他亦如是。他很快埋下头去,继续认真地书写着。我不安地立于原处,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该如何走过去,恰巧见朱隆诚与星间司铎从回廊另一方的角门出来。

  他仍端坐在廊下,专心致志,下笔不休。

  “正好正好。”我来到他们面前时,星间司铎冲我露出笑容,随即朝回廊处招手,“永琏!来来来!”

  语罢,那个男孩起身,向我们跑过来,停在星间司铎身旁。他比我矮半个脑袋,丝毫不露怯,而是相当规矩地站着。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两下朱隆诚,又扫了眼我,抬头疑惑地望着星间司铎。

  星间司铎拍拍他的脑袋,对我们说:“这是我家的孩子,永琏。”又对男孩介绍道,“这位叔叔就是我昨天和你说的朱议员,这是朱叔叔的五儿子,比你大两岁。”

  “朱叔叔好。”他弯腰向朱隆诚鞠了一躬,又看向我,有些迟疑,“你好……”

  我多看了眼他的眼睛。

  如此通透,澄净,阳光仿佛沉淀凝固于其中,可惜他很快别过头去。

  “我的名字是朱祐辉。”我略显生硬地开口。

  他依然有些犹豫,慢慢点头,“你好……”只是再重复了遍。

  “永琏啊,好好好,真懂礼貌,瞧这面相也聪明,不愧是星间先生你的儿子。”

  要论面相,这个名为永琏的孩子不论是发色还是眼形都与他父亲不完全相像,我猜他可能随他母亲。

  “哪里哪里。”星间司铎和蔼地笑着,用手掌抚平了男孩头顶上一撮翘起的头发,“我们要是呆在旁边孩子们难免会感到束手束脚,不妨让他们自己去玩吧。朱先生,您要是时间宽裕的话不如我们来下盘棋?”

  “自然,我很荣幸。”

  朱隆诚用力捏了下我的左肩,我听见星间司铎也在对他的儿子说:“我们就在旁边的厢房,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我。”

  随后,星间司铎便与朱隆诚谈笑着离开了,他们的说话声很快被黑瓦的灰墙拦下,留下我与永琏在原地面面相觑。直到此时我仍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该选择怎样的话题。

  “我、我给你找个椅子。”永琏匆匆抢先说道,随即转身向随即转身跑向他坐着写字的位置。靠墙处堆放着许多杂物,好些陈旧的草编扫帚、盛着干药草的笸箩、帆布与麻绳盖捆严实的木板箱。我跟着他过去,见他走进其中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内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动。很快,他般着一张对他而言略显笨重的靠背竹椅一步一挪地走出仓库,我本准备搭把手却晚了一步,走到桌边他便已将其放至方桌旁自己所坐位置的对侧。

  “你可以坐这里。”永琏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边望着我。

  “谢谢。”

  “再等一下。”

  我拉开椅子时他又说。他的那张椅子上叠有三张针织坐垫,只见他拿起两张摆在我的座位上。

  “可以了。”

  “谢谢。”

  见我坐下,永琏指指方桌中央套着保温布的陶制茶壶,“这里面是茶。”说着坐下后又将桌上的一小篮花生推到我面前,“还有这个,给你吃。”

  布满划痕的梨木桌上,除了那篮花生、一盘果壳、茶壶与茶杯外,还有一盒彩色铅笔和摊开的素描本。

  “谢谢。”

  永琏飞快地皱了下眉,“不客气。”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连忙提了个问题,“你经常跟着你父亲来星见寺吗?”

  “嗯,每周都来。”永琏抓起一支红色的彩色铅笔,将手臂抬到桌上——他那张椅子有些矮。

  “因为将来想当祝贤或者司铎?”

  “没有。”他盯着素描本简短地回我,沙沙的作画声持续了数秒,我心想这个不经头脑的问题或许有些冒犯了,便默默地看着他在画纸中央填充完一片红色,又换了一只灰色的彩色铅笔,他才再开口继续解释说,“我是来帮忙的。把线香分成三支三支的装一起,或者给药香囊打带子。”

  “寺里的人手不够吗?”

  “有时候是。四季神节之前,还有旧夜之前,显光日之前。因为很多人来参拜,还要举行祝祷和祭典,大家都很忙。但是有零食,哪怕偷偷拿走一点也不会有人发现——噢,我没有偷吃。”

  “如果是冬天,寺里应该很冷吧。”

  “嗯。”他认真地盯着素描本,“但是大家会夸我。”

  我是不是也应该每周随母亲一起来参拜呢——我盯着手中那本历史书的封面,竟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你可以继续看书。”永琏如此说,他手里捏着三根不同颜色的铅笔,轮番交替地在画纸上勾画着。

  于是我翻开至放有书签的一页,盯着书上的字却看不进去,“抱歉……”

  “没关系,我也要画画,不会打扰你。”

  永琏的素描本显然已经用过好几页了。或许我应该问他是不是喜欢画画,或者问他能不能给我看看以前的画,不论是哪个问题,肯定都比现在这样沉默不语、装模作样地看书来得好。我缓慢地看了几页,抬头问他吃不吃花生,他也只是抬头瞥了眼篮子。

  “……不想吃。”永琏埋下头说,“剥花生太吵了。”

  之后我们的对话次数连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后,一名祝贤来到回廊挂起灯笼,这时我听见灰墙另一侧又传来了谈笑声。朱隆诚和星间司铎回来了,我瞟了下页码,惊觉自己只看了不到五十页。再之后,便是些内容大同小异的感谢与告别,我跟着朱隆诚走向拱门,永琏跟着星间司铎走向角门。

  这一天终归还是寻常无奇地结束了——走到红叶槭树下时,我原本在心里叹着。

  “等一下。”

  那声音近在咫尺。我转过身,永琏已经追了过来。他站定后翻开素描本,撕下其中一页。

  “送你。”

  是这个下午他一直在创作的那幅画。我回过神来连忙接过。

  “谢谢……”我再一次重复道。

  “那——改天见。”

  他笑着朝我挥手,我愣着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便已朝星间司铎跑去了。

  无非是张寻常的小孩子涂鸦,画技青涩,笔法也不考究,刻画更谈不上多么具象,却画得非常细致。不论是灰墙上的黑瓦,一片又一片的红叶,亦或是蹲在树丛间的黄喉鹀。我久久地凝望着铅笔画,目光落于拱门中的人影。

  “谁家房子烧起来了?”刚回家的朱彰裕凑过来问,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沙发上。

  “这是红叶。”我回过神后立即纠正道,伸手指明,“这是院墙。”

  朱彰裕笑着将额前的长发抹到耳后,“中间的呢,着火的稻草人?”

  我沉默片刻,“这是我。”

  “不是我自吹自擂,这幅画看着用心,但技法有够粗糙的。”

  “这幅画的作者年纪比我还小呢,三哥。”

  “这样啊,老头子带你替他的生意东奔西跑这么久,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收获的嘛。”

  我不置可否。至少这次与以往不同,从前我跟着朱隆诚参加聚会宴请总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今天却是头一次自认为话说得太少。离开星见寺之后,朱隆诚心情相当不错,下山路上还同我说起他与星间司铎的棋局,反倒是吉月良英听说此事后不太高兴。

  “我知道议会的对手将你逼得很紧,可你不能强迫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孩子成为朋友。”

  那天晚上,他们夫妇来我房间说起此事,吉月良英难得严肃地劝诫道。

  “我没强迫他,祐辉和那孩子相处时也没觉得腻烦。”

  “真的?”

  我从书中抬起头,吉月良英从门口走到我床边坐下,关切地望着我,“祐辉,和我说实话,你和那个叫永琏的孩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短暂地思索后答:“很好,他还送给我了一幅画。”

  “你可别因为你父亲和他父亲的身份关系才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永琏他……他很好。”

  “那你还想和永琏一起玩吗?”

  我合上书,看着吉月良英的眼睛,余光瞥见朱隆诚在笑着。

  “嗯,我还想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