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3章 晦·神子(上)

  神明亦有欲望。

  我深谙此理已久,可每每回归最初与最末之地时仍会将其遗忘。

  那时水涛声轻柔如童歌、白沙地安适如羽床,那时我尚未睁眼,便已听见她的呼唤。

  她的声音汇入耳畔,不稚嫩,不老迈,不亲昵,不疏远,不热忱,亦不冷傲,清冽如圣泉。

  [阿尔卡斯……阿尔卡斯……]

  那是我的名字,那必是我的名字。

  [请快醒来,阿尔卡斯,我需要你。]

  她的名讳我了然于心,哪怕不知其身形容貌我便为她臣服。

  于是我睁眼,疲惫的身躯缓缓苏醒。

  我是这座渡口唯一的过客,金檀木打造的独木舟停靠于沙岸等待我启程,它能载我向那浩瀚似无际的银白色海洋彼岸、光辉雾霭的深处——

  那极远的必至之地,赤金色的幽谷。朝霞与落晖将长久地驻足于那片森林,弦琴与木笛的演奏将回荡在永不枯萎的花叶下。

  那是我向往的绝景,亦是每位来到这个渡口的过客的夙愿,但我从未登上过那艘木舟。

  此次亦然。

  无上的光降临了。我埋下头,向她屈膝,合手跪拜。我瞥见至洁长袍的一角,由玄秘华美的光与炁编织,璀璨如星辰,连海浪都自惭形秽地退缩,污浊之物更是无法攀附沾染。

  于是我开口。

  “我主、真红之境唯一且永恒的尊者,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我最诚挚的感恩。”

  于是我听见。

  [看来,你仍记得我。那么你还记得你自己吗,阿卡狄亚的阿尔卡斯?]

  尊者之言乃密钥。记忆的暗流骤然向上翻涌,遥远的过往清晰得历历在目。

  于是我回答。

  “是,我来自至西的阿卡狄亚,那里是春风常驻的日落之处、万物常青的原野、牧羊人的故乡,我……我是最后的阿卡狄亚人。当暗夜降临时,麦田燃烧、河流枯涸、山崩地摧。我看到了全身燃烧绿炎的灾兽,明星是它的眼睛,弯月是它的大角,朔风是它的吐息,它的四翼如群山,它的脚掌碾碎城镇传播瘟疫,它身后的灾影如巨潮。无数的阿卡狄亚人在我的命令下奔赴前线并相继死去,十个逝尘期结束,阿卡狄亚仍不可避免地覆灭……请您饶恕我的无能,我主。”

  [阿尔卡斯,你不必如此自责。你是阿卡狄亚最后一位王、最后一位英雄,哪怕你的肉体已然湮灭,但你的事迹早已传至阿卡狄亚以东的六洲,你的灵魂已经永存。我看见,你从未在艰难漫长的十个逝尘期中退缩妥协;我想见,你在朝日难至的极夜中亲眼目睹的绝望之景;我亦听见,当阿卡狄亚王都的大门倾塌时你向我祈祷护佑最后一支东渡的子民。你做得很好,阿尔卡斯,可恨的唯有那自夜之里而来的灾影。]

  [它们原应被囚禁于海水坠落的极暗之处,不成想它们竟在那片日光难以触及的阴影里勾结密谋。它们推举出且效忠于一个狡诈奸邪的主人——旨在瓦解境界、颠覆秩序的窃日者。它们以散播灾难为乐,时时刻刻折磨手中每一个俘虏,糟践他们的肉身、观赏他们的堕落、粉碎他们的精神,并以此作乐寻欢。从阿卡狄亚至玻奥提亚,生灵尽灭、死者遍野。但我尽可能庇护下了一部分灵魂,其中便有你,我勇武刚毅的阿尔卡斯,我最忠心的信徒,于我不离不弃的追随者。]

  “这是我应做之事,我的名字由您赐予,作为报答,我愿为您奉上一切。”

  [很好,阿尔卡斯,长久以来你始终以行动践行此承诺,我很欣慰。我推测,你应该残留着其他的记忆——并非你身为阿尔卡斯时的记忆。]

  “是,我的脑海中总是映倒出不知来历的场景。我还看见咆哮的巨龙坠下苍天遭人类分解,连绵的黑雨腐蚀皮肤至露出白骨。再有黄沙漫天的炎炎荒漠,我艰难前行却被掩埋于不会熄灭的暑热之中。这些……究竟是什么?”

  [那也是你的过往之一,你已重归现世数次,你终会全数忆起。]

  [你为何徘徊于此,便是那窃日者缔造的恶果。当真红之境陨落、现世被窃日者窃取,他竟自诩为天地的主宰者、时律的掌控者、混沌的歼灭者。好在他被自身的狂妄自大蒙蔽,竟然忘记他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击败了我,以为将我纳作新秩序的一部分便能永久地克制我。]

  [如今,这被称作绯之界的境界已被撒下了数粒火种,不论它们多么微小仍在熊熊燃烧。他不可能预料到,他也不敢想象,那就是我终将再度降临于世。届时我将收回整个境界,我将驱逐一切暗影,我将解放所有曾受我庇护的灵魂。]

  [所以,阿尔卡斯,我最忠实的信徒、我最信赖的孩子,我愿将祝福毫无保留地给予你。为了重造真红之境,作为我的使者、作为我的眼睛、作为我的化身,请再一次为我前往现世吧。]

  “谨遵圣意。我将铭记此番使命,躬亲力行,直至目盲口哑、手足老化、躯体腐朽。只是……”

  [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阿尔卡斯。]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将我曾经的记忆抹去,尤其是当我不被称作阿尔卡斯时的记忆。我能感受到它们影响着我,那些记忆如镣铐般长且重,我只想做阿尔卡斯。”

  [我十分希望实现你的愿望。但,唯有面前这片银海才能抹去前世的记忆,你未乘上金檀舟渡往永恒之岛,那么身为现世者的过往便将长久地残留于你的灵魂上。这是此境的规则,谁也无法打破。我很抱歉,阿尔卡斯。]

  “我主,您不用对我这样的信徒道歉,我理解,我理解……”

  [不过,如果你真愿意舍弃这些记忆,或许我可以尽量不让你回想起来。但,那始终是构筑你灵魂的一部分,你终归有直面它们的一日。]

  “是,我明白,感谢您,我主。”

  [那么,出发吧,阿尔卡斯。这是你第四次归返,你仍将以新生命的形式降生于世,我亦将光辉加持你身。时间会引导着你从一个懵懂婴孩开始慢慢成长,终有一日,你将再度听见我的声音。哪怕你将等待十年、数十年,但无论多久,我都相信你绝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期望届时你能回应我的召唤,替我植下又一粒促成真红之境回归的火种,就像你此前的每一次人生一般。]

  “是,我必将奉行您的任何指示,我主。”

  [绯天极星必将永远引导并眷顾你,阿尔卡斯。]

  光回归上苍。渡口仍仅有我一人。

  于是我起身,离开银海边的沙洲,重新踏入树影交织的密林。有这样一条小道,能将我带回人声纷杂之处,并且我已走过数次。

  哪怕沐浴过尊者的光辉,某种突兀的疲惫感仍没有从我的身躯或者灵魂中消失。但我明确地知晓,我的使命尚未完成,我的任务即将开始——

  即,我的第五次人生。

  于是,朱祐辉诞生了。

  这个孩子是佩戴着白玉项环诞生的。

  当注意到这不同寻常之处时,最为欣喜的莫过于他的生身父亲。

  “如此光洁、精巧,无疑是神明赐予的宝物,想必这就是神明赐予我的孩子,他定会为神明所眷顾。那么,就将他的名字定为‘祐辉’吧,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能长长久久地被神明庇佑!”

  无疑,他说中了事实。名为朱祐辉的男孩确实是因神明的筹划而降生于世,可我不明白女神特地赐予一枚白玉项环究竟是于何种考量。那枚项环的质地细腻均匀如云絮,通体手感温润,毫无磨损瑕疵,即便粗略扫一眼都能看出绝非凡物。但它没有一点特殊的能力,当我回忆起使用凝力的技巧后,不论我怎样操纵凝力与其共鸣,它都表现得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既不会发光,更不会突然变幻形状,但极其坚固不可碎。一旦将其抛远、掷入水中,它又会神奇般地回到我的衣兜里,像是在提醒我不要轻易丢弃圣物。但我明白,那位女神不会轻易赐予除非昭示荣耀外别无他用的珍宝,这枚项环必定蕴藏有特殊作用才会到我手上。

  那时的朱祐辉还年幼,女神还没有呼唤我,我还不必为她的指令奔走。

  那时朱祐辉母亲的身体姑且康健,我只用装作是一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平平稳稳地渡过人生的最初几年便好。然而一旦回想起自己的根源,灵魂与躯体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独立的人,身为灵魂的我无非是那位坐在台下的观众。

  ——那么台上那个呢?我该怎么扮演他呢?我又能扮演他多久呢?

  “祐辉啊……祐辉?”

  我迟钝地抬头,那妇人走进图书室。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让仆人将茶水点心放到书柜旁的圆桌上,命仆人离开后才向我走来。朱祐辉的母亲吉月良英是一个瘦削却爱笑的亚麻色头发女人,是璃光本地的名门闺秀,言辞谦逊和顺,举止恭而有礼。她此刻的眉目之间萦绕着几缕忧愁,我赶紧合上手里的书。

  “每天都呆在图书室里不觉得闷吗?”她停在我面前,看见我手中的书,“《琉帝国分裂史》?你才多大呀,能看懂吗?”

  “没关系,能看懂。”

  朱家的图书室里藏书颇多,甚至还有百年前的孤本。我很乐意在早餐之后就来这里坐上一整天——读书是最快了解这个时代及世界的途径。吉月良英为我倒了一杯热茶,我顺从地接过。

  “但天天都呆在家里看书的话还是不太好。对了,檀丘植物园离我们家不远,再过一星期桃花就要开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赏花?到时候再叫上你四姐姐。我怕你年纪还小,看太多书把眼睛给看坏了……”

  “对不起,我会出门的,那就去看花吧。”

  “哎呀,道什么歉呢,不想出门的话我们可以不出门呀。你要是觉得和四姐姐玩不到一块儿——她最近研究言术正入迷,干脆我让你三哥哥教你骑自行车,好不好?”

  “嗯,谢谢母亲。”

  “春神日时去曙山踏青也是很不错的,山上的春景比檀丘植物园还好看,不管看多少次都看不厌。到了中午可以去紫荇潭,那里有一座叫星见寺的寺庙,哪怕听不明白祝祷,光是看山景也很妙……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寻个周末一起去星见寺。”

  “好,我什么时候都行。”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吉月良英虽然笑着,眉头却微微蹙起,“要是不愿意直说就好。你不必因为我的话做不想做的事,要是想留在家里看书就留下,要是想看的书没有就告诉我。”

  “我没有勉强自己,请放心吧,母亲。”

  她欣慰且短暂地笑笑,眼角与鼻翼两侧的皱纹更明显了。随后便她没再多说,嘱咐完茶要趁热喝便离开了图书室。

  我从未见过吉月良英疾言厉色的模样。她是个包容且有决断的女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位不急不躁、性情温和的母亲。她总是热忱地为她的子女筹划大事小情,同时她的谨慎态度和明锐眼光又帮衬着正于政商两界风生水起的丈夫。这对夫妇结识于曙山参道上的一场小意外,那时朱隆诚只是个普通的药材铺老板,吉月良英则是名门望族中的大家闺秀,可以说朱隆诚能有如今的事业全靠妻子的全力帮持。许多人认为朱隆诚是有意攀高枝,出于私心才会追求并迎娶吉月良英,不过是垂涎吉月氏的权势财产,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朱隆诚或许是个强硬的父亲,热切期盼着子女成龙成凤,甚至偶尔表现得有几分蛮横,但他最大的优点便是尊重且重视妻子的意见。他每年都会准备一次度假旅行作为送给所有家人的惊喜,他记得每一个除例行假期以外的纪念日或特殊日子、并不论生意多么繁忙也坚持赶回家,他时不时便陪同妻子去曙山参加星见寺的每周祝祷会。只不过,这些规矩和习惯只在吉月良英在世时持续。

  吉月良英是一位忠诚的蕾·奥尔宁信徒,如今星见寺北侧的奉场竖起了十余枝吉月氏所供的狩箭。以朱家第五子开启的第五次人生,身为忠诚的女神信徒的母亲,一想到这两点,我实在不觉得自己降生于这个家庭只是偶然。

  那年春神日假期的第三日,朱隆诚少见地来到了图书室。不知是否是吉月良英同他聊过,才会突然宣布这样一个决定——

  “明天有一个赏春会,我和你母亲、你二哥三哥都要去,你也一起。”

  我便继续听他的说明。地点位于莳苑某座园林,客人大抵是朱隆诚的合作者,但比起平常的交际会,因为宾客家属的到场气氛将轻松许多。到场者中势必有不少孩子,我约莫猜到了朱隆诚的打算——他希望我能结识几个同龄人朋友。

  “我能带着书去吗?”点头之后我又问道。

  朱隆诚迟疑片刻才说:“好吧,你实在想看的话。”

  朱祐辉的二哥朱知浩是朱家众多实业公司的继承人,他虽然刚担任要职不久,面对饱经世故的商人却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三哥朱彰裕向来抵触这类既要恪守礼节又要互相说客套话的聚会,总是在到达会场十分钟后便不见踪影,快回家时方才重新现身,回家后再悄悄和我分享他经由某个偏门或某个屋顶开始的冒险。而我只是找了池边凉亭的位置坐下继续看书,但哪怕刻意回避人群也会有人主动找过来。

  “你为什么老看书呀?”

  “你为什么是红色的头发?”

  “你为什么和你的爸爸哥哥长得不像呢?”

  “你真是受神明祝福诞生的吗?”

  幼童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恰当的引导便会显得有些冒犯。不止是这场赏春会,后来的数场游园会、开幕式、奠基礼上,不难听见类似的提问。

  与人真诚交往是很费精力的,但要搪塞应付却很容易,因此我总是选择后者。

  这一年的夏天,兴许是发现我无论参加多少场聚餐总是习惯性地缩在冷清的席边躲避着,朱隆诚不再频繁地要求我出席那些宴会,转而为我介绍了两位来客。

  夏末,一位佣兵造访了银鸥路28号。朱隆诚亲自到图书室找我称有必须见面的客人,而当我独自来到会客室时,只见一位穿亚麻短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翻看手中大堆的旧羊皮纸,时不时用铅笔在其间写写画画。他的皮肤被晒得焦黄,脖子上绕挂着麻绳打成的石榴石项链,下巴的胡茬没有修理干净,短发倒是妥帖整齐。捆有双肩带的木箱摆在沙发旁,其上放着一顶皱巴巴的毛呢帽。我走近后他才抬头,连忙将写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塞进口袋。

  “你好你好,你就是朱家五郎吧。”他爽朗地笑道,声音中气十足,朝我伸出胳膊上纹满符文的粗壮左手,“我的本职工作是佣兵,编号297534,拥有黄金十字星徽章,代号‘谢格拉默斯’,叫我老谢就好。今天是受到朱隆诚先生邀请来拜访的,你父亲可是一直都在跟我夸你呀。”

  谢格拉默斯这个名字在现代的众多典籍中出现过多次,于整个世界都尤其知名。谢格拉默斯是第一位被冠以预言家称谓的占卜师,生卒于百鬼异变尚未开始的八百多年前。

  我短暂地同他握了手,“您的业余爱好是占卜吗?”

  “占卜是我的日常习惯之一不可否认,但需要说明的是我并非是在成为佣兵才养成的——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代号为谢格拉默斯的佣兵惊喜地打量着我,“果然如朱先生所说,他说自己的小儿子从小就过目不忘,三岁识字五岁就开始读成册的通史。”

  “倒不是因为你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认错,你手臂上的刺青是南卢森祝潍岛的安迦族文字。安迦人追求天人感应,不论祭司还是普通民众都会将呼神的符文纹于自己身上,他们的占卜术在整个卢森洲流行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佣兵点头,“不错不错,但比起安迦人的卜筮我还是更习惯使用北卢森的奥摩森秘桀。坐下聊吧。”

  他将那张沙发让给我,自己则坐到左侧的靠背椅上。

  “想来您的占卜一定很准。”我仍站着说。

  “过奖过奖,令尊只是认为我的解读法比较新颖而已,顶多充作参考,哪儿能当正儿八经的指导呢。”

  “我父亲很少和佣兵结交,既然特地将您请到家中,必定是将您视作贵客的。我想他应该详细地为您讲述过我名字的来历,并希望您能帮忙看看那枚与我一同出生的白玉项环究竟藏有怎样的大神通。”

  “令尊的确提起过你出生时的异象,但绝对没有规定我必须做什么说什么。”佣兵再度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拿给我看或者不想参与我的占卜,那就不谈这些祝福不祝福、谶言不谶言的东西,咱们普通地闲聊几句就好。”

  “可您身为高等级佣兵,本职工作恐怕相当繁忙,能歇脚休息的机会更是难得,大可不必将仅有的时间浪费在我这样的小孩子身上,因此我还是不叨扰你了。”我瞥了眼边桌。“请稍等片刻,我让人再送些茶点过来。”

  “但你的说话方式怎么听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佣兵拇指食指撮着下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

  我欠欠身,“感谢您的夸奖。”

  “我猜你觉得眼下的生活十分枯燥?”

  佣兵靠着椅背翘起腿,脸上更是摆出一副让人心烦的愉快笑容。

  “对你来说,私塾老师教的东西未免太幼稚,就算去上了术师学院身边也只围着一大群聒噪的小屁孩,光是想想就足够心烦意乱。你心中有一番宏图大愿渴望实现,可躯体与年龄没有跟上你飞快扩展延伸的思维,而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总是把你当做小孩般地悉心照顾。与人相交实在太麻烦,所以还不如一个人看书来得清静——我没得说错吧?”

  我不禁叹了声气,“您过虑了,我仅仅是喜欢看书罢了,您不用好心为我提供人生指导。父母会替我计议安排,我只需听从遵循就好,我又是家中末子,更没必要怀揣所谓的宏大理想。”

  “差矣差矣,我并不打算说服或更正你的行为习惯,刚见面就对对方的人生态度评头论足实在是太没礼貌,哪怕是我这般没皮没脸的人都张不开嘴。我只是觉得,我们说不定是同类。”

  “都是德维洛人的意思?您应该是德维洛人吧,虽然您的口音听上去更像受过维纽达语的影响。”

  “不错不错,我在阿萨克斯出生,上个月才从白迦大陆回来,大概还没彻底改掉维纽达人的弹舌习惯——也罢也罢!暂且不讨论人种民族,我指的是性格上的相似性。”佣兵挤挤眼笑道,“我估计,我们都是习惯孤独且不愿与人深交的那类人。”

  “可您的说话方式怎么听都不像是习惯单枪匹马的独行侠。”

  “因为眼前有人嘛,哈哈哈!”佣兵大笑几声,又迅速收拢笑容,“你比我似乎还要特殊些,具体哪里特殊嘛……说不上来,估计要卜一卦才行——我开个玩笑啊。我愿意给你分享一条经验。倘若你真如朱先生所说因着女神祝福诞生,参考我多年的旅行所闻所见,这类人大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势必身负某种使命。”

  见我没有开口打断,佣兵清清嗓子继续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周游世界时遇见过许多‘天命之子’、‘神明宠儿’,之所以有这类说法,无非是那些出身不凡的人希望能更高效地率领某个团体博得某种利益,亦或是借此说法获得某个尊位的无可剥夺的继承权。他们兴许天资聪慧才能过人,兴许真有一呼百应的实力与威信,且不论所谓的吉兆是虚构胡诌还是确有其事,起码对被冠以此类名号的人而言,他们不得不扮演得惟妙惟肖。比如要把持权位就必须断绝私情,再比如要成全神威就必须舍弃自我,可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且能坚持下去的。兴许你冥冥之中察觉到了,自己是为达成某个目的才降生。”

  “谢格拉默斯先生,您何必拐弯抹角。如果您想打听我在出生之后是否听见过神喻,那我便再明确一下吧,我大概不是您口中的那类神明之子。您何必如此在意这个称谓呢,还是说您是某位神明派来传达密令的特使吗?”

  “哈哈哈!你这个猜测很符合某些古老民族的观念,他们认为族内祭司乃神明派遣而来告知命运的侍者。不过,我不是为满足个人好奇心刻意打探——我确实很想给你卜一卦、想提醒你。”佣兵放下翘起的右腿,坐直上身,脸上再无轻松之色,“或许我的话听着失礼且唬人,但请记住了——

  “要是走上了不容回头的路却回了头,领受了天恩却背弃了神明,注定会遭到天罚,这无非是时间早晚问题,千万要百般考虑后再做决定啊。”

  我没应声,他似乎以为我不信,便继续阐述道。

  “具体说来,神明召唤我要求我去做某件事,许诺成功之后会有无上的恩赐,倘若我又领命了,那么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为祂干活。”

  “您难道也信教吗?”

  “不不不,我不信。”

  “真可惜,世界上又少了一位称职的主教司铎啊。”

  “要成为主教,需将自己的人生与灵魂全数献给三主神,我可没那种觉悟。我虽然常替人卜算揭秘,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摸着良心讲,即便日子再不好过也不稀罕玩劝人破财消灾的小把戏。如此想来,还是继续做一个不用考虑归处的佣兵,去到各个大陆的各个城镇村庄,无偿帮有缘人解答烦恼才更适合我,也算是品味世间百态了。”说着,他的脸上又舒展开笑容。

  “将来我要是能过上您这样独来独往、悠闲自在的生活,说不定也愿意寻个由头无偿为周围人解决烦恼困难。”

  “莫非是我的错觉,你难道认为如今的生活仍有许多限制?”佣兵又伸出手指来回摩挲起自己的下巴,“我本以为你将璃光当做隐处,原来不是?”

  “我不清楚您口中的隐处指的是什么,但您说您出生在阿萨克斯,可以告诉我您的故乡又是何地吗?”

  那佣兵诧异地眨眨眼,喉结明显地上下晃了两晃,随后平声说道:“然也然也,出生之地并不意味着就是归属之地啊。既然你都提点我了,我再称呼你为朱家五郎只怕失当,可你不觉得,一个人要是彻底抛弃情感就与机器或行尸走肉无异了吗?血缘关系不仅难以回避断绝,更无法变更呐。”

  “我没有那种打算。从小到大父母事事为我考虑周全,兄长姊亲更是真诚和睦与我相处,只要我还在璃光,我自然会视他们为家人。但天命若是真的存在,不论是你我都无法抉择。”

  “你要真想得那么清楚也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又或许你需要的并非是一名卜算师,而是一名解读者呢——总之我还是先走罢。”

  佣兵起身,背起沙发边的木箱子,戴上毛呢帽,提前走到会客室门口时忽而转过身再认真地打量起我。

  “身负天命之子,哪怕你现在眼神明锐,可一旦环境太过安逸,人便会难以自持地沉沦其中,最难的就是时刻保持神志清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