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1章 暮影(上)

  春天仿佛快结束了。

  日落虽尽,可暑气攀扯着每一个行人,在他们的耳边絮絮低语,泄露起春天准备提早离开的秘密。晚风耐心地安抚着颈后与鬓边的热意,永琏觉得还不够畅快,索性解开拉链牵抖内衫,试图往领口里多输送些凉爽的空气。其实他大可不用心急,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上凉风不歇,只需在长凳再坐几分钟热意便能消退。遗憾的是,吃撑的胃正在肚子里抱怨个不停,让他没法全心享受惬意的周六夜晚。

  “我就说这家店味道不错,是不是没骗你!”希德尼爽朗地笑道,伸直胳膊拍了掌永琏的后背。

  “得了吧,你兴冲冲地点那么大堆菜,最后吃不完了也吃不下了还要一盘接一盘地劝人吃,我都快吐了。”

  “你就说味道好不好吧,我敢说这是璃光最正宗的阿萨克斯风格烤肉了!”

  “先别找我说话,最后那盘肩肉好像还卡在我的喉咙里。”

  “你要不喝点什么?”坐在希德尼另一侧的奎蒂娜前倾身问永琏,“我去帮你买,对面那家店的桑葚汁怎么样?”

  “别了别了,我现在水都喝不下去。”

  “不至于吧!”希德尼有些紧张地打量起永琏,“我只是希望你能吃饱而已,好歹是给你庆生,可万一你憋不住在回家的电车上吐了一地怎么办?”

  “能不能想我点好的。”

  “我去帮你买消食药好了。”奎蒂娜说着,起身朝广场东侧的药材店赶去,格子裙在风中轻盈地摆动着。

  “反正你去了萨姆莱德就吃不上这么好的了。”

  希德尼的调侃将永琏的注意力拉回近处,哪怕后者的思绪早就乘着晚风飞去了别的地方。

  “啊……去萨姆莱德?”

  “你不是打定主意要考中央凝能学校么?”

  希德尼埋怨地瞥了眼永琏,显然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永琏这才晃过神。

  近日烦忧的事情太多,若非希德尼提醒,永琏恐怕真要将中央凝能学校与萨姆莱德抛之脑后了。倒真是怪事,明明这是他一心渴望的目标,明明在不久前他还和朱祐辉允诺过,到了今天这两个词听来竟如此陌生。

  “你那口气像是我连火车票都预定了。”永琏匆匆地为自己的迟钝开脱道。

  “确实没多久了啊,再有三个月你就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了。”希德尼说着,抬手向后抹抹头顶的头发,可放下手后反倒被风吹得更乱了,“你没必要心急也没必要畏惧,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你期盼的一切就在萨姆莱德等你,因为它知道你一定会到达。”

  “这是你从什么地方摘抄来的句子吗?”

  “我才懒得浪费时间做摘抄,只不过是昨天收拾老妈买的书顺便瞟到了两眼,所以一时兴起模仿两句。”

  “随笔集啊。”

  “哪里!都是些又贵又没意思的书,什么《你所见的天空》、《等待你的好生活》、《每人都有片杨柳林》,净整这种虚头巴脑的名字,其实就是想说该放下过去把握未来这类老掉牙的大道理。”

  “幸亏没有入你的眼,否则真会被你当做指点迷津的奇书送给我了。”

  “嗐,那些书哪有我这回送给你的超能续航便携式投影型凝能生物图鉴有意思。”

  “那倒是,你今年送的礼物姑且有点趣味性,比起去年。”

  “对了,你在使用的时候注意小心轻放啊。”

  “怎么,要是下手重了些还会爆炸吗?”

  “算是吧——倒也没那么严重。”看到永琏惊恐的眼神希德尼解释道,“那个店员说这种投影类型的法器内核都是用施加过光亮术的凝晶石,又经过特殊工艺处理,所以核心比较脆。”

  “就是说如果磕到内核的话,里面的光就会漏出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可能会像闪光弹那样炸开把周围人给闪瞎。”

  “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照这么说跟炸弹有什么两样!”

  “唉,买之前我已经提醒过希希了,三十多银珩呢。”

  奎蒂娜的声音忽然响起,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两人面前。永琏抬起头,奎蒂娜将一份纸药包递给他。

  希德尼依旧洋洋得意,“你就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前所未有?”

  永琏打开药包,其中是一抔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棕黄色粉末,“某种程度上讲确实前所未有。”

  “我就说。”希德尼向奎蒂娜扬扬下巴,后者叹声气坐到永琏左侧。

  “但还是你的《加梅里亚一本通》更好。”永琏对奎蒂娜说。

  “那当然!”奎蒂娜再偏头看向希德尼,忍不住嗔怪道,“你究竟是自信过了头还是反应太迟钝呀。”

  永琏懒得插入他俩的争论,仰头将药粉全部倒进嘴中。

  “我这礼物明明算是匠心独运!”

  “不见得。”

  “怎么说?”

  “永琏肯定收到了更好的礼物。”

  “比如?”

  “袖扣。”

  希德尼的目光滑到永琏的袖扣,后者刚垂下手臂就被一把拽了过去。看到青蓝色凝晶石后,希德尼瞪大了眼睛。

  “你什么时候搞来的?”

  药粉尚且黏在舌头上,趁永琏无暇应答奎蒂娜抢着说道:“春神日假期后就戴上了,你怎么今天才发现。”

  “谁没事整天盯着别人的袖子看——话说这石头不便宜吧?”希德尼翻来覆去地转着永琏的手腕,半晌后抬头坏笑起来,“谁送的?”

  “当然是重要的人咯。”奎蒂娜一边说一边笑。

  永琏用力吞吞唾沫,终于开了口道:“想哪儿去了!是我爸的朋友托他女儿送给我的,因为是护身符那种配饰才一直戴着。”

  希德尼失望地撇撇嘴,“嗐,我当谁呢。”

  “我也以为是某个人送的。”奎蒂娜也轻轻叹了声气,其中一个词咬得尤其重。

  “哪儿来某个人?”

  “那你收到特别的礼物了吗?”奎蒂娜笑着转过头继续问永琏。

  “哪种算特别啊?”

  “特别的人送的自然就是特别的礼物呗。”

  “没有。”永琏即答。

  “是没收到还是不满意?”

  “没收到怎么知道满意不满意。”

  永琏明白他不可能真正“满意”的礼物,他无非想在生日那天听到两句话。一是父亲能喜气洋洋地宣布以后不用去季洲、他们能一直留在璃光,二则朱祐辉能笑着告诉他这次回来后再也不必返回加梅里亚。

  但无论是哪一条,都是异想天开的奢望。

  “等收到了东西自然而然就乐开花了。”希德尼摆摆手道,“比如少见的法器,或者精致的匕首——”

  “我要匕首干嘛?”

  “不是有那种规则吗,当家里的孩子要远行,爹妈都会送给孩子一把特别的匕首,好像是阿萨克斯那边的习俗?”

  永琏没吭声,不得不说希德尼的发言难得有几分道理——父亲真有可能送这类礼物。可是成长的代价就是必须与亲人朋友分别吗,若真如此永琏宁可自己永远都不会收到这样一把有特殊意义的匕首。他埋头盯着脚边红色地砖上的裂痕,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喂。”希德尼用拳头轻轻锤了锤永琏的胳膊,永琏立刻抬起头,发现希德尼担忧地注视着自己,“你还好吧?”

  “还好,”永琏清清嗓子说,“感觉肚子舒服多了。”

  “那药的疗效这么快?”连奎蒂娜都倍感惊讶。

  “你该不会是买的让人拉肚子的药吧?”

  “就是普通的快速消食药啊,我看着药师配的。”奎蒂娜噘噘嘴,“药材名都工工整整地贴在瓦罐上呢,山楂叶、奶蓟草,还有——什么来着?”

  “我真觉得好了。”永琏站起身说,哪怕他觉得有一口酸气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准备回去了,你们呢?”

  “这么早就走啊,再多坐会儿呗。”

  “哪里早了,这里离你家近是没什么,我回青鹊桥西足足要花一个多小时。”

  “哪要那么久,你直接坐4路电车不用半小时就到了啊。”

  “因为丹台广场附近下午拦路检查了对吧。”奎蒂娜恍然大悟,“市结界监控中心把车站附近围起来了,要去曙山方向就得绕远路。”

  “又查又查,全市上下到处检查了好几个月,怎么还没查完。”希德尼不耐烦地咂咂嘴,“路一拦就是一两天,净给人添堵了,不知道这群人拿钱干什么吃的。”

  “就是就是。只不过议会内部分歧也挺严重的,好几家报纸都在批判在任议员不作为,甚至指名道姓地说了好多难听的话呢。永琏你看了最近的《光都晨报》么?”

  “没有。”

  “幸好你没看,那些废纸顶多用来垫鸡窝。”

  “我家都两月没订了,难不成那帮三流记者又开始编排起了星间司铎?”

  “不是不是,他们突然对星见寺没兴趣了,最近一个月什么话都没说,连春神祭礼都没报道,真是古怪。”

  永琏约摸能从奎蒂娜的说辞中猜到《光都晨报》上的文章论调。如果市结界监控中心的长期排查毫无结果,平民百姓又对议会的不作为怨声载道,那么朱隆诚议长势必首当其冲。

  “丹台广场附近就是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啊……”希德尼若有所思地摸摸光溜溜的下巴,“确实该好好检查,尤其是这种相对境界位置上的敏感点。”

  “哟,你还知道相对境界位置这个词啊。”永琏不禁玩笑道。

  “你还真把我当傻子了?好歹我二伯在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工作了十几年,这些概念我早听说过了。”

  “是呀,最近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都在猜测璃光最近异常频发的根源。”奎蒂娜忧心忡忡地说,“关键就在于相对境界位置不稳定,所以全市各处的结界才会经常失灵。包括这次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春天又为什么到得那么早、升温又那么快,都是受到相对境界位置的影响。好多人——连我舅妈那样整天只顾着打骨牌的人都说璃光恐怕是要乱。”

  “乱什么乱,璃光都相安无事几百年了,哪会出事。”希德尼满不在乎地说,“八百年前百鬼异变都没遭过难,更别说四百年前琉帝国分裂,格兰、克里提亚、阿萨克斯打成什么样子了,璃光不也一点事没有。”

  “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的藩王争气呗,各方势力还算有自知之明,交战时有意避开了古建筑群,再说那西北方向的图南山脉高高地罩着——你当抽背书呢?”回过神来的希德尼皱着眉锤了拳永琏的胳膊,永琏只是笑,“别再聊这倒人胃口的话题了,搞得像是酒馆里明明没多少见识就高谈阔论的老大爷似的。”

  “说得也是,我先回去了。”

  “那我也回去了。”奎蒂娜也说。

  “你们都走啊?”

  “已经不早了,而且我们本来就排了一个多小时才吃上晚饭啊。”

  希德尼唉声叹气起来,奎蒂娜被他搂着娇滴滴地说了好些道别的话,永琏只好又坐下,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地亲吻彼此的脸颊。

  “你能不能别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五分钟后希德尼终于放开了奎蒂娜,不爽地瞪着永琏。

  “那就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这一出啊。”永琏不甘示弱地回击道,“还说那些像是故意让我听见似的话,明明周一上学就能见面,你俩倒演起《艾米瑞与瑞德拉瑟》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搓下来起码有小拇指厚。”

  “嘿,你这话说得——”

  “好啦好啦,是我们不对。”奎蒂娜连忙安抚道,脸颊仍浮着一层浅红,“我以为你能理解呢,就是、就是一天不见就坐立不安的心情。”

  “我才不懂。”永琏扭过脸强装不屑地回道。

  只有永琏自己才知道,他早在春神日前就已经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将朱祐辉的那封信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几遍,哪怕信纸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道道的皱痕,哪怕他早就记住了信中的每一个字。

  “走了走了。”

  “到家我给你打电话希希。”

  “周一见咯。”

  永琏与奎蒂娜在电车站搭上了不同的线路。闷热的车厢里闹哄哄的,周围的乘客都聊个不停,左侧两位年轻女性在商量着参加某位好友的婚宴,背后坐在座位上的老夫妇争论着哪家治疗中心的愈疗师最靠谱,再远些的位置,几个粗沉的声音在大声点评着新出台的法令政策的不是。都是些寻常无奇的话题。永琏缩在电车门边,耳边的聒噪在一刻钟后终止,到达换乘站后搭乘上前往曙山方向的线路,这才有了空位坐下。

  四四方方的窗玻璃外,夜景越来越灿烂且熟悉。希德尼和奎蒂娜送的礼物在背包里放着,到家后永琏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床翻看。已经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四月,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下车后永琏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加快了步子赶过青鹊桥。

  然而悠闲的周六夜晚没有如预想般开始。永琏到家时发现玄关地板上多了一双皮鞋,进屋后更是见到母亲捂着胸口站在滑门紧闭的客厅门外,忧心忡忡地倾听着门内的声音。永琏走过去,听见父亲的声音比以往都要大,且不复往日沉静。

  “如今已经是新历1986年了,不说是在璃光、在秋野,放在整片千蒙大陆都是闻所闻为!”父亲的声音气得直抖。

  “是谁来了?”永琏停在门前问道。

  “是祝贤长江木先生,晚上和你父亲一起来家里吃晚饭。”母亲压着声音说道。

  “这倒真是难得。”

  “嘘,小声些。”母亲竖起手指提醒永琏。

  “我听星见寺的祝贤说他都快两个月没主持祝祷会了,还以为——”

  “你要是真是为了替时律神神殿传话,为何不早说,偏要矫情饰貌、拐弯抹角?!”父亲的质问如雷鸣般炸开,木制滑门都仿佛在震抖,“上周你还口口声声地说和那帮人只是普通的朋友,哪个持火士是你弟弟的小舅,哪个牧师又是你神学院的旧友,合着到头来,你原本就是迪纳吕特的‘血脉之子’?”

  “请您冷静些……”另一个声音低缓开口道,“我从来诚心侍奉着姮初尊主,绝对没有皈依时律神。”

  星间康文轻蔑地冷哼一声,“上周你说你已经反思了以往的言行,下定决心悔改了,还把撕毁的票据拿给我看,结果今天你就变了脸跟我说这种话——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种话?”

  “司铎先生,我并非质疑您、忤逆您,而是以星见寺祝贤长的立场劝谏您!”那个声音骤然增大不少,“许多话其他人都不敢说,只有我能说了。为了星见寺的长久存立,您不能不考虑时代变迁而做出必要的革新啊!”

  “革新?你竟然管那种要求叫革新?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人是在强令我们将蕾·奥尔宁请出正殿,把他们的欧克曼李德修斯挪进去!”

  永琏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愤怒的声音,木制滑门上的磨砂玻璃看不见客厅内的情况,他也想象不出父亲此时的神情究竟有多么吓人。

  “你要是不想听就先回房间吧。”母亲低声说,不安地瞥了眼滑门。

  永琏没有动。

  祝贤长仍急切地说着,“到底是今时不比往日,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说的话分量有多重,我想您比我清楚许多,我们在璃光终究是势单力薄啊。要是连星见寺本身都不复存在的话,自然用不着考虑正殿中供奉的是哪位尊主了……”

  “你、你这是背弃自己的信仰!身为星见寺的祝贤长,难道不清楚星见寺是为何建立的吗?你跪到这边来,把刚才的话再一五一十地说一遍——过来!”

  门内传来一声闷响。

  “哪怕曾迷茫踯躅过,但自聆听姮初尊主教诲、沐浴其恩泽庇护二十余年,我绝没有做过任何污损她的圣光之事!倘若今天我们答应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要求,待到将来寻个机会,比如某个新年、某个天临节或者某个显光日,提议再重铸蕾·奥尔宁的御座——”

  “住口!他们哪是要折断我们的左臂,而是铁了心将我们的头给砍下来!你竟然指望着他们能善待我们,再帮我们疗伤?糊涂,何等糊涂!”

  沉默让人心惊胆战。

  “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方法。”那个声音率先开口道,“不仅能保全星见寺、保全与奥刻姆教的关系,还能保全您和您的家人。”

  星间康文懊悔地叹了声气,再是两道椅子拖动的吱呀声。

  那个声音继续说,“说到底,您也是我的老师。我皈依星见寺时不过是个小小的门院,是您一直引领扶持我至今,而我也始终谨记您的恩情,实在不愿看您卷入本能回避的风波之中。”

  “你若真把我的教诲记得清楚,怎么会看不清他们的图谋?”星间康文无奈地叙说道,“当初,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说希望我们能把观星塔拆了修作供奉三主神的偏殿,我和他们谈了接近三个月,眼看着马上就要签署协定,不成想被他们刺探到我准备安排我儿子去季洲的计划,转眼就坐地起价,提出必须改修正殿。”永琏的顿时觉得后背开始发凉,他震惊地看向母亲,母亲也看着他,双眼明亮且平静,“你今天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后天他们又提出新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是不是还要接着答应,哪怕他们把星见寺改作日神神殿、夜神神殿也照办不误?”

  “至少如今还有商量的余地,且不论是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还是当今的议长都承认您在璃光的名望,所以一切还有转圜的可能。我认为您更想保全您的家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果然是因为这个才来的。”星间康文自嘲般地笑了两声,“好好好,你还是快回吧,江木靖。”

  “司铎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保全什么你心里更清楚。”星间康文铿锵有力地说道,“不论谈什么,前提条件都是必须保证星见寺的自主权,否则我绝不会出席他们主持的会议。要不然,就让他们解除我的司铎之职,指派你做下一任司铎好了——你就这么转告给差你来的那些人吧!”

  “先生,我始终敬您为老师,不论是过去、此刻还是将来……”

  “江木靖,你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师生之情,更不用再反反复复说口是心非的话。人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原则,立场不同取舍自然也不同。既然你不能说服我,而我也无法改变你,又何必再耗费彼此的时间和精力呢。你也用不着担心被我牵连,让你来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一向固执,你只需要传达实情就好了。行了,你且去吧。”

  “或许在您看来我此行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但我所说的无一不是真心话……既然您决心已定,认定和我没法聊,我就不再赖在这里给您添堵了。望您保重。”

  滑门被拉开了,身穿白色祝贤外袍的男人出现在永琏面前。他略显意外地瞥了永琏一眼,转头看向阿黛勒。

  “叨扰已久,先告辞了。”他谦逊地行礼道。

  “我送送您。”

  母亲随祝贤长一同往正门走去。永琏连忙走进客厅,茶几上摆着两杯几乎没动过的茶杯,茶水显然已经凉透了。父亲坐在神龛前的四脚凳上,双手扶着膝盖,如雕塑般凝视着神龛上的神像一动不动,待永琏走近才喃喃开口。

  “八百多年前,一队被驱逐的教徒抵达曙山与胧山间被瘟疫缠绕的村庄。哪怕这队教徒不到十人,百业凋敝的村庄拿不出多余的物资同他们交易,要匀出一碗黍粥都难,可教徒们仍决定留下,踏入山林想方设法寻找草药,终于驱散了盘踞于谷地的灾病。事成之后教徒们不愿扰乱原住民们的生活,自请偏居东边山上的竹林。后来村庄在安泰祥和中发展扩大,为回报这队教徒的恩德,为他们的女神在紫荇潭边营建了一座寺庙。813年过去,河川以西的光辉即将遍布山谷各处,难道我真要以星见寺最后一位司铎的身份,敬送尊主蕾·奥尔宁从这座城市离开吗?”

  “老爸……”永琏忐忑不安地问道,“你想让我去季洲难道就是因为没法摆脱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胁迫吗?”

  “不是,当然不是。”

  父亲仍紧盯着神龛,永琏明白父亲是不会在他的尊主面前撒谎的,于是再向父亲走近了两步,他深吸了口气。

  “其实,我可以不考中央凝能学院。”

  父亲顿时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不考中央凝能学院。反正也是学幻术,你以前说过幻术师和结界师最适合做神殿或寺庙的负责人,那我干脆考神学院好了。我在报考指南上看过了,加梅里亚的——”

  父亲连忙起身,双眼一瞪,“别胡说!好好读你的书,既然你下定决心去萨姆莱德那就去,距离考试就两个月了岂能临时改变主意?”

  永琏皱着眉低声说:“既然你不希望星见寺被不靠谱的人接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能让永琏听我和江木靖的谈话?”父亲转头问刚回客厅的母亲。

  “永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您该让他知晓的。”母亲挺直后背环抱起双臂说,“就算他不听也会看到《光都晨报》上那些文章,今天您和祝贤长说的话万一又成为某些记者手里的素材怎么办?”

  “他们要写就尽管去写,我本就管不到他们的笔和手。”父亲将四脚凳搬回窗边墙角,他瞥了眼永琏,“立刻打消你那一时兴起的主意,今后别再提了。”

  “不是一时兴起,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放心江木靖,那不就只有另选一位继承人了吗?好歹从小耳濡目染,星见寺的仪式流程规章制度什么的我也熟!”

  “你先去卫生间洗个脸冷静冷静——我带你去。”父亲说着走来抓住永琏的胳膊,想将他往客厅外拖。

  永琏拗在原地不肯动,“我真想帮你啊老爸!”

  “别再胡说了,永琏。”连母亲都劝道,“要成为一名司铎可不容易,会被许多要求和准则束缚的。”

  “我没胡说!”

  父亲长叹一声,“上周春神日吉月家的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去整理下吧,阿黛勒,之后还要送还回去的。”

  母亲意外地看着他,但她最终还是照做了。待其走后,父亲松开永琏的胳膊,拍拍他的后背道:“你还小不明白,奥刻姆教管理协会树大根深,他们的扩张涉及很复杂的原因和目的。即便你自小信仰尊主我也不会同意,如今这坑里的火烧得跟冷杉一样高,眼下你只需要专心学业就好了,真的没必要以这样的原因引火烧身啊。”

  “那……那星见寺怎么办?”

  “放心,你老爸我还没有到任人摆布、俯首听命的地步。”父亲的声音如从前一般平静淡然,永琏却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皱纹和额角和双鬓间的白发不知何时更细密显眼了,他向来精神抖擞,今日看上去疲惫不堪,“永琏,未来之路广阔且漫长,大可不必一门心思朝那最险峻的山崖上走。去季洲只是暂时的回避,以后你是想继续呆在那里还是想回来,这些事都要你自己拿定主意。谁都不知道三年五年后会发生什么,莫非你此时就要早早地作出决断,去某所神学院静修七年,再将剩下的人生全耗在曙山紫荇潭吗?”

  父亲的劝解让永琏开不了口——诚然,他并非真诚地想成为神明的信徒,何况他本就不愿如父亲一般守在寺里,让石像来见证漫长的日光如何逝去。

  “你再想想你身边的朋友,比如绫叶,再比如那朱家五郎,你能抛下他们吗?他天资聪慧、性子沉静又可堪托付,从小同你关系笃厚,今后你是把他当朋友也好、兄长也好、还是知己也好,我绝不反对。”

  “突、突然提他做什么?”

  永琏在脑子里捋了好几遍父亲的说辞——莫非是他理解错了?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心思的?况且身为蕾·奥尔宁信徒的父亲真的不生气吗?

  见永琏沉默,父亲放轻了声音,“我是星见寺的司铎,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我认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刚开始永琏还想说句感谢,同时又想做出些毫无意义的许诺,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抿紧嘴巴用力点头。

  “你今天和同学出去玩得怎样,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下午先去看了剑术表演,克里提亚、丹斯卡亚、塞希文亚的剑士都有,甚至还有从楚洺来的。看完之后去了希德尼找的一家阿萨克斯风格烤肉店,我们吃了二十几盘才回来——很好吃,一点都不腻。”

  “那就好。”父亲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微笑着一边点头感叹道,“那就好。”

  永琏却不觉得畅快。父亲让他先回了房间,他坐在床边思索了好久,已然对奎蒂娜送的书和希德尼送的图鉴失去了兴趣。可永琏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如父亲所说不要再冒出些不忍细想的念头,专心致志准备初级术士考试。

  仿佛只要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他所经历的事都能朝好方向发展似的;仿佛这日子只要照常过下去,自己的心愿也能自然而然实现似的。

  可是,真的会如此顺遂吗?

  次日,4月1日中午,协助办理手续的宇柳姨夫自季洲远道而来。他是露德温姨妈的丈夫,从小到大永琏只见过他两次,距离上次也有三四年了。他体格高大壮硕,戴着一副墨镜,虽然看着粗鲁,但见到永琏时竟然还将前者如小孩子般地扛了起来,又哈哈大笑着将其放下。

  4月2日,周一。永琏起了个大早,脑袋异常清醒,他别上袖扣,穿好衣服,离开房间。父亲昨日晚饭后去了星见寺便一直没回家,永琏吃过早餐想着提早到校多复习会儿笔记,提上书包便出门。

  “头发长了好多呀,抽个时间打理下吧?”

  在玄关换鞋时,像是一阵轻盈的暖风般地,母亲轻抚着永琏的后脑勺说道。

  “等考完试吧。”

  母亲拉下了嘴巴,“那不知道得多长。”

  必须承认,鬓边的头发已经过了耳廓,额前的那缕刘海也十分阻挡视线。此前写字看书的时候永琏大都随便向旁一抹,从没留意头发过长的问题。

  “我的头发长得又不快。”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今晚回来就剪——”

  永琏赶紧起身推开房门,“我先走了!”

  “诶!水果盒还没拿——”

  母亲的话音还未落,永琏就已经拔腿冲出庭院正门。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早晨,西来家庭院的云霙树就像没有盛开过似地散尽了,永琏的心情却充斥着一种蓬松的欢悦,正是因为母亲的那句话——

  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明天晚上在家聚餐,到时候绫叶会来,朱祐辉也会来。一想到这点,他便希望今天能快快过去。诚然,那封已经读过无数遍的信已经很难安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