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0章 回音(下)

  一盏茶后两人再次出发了。近郊的新绿不止被封锁在一处小小的梨花庭院,曙山山麓与枳霞川沿岸的广阔土地上遍布着盎然春色,美艳得轻而易举便能将心思夺过去。路上永琏看见了檀丘植物园以北不远的琉璃塔,饱经风雨的塔身已接近灰黑,但近旁的粉白杏花已经开了大半,再有青枝绿叶相衬,更显古色古韵。贩卖桑葚果汁的小推车停在小广场前,哪怕他的客人只有两三位暂留此地的学者。沿着车道再向前,一座木质结构梁桥越来越近。从桥上驶过时,桥墩边河滩上的水鸟哗啦啦地飞起,轻快地掠过蓝白色天空的下部,再接二连三地落回水光潋滟的河面。更远的鱼鳞坝分划出漂亮均匀的白色水纹,几个人影踏上坝上的墩石眺望更开阔的水景。

  “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去过那里。”永琏冲朱祐辉喊,指了指北侧的鱼鳞坝,“不过不是在那儿,是你家附近的一条小河。”

  朱祐辉缓缓在路边停下,扭头看向永琏所指之处,“当然记得。”他再看向永琏,“当时我想提醒你要注意脚下的青苔,结果话都没说完你就摔了下去,把我吓了一跳。”

  “你不拽我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都不会掉进水里。”

  “幸好是在夏天,否则你就要着凉了。”

  “是我们都要着凉了。”

  “对,我们都。”

  他们不尽是一直在骑车。枳霞川西岸再向南不远就是梅滨文化中心,假期前报纸上就发布了春神日期间此处要举行露天音乐会的消息。此刻中心广场上歌声与丝竹声交相应和,看客更是熙来攘往。两人站在地势稍高的草坪上听了一会儿,永琏看到不少穿五彩斑斓服饰、戴串珠项链的人。他们有的脸上涂着纹面,有的手持造型各异的长管乐器。

  “竟然还有那种样子的乐器啊……”当一个抱着曲颈拨弦乐器、披着碧色长头巾的乐手从面前走过时,永琏忍不住感叹道。

  朱祐辉看着她走进坡下的人群,“是从白迦大陆流传来的一种木琴。”

  永琏仰起头,颀长如帷幔的嫩绿树枝随风轻慢地摇曳,他仔细挑了好一会儿,才折下一片柳叶。用手指将其抚得更为平整,轻抿叶缘,小心翼翼地吹起。尝试了三四次后,终于发出点不成调的杂音。

  “你选片更嫩更薄的。”朱祐辉说。

  “我就是这么选的。”

  “让我试试。”

  朱祐辉从永琏手中拿过那片柳叶,永琏看着他微微垂下眼,将柳叶拉得平直,放到嘴唇间。永琏随即听见了清亮的声响,先是一个音阶,尔后便自然而然地连成一节短曲。

  “这是什么曲子?”朱祐辉放下柳叶后永琏问。

  “我也不记得名字,只是脑海里恰好有这段旋律。”

  永琏撇撇嘴,“你还是比较适合吹笛子。”

  “要学吗?其实不难。”

  “不学,看你吹就够了。”

  “我还以为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你一吹就吹半天,都不和我说话。”

  “有那么久……你该提醒我。”

  “谁叫你吹得还凑合。”

  他们也没有一直在梅滨停留。当碧色头巾的乐手上台演奏完一首优美婉转的曲子后,便上车再往南骑去了。吃过午饭,朱祐辉带永琏去了一处室外射箭场。永琏从前来过,那是某一年的光复日假期,他跟随母亲来参加射箭场主人举办的席面,除了筱原家,长桌旁净是记不住名字的宾客。当大人们在觥筹交错间商谈无聊的要事,永琏和绫叶便到场地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箭场提供的弓安装有特殊组件,哪怕是十岁的孩童也能轻松张开。就是那天下午,永琏头一次见识到绫叶的弓术有多么出众,今天的“对手”却截然不同。

  “你这准头也太烂了吧?”看到第三矢仍击中箭靶的外环后永琏纳罕道,“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人总有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啊。”朱祐辉淡然地笑道,再从近旁的箭壶抽出一支,永琏看着他搭箭、扣弦、开弓,动作娴熟,羽箭离弦,笔直地飞向三十米开外的靶架,显示器亮出数字5.7,“所以我还是当个观众的好。”

  “真不划算,这里收费那么贵。”

  朱祐辉将弓放回弓架,坐到后方的户外椅,“所以你就替我多玩会儿吧。”

  “那当然,我一轮就能拿1300环——”永琏架起弓,拉满弦,仔细瞄准,再撒放,箭矢脩地飞出,两秒后显示屏上映出“10.1”,“快看快看!”

  他扭过头,看见朱祐辉正笑着注视自己。

  “真了不起啊,永琏。”

  “你就在坐那儿好好看着吧。”

  “我会的。”

  他们更没有将下午的时间全都消耗在射箭场。四点过,他们找了一处甜品店坐下,室外席位旁的园圃中,紫色的郁金香沐浴在阳光下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明艳。杯中的红茶快见底了,永琏有些疲惫地趴在桌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尝尝这个。”坐在他身旁的朱祐辉将一份小陶瓷碟推到永琏面前,其中放着一个精巧的巧克力咖啡纸杯蛋糕。

  “你吃,我快吃不下了。”永琏遗憾地瞟了眼甜品架,“我可以在走之前每样都咬一口吗?”

  “一会儿我让服务生打包你全带回家吧。”

  “我是开玩笑的……”永琏坐直身,“每次跟你出门都吃吃喝喝,到了家吃不下晚饭都被老妈说好几回了。”

  “那今天我们吃完晚饭再回去?”

  “吃什么?”

  朱祐辉若有所思,给永琏添了杯茶说:“上次我们去吃的那家店怎么样,正好就在莳苑大道。”

  永琏回忆了一阵,“算了,还不如去你家。我一直觉得你家那个阿姨做的饭菜才是真的好吃。”

  “哪里是阿姨,穆夫人的孙子都要上术师学院了。”

  “是吗,我总觉得她没那么老,小时候只要是夏天去你家她都要给我做好几份椰奶露……”

  “因为你也长大了啊。”朱祐辉轻声说。

  “这话说得像是只有我长大了,你始终都那么大似的。”永琏又打了个哈欠,他调调坐姿,靠在朱祐辉右肩上,“我打个盹,你二十分钟后叫我。”

  “周围这么吵,能睡着吗?”

  “我觉得应该能行——”

  “不好意思,久等了!”

  永琏困顿地睁开眼,一位服务生匆忙地赶到桌边,将一盘堆着草莓切块,涂着各种口味果酱,插着心形装饰的蛋糕拼盘摆到桌上。

  “你们二位点的‘心织恋曲’特别款双人蛋糕套餐,红茶马上就送来——”

  永琏顿时清醒。他连忙坐好,后背僵硬地挺直着。

  “我们没点这个。”朱祐辉平静地说。

  服务生惊讶又茫然,看看朱祐辉又看看永琏,“怎么会……不就是十五号桌……”他从围裙口袋里翻出小票。

  “是我们点的!”隔壁桌的一位男性客人朝服务生招手喊道,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女伴。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服务生忙不迭地向两方道歉,将那份蛋糕端走了。

  小小的风波迅速被平定,永琏却看都不敢朱祐辉。

  “你不是要打盹吗?”不知呆坐了多久,朱祐辉问。

  永琏现在一点都不困了,柔软的沙发也坐着不再舒适。他深吸口气,佯装镇定地问:“你之前说……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我的气,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怎么又说起了这个?”

  “哪怕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你也会把我当朋友——或者兄弟,是这个意思吗?”

  朱祐辉一手支着下颌审慎地打量他,“我记得你在旧夜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你不是不想我和我做兄弟吗?”

  “所以是不是?”

  “是,当然是,我不会计较的。”他仍然平和地笑着说。

  “那好……”永琏鼓足勇气看向朱祐辉,他双拳捏得紧紧的,朱祐辉目光中的那份疑惑让他险些张不开嘴,“如果、如果我真的能考上中央凝能学院,你愿不愿意——不、不对。应该说……我能不能——”

  温和的笑容骤然从朱祐辉脸上消失了。毫无征兆,出乎意料,就连眼中那片明澈的银灰也黯淡、冷冽不少。恍惚间,甚至面孔都变得异常生疏。

  永琏再也说不下去了。

  难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他迟疑着,正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一话题收尾时,发现朱祐辉的目光落点游离了几分。似乎不是在注视自己,而是在审视身后。永琏回过头——

  如果说谁的着装打扮与这家典雅的甜品店最不相称的话,无疑是朝他们所坐席位走来的这个人了。

  此人不高不矮,披着黑色的长斗篷,看不出胖瘦。左手提一件上着数道锁的黑色皮箱,右手握一把鎏金手杖,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嘴。乍一看,仿佛有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店内,好几桌的客人都略显不安地扭头看他。

  很快,他就来到永琏的面前,如同压境的黑云。只见他低头、屈身,似乎是致了个礼,但被宽大的被斗篷罩着,看起来更像是微调了下站姿。

  “久疏问候,青殿大人。”

  与外表不符的爽朗声音在帽檐下响起,语调中似有似无的快悦令人心生烦躁。

  “碰面之前本该提前与您合计时间,不成想刚才从店外路过恰巧瞥见与您十分相像的身影,就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进来了。希望您能原谅鄙人的唐突冒犯。”

  不知道这人口中的“青殿”是指谁,但永琏能确定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疑惑地望向朱祐辉,想不到后者竟然回话了。

  “哪里。”朱祐辉短短地扫了眼,“每到春天,蜷缩在地下的长虫就会被雷声吓出洞四处窜走,这是相当常见的现象。”

  “您不打算深究真是太好了,难怪那位大人称赞您心胸宽广、容人有量。”对方仿佛真诚感谢般地说道,“鄙人自知打扰了您宝贵的假期,所以进店时就替您结了账。您要是还有什么想喝的茶水请尽管点单,今天这桌下午茶算鄙人请客就是了。”

  朱祐辉放下手臂,靠着座椅的椅背,抬眼打量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永琏觉得身旁的气温忽地降低了不少。

  来者有条不紊地说道:“您别误会。鄙人深知青殿大人身为贵人,总是忙碌于生活事业,没时间听鳞介虫豸在墙边缝隙里的营营聒叫,何况那位大人也特地嘱咐过。只是嘛……”帽檐下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长虫也罢鼠蚁也罢,别看它们只是匍匐在不见光的暗处以肮脏的灰尘为食,但也因此窥见了不少东西。尤其是,不该看到的。”

  朱祐辉看似随和地笑起来,“你就是想说这个?下一个环节是不是该坐地起价要封口费了?”

  “哪里哪里,鄙人并非打算为难您,或者故意惹您不快。”

  “那你就不该出现我面前。是你那位大人叫你来找我的?”

  “啊,鄙人一心想着该如何和青殿大人问候,竟然忘记说明了,该打该打。鄙人从璃光路过,凑巧——”

  “你想好了再回答。”

  永琏反倒如坐针毡。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那股剑刃般锋利冷峭的凶戾与永琏认知中的朱祐辉截然不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保持沉默。服务生们忙碌地给各个餐桌上菜,刀叉声、瓷器碰撞声的噪响在店内此起彼伏,隔壁桌的那对情侣仍手握着手、脸挨着脸、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稍远的圆桌坐着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时不时就瞟两眼这位打扮古怪的黑衣人。

  那人又缓缓开口了:“您应该知道,哪怕大人不委派,我们名下也掌管着不少生意。”

  “你是打算说,我在这里停留可能破坏你的业务,还是近日来与我打个照面也是你那生意中的一环?”

  那人咧嘴一笑,“那就要看青殿大人自己的打算了。您身份特殊,不论做什么都是会产生重大影响的,想来您自己也有那份自觉。不应处处为所谓欲为的道理用不着鄙人特意说明吧——噢,我忘了,现在是秋野的传统节假日,稍微放纵一点是人之常情。”永琏越听那人说话便越是心烦,“总之请允许鄙人给您打一锭安心剂吧。鄙人姑且算是一名区域经理,这次来您的家乡无外乎是为出差而已。”

  “出差啊,我姑且帮你记下了。我很早就和你的那位大人说过不想在璃光看见她和她的下属们,但愿你今天的出现真的只是‘凑巧’。”

  斗篷怪人一愣,忽而干哑地笑起来:“青殿大人,果然还是现在这样的说话方式更适合你啊。鄙人已经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您正在思考如何将鄙人碾碎成渣滓,对吗?刚才在店外看到您的笑脸时,鄙人当真以为中了幻术呢,毕竟您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富商家的公子哥似的——”他偏过头,第一次打量起永琏,“您应该也觉得青殿大人的假笑没那么真心实意吧?”

  永琏下意识地站起身,“你谁啊你?究竟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看来青殿大人没有和您介绍过鄙人,真是可惜。”身披斗篷的来者惋惜地说道,“不过,鄙人很愿意为您讲述您的好友在阿萨克斯大显身手的故事。”

  “我——”

  一只手臂挡在永琏身前。朱祐辉起身,按住永琏的肩低声说道:“你先回家。”

  “可是你——”

  “没事。回去吧。”

  他侧脸看向永琏时,眼里那片阴翳短暂地消退了下去。纵然心中有一百个疑惑,永琏还是听从了朱祐辉的安排,离开前仍不甘心地狠狠瞪了斗篷怪人一眼——他竟然还在恼人地笑着。

  走出店门,来到街角,永琏独自驱车回家。再也闻不见奶油、翻糖、巧克力堆叠起来的甜蜜味道了,大脑随之冷静下来,他竟然产生了一分庆幸。

  ——幸好那个斗篷怪人突然杀到,否则自己差点说了傻话。

  没错,永琏竟然如此想着。一定是因为那家店的气氛、一定是因为那份差点被服务生送错的情侣蛋糕,他才会鬼迷心窍地打算对朱祐辉说能不能交往之类的话。可是他现在哪里有说这话的底气呢?能不能考上中央凝能学院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季洲回来。如果真将这个糟糕透顶的想法宣之于口,恐怕就无法收场了。

  话虽如此,永琏却并没有松口气——那个斗篷怪人实在是太怪了。

  此前永琏只在一个地方听过青殿一词。《翠河古城考察笔记》,查涅尔夫·佩特瑞分析青殿是翠河古城王位继承人的居所。

  斗篷怪人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要用这个词称呼朱祐辉?

  听对话他们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他是怎么认识朱祐辉的?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又是谁?

  斗篷怪人说自己看到的“不该看的东西”是什么?朱祐辉又在阿萨克斯干了些什么?

  那个斗篷怪人显然不是好应付的,万一他还有同伙怎么办?万一永琏离开后又冒出十来个斗篷怪人怎么办?

  永琏停下车,转身望向身后。

  满眼都是陌生的车流。

  青鹊桥是从莳苑大道回银鸥路的必经之道。永琏将自行车缓缓停靠在桥东小广场的入口,自己则找了个面向车道的长椅坐下。太阳渐渐西沉,倾斜的光线染上金色,广场上玩闹的小孩被各自的父母牵回家,岔路口发生了拥堵,鸣笛声此起彼伏,加之鸦鸣阵阵,嘈杂噪音让人烦闷不堪。永琏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他的大脑在飞快且不切实际地运转着,某个猜测自产生之后便在一厘一厘地倾吞他的思想——

  万一朱祐辉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鹊桥以西。直到天边被落日浸成绯红、广场上只剩他一人,终于等到一个酷似朱祐辉的深色身影——不,肯定是朱祐辉。永琏顿时站起身,又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再缓缓坐下。

  没等多久朱祐辉便抵达广场入口。他匆匆下车,三步并两步向永琏走来,还没走近就冲后者大声喊了起来。

  “不是说了让你直接回家吗?”

  他几乎从没有如此大声地对永琏说过话。

  永琏皱起眉头,“我还不都是为了等——”

  没等其说完,朱祐辉猛地抓住永琏的肩膀,“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跟踪你?或者直接来找你麻烦?”他语速很快,紧张地左顾右盼几眼后再看向永琏,“再或者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什么天地命数星象灾变——”

  “没有、没有、没有!前言不搭后语的是你自己才对吧!”永琏用力抬起胳膊甩开朱祐辉,“你是不是在加梅里亚惹到了哪家地头蛇了?”

  朱祐辉似乎恢复了冷静,他垂下眼睛平淡地回道:“不是。”

  “借高利贷了?”

  “没有。”

  “难不成失手杀了人?”

  “别再乱猜了。我送你回去。”

  “我也不想乱猜啊,但那人连你什么背景都清楚,就差跑到银鸥路敲响你家的门了!他究竟是什么人?要不直接联系治安局吧!”

  朱祐辉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人了,没必要好奇或者在意。”

  “谁在意他了,我是担心你啊!”

  良久,朱祐辉也没有回应一个字。他一言不发地侧过身,兀自朝自行车停车位走去,仿佛没看见永琏愤愤不平的目光。

  “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就不回去了——喂!”永琏又气又急地扯过朱祐辉左臂,“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既然你没有把那些难事、破事或者坏事潇洒地解决掉,那就和我说啊!抱怨也好,或者直接骂人也好,无论什么都可以,旧夜那天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你这么快就反悔了?!”

  朱祐辉拉开永琏的手,拍拍他的肩,舒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想太多了,永琏。”

  “我没想多!”永琏再次推开他的手,“别以为你比我大两岁就能端出一副兄长派头了!”

  朱祐辉犹豫地看看永琏再别过脸,最终叹了声气,“好吧……那我问你,假如——”他忽然语塞,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假如,你必须独自完成一件原本不该交托给你的任务,你的时间、人生甚至灵魂都要投入到这项艰难的任务上,因此不幸失败了数次。你不能确定下次机会何时到来并且能否成功,也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将反复经历多久,即便如此,你也决心试图完成这项任务吗?”

  “你这什么破问题啊,”永琏耐着性子说,“哪种任务、有多艰难?说明确点啊。”

  “比如……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即将袭来,只有你可能找到阻止这场灾难的方法。”

  “啊?”

  一时间,永琏以为朱祐辉是在哪本老掉牙的小说书上读到这样异想天开的桥段,但后者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永琏只好将讽刺的话咽下了。

  “所以你会怎么选择,永琏?”

  永琏烦躁地抓抓头发,撇撇嘴:“大概……会吧。”

  “为什么?”

  “如果这场灾难将扩散至整个世界,那阻止它不就意味着拯救世界了吗?”永琏嘀咕道。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最终会达成一项无以复加的荣耀?”

  “不是——你怎么不明白?”永琏恼火地解释说,“要是世界完蛋了,那大家肯定都完蛋了,包括老爸老妈,包括绫叶,包括奎蒂娜和希德尼那个蠢货,更包括你。所以阻止了灾难,不就意味着能救很多人,也能救你了啊。”

  “哪怕不包括我,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是吗?”

  “什么意思?”

  朱祐辉冷淡地说:“意思是,假如我不属于你试图拯救的世界——”

  “那站在我面前的你是什么?不存在的幻影?我的想象?”

  “我只是举个例子——”

  “烦死了,怎么还咬文嚼字起来了。既然是我来拯救世界,那要拯救怎样的世界就该由我做主吧!”永琏冲朱祐辉嚷道,“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就行了——不对,你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朱祐辉愣愣地看着永琏,许久都没有说一个字。这个问题本身就愚蠢,自己回答得那么认真就更蠢了。

  “都怪你问了这个蠢破天的问题。”永琏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搞得我像个大喊大叫的呆瓜——”

  还没跨出去几步,永琏突然就迈不开腿了。

  落阳沉入绯红的霞光中。朱祐辉紧拥着他,然而背后那片温暖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永琏呆呆地站着,像木头人般一动不动,低头盯着自己和朱祐辉重叠在一起越来越长的影子,努力憋出了几个字。

  “你不是催着我快回家吗?”

  说罢,他忽然意识到心里那股还未燃尽的怒火早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再……”朱祐辉靠着永琏的肩,沙哑地开口道,“再晚一点,也不迟吧。”

  他的头发在永琏耳边摩挲,有些痒。永琏偏过脑袋,靠在他的臂弯上。永琏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感人至深的话,却希望这个拥抱能持续得更久些。他在脑海里又整理了一遍说辞。

  “刚才那些话你以后别再说了。倒不是因为那些话本身有多傻——当然确实很傻。”永琏几乎是在嘟囔着,“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听着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似的,你是真的不在意听者的感受吗?至少我听着难受,所以……别再说了。”

  朱祐辉在他耳边轻笑起来。

  “哪、哪里好笑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朱祐辉放开永琏,走到后者面前。夕霞的金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洒在他的红发上,发丝处闪烁着迷幻的淡橙色。

  “所以我很高兴。”他几近留恋地注视了永琏半晌,忽然满足地笑起来,永琏不敢眨眼,唯恐那笑容下一秒就会消失,“看来我果然做了正确的判断。”

  永琏晃过神后,耳朵有些微微发烫,“你这结论怎么得来的……”

  “自然是有根据的。回家吧。”

  天空渐暗,金光被缓缓收进云中。街灯亮起,斑斓的光彩仅在西侧的天幕留下最后几抹,永琏木然地看着它被风吹尽、消失不见,白日里的欢愉已不知所踪,浓稠的忧郁将他的心浸得发凉。

  过了广场是一个十字路口。往东是银鸥路,往北是白鸰街,过去一起骑行时,永琏和朱祐辉都会在此分道扬镳。

  “你这就回去了吗?”永琏冲朱祐辉喊道。

  朱祐辉停下车扭过头,“不,我先送你回家。”

  “然后你就回去吗?”永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发抖,“今晚回加梅里亚?”

  朱祐辉沉默片刻,“明天你也要上学了,不是吗?”

  永琏丧气地垂下头。

  “即便这个假期结束也还会有假期的。”朱祐辉安慰道,“再过两个月就是光复纪念日和国庆节。”

  “不是这回事……”永琏握紧自行车把,抬头看向他,“能明天再走吗?明天早上。”

  “明天……那今晚——”

  “留下来吧,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永琏怯懦地说道,“如、如果不会耽误你学校的课……”

  几辆车呼呼地从身旁驶过。永琏又开始打起退堂鼓,他的嗓子开始发紧,“……不行吗?”

  “我知道了。”朱祐辉笑着回道,“我把车放回家再来找你。”

  “那几点来?”永琏连忙问。

  “今天父亲要回来吃饭。晚饭后,八点左右,可以吗?”

  永琏点点头。

  左转的信号灯亮起。

  “那我先回去了?”

  “嗯。”

  “晚上见。”

  离开前朱祐辉摸了摸永琏的头发。永琏看着朱祐辉的背影远去,明知再过不久就会相见,他的心却仍然空落落的。

  就算请求朱祐辉再留一晚又如何呢?他终究还是会走的啊。

  回到家,永琏在餐桌上将朱祐辉还会再来的消息告诉了父母,母亲无奈地叹了声气。

  “你这就有些不懂事了,永琏。”

  “我知道。”他低着头顺从地说。

  “祐辉也还要上学,还有别的事太忙,你这样太耽误人家了。”

  “我知道……”

  “春神日这几天他一直都住在我们家,难道你们还没玩够吗?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总会有分别的那天的,不论是谁都会经历这些呀。”

  “……我知道。”

  “既然你也理解那个道理,为什么还——”

  “可以了,阿黛勒。”父亲息事宁人地开口道,“这是人之常情。”

  母亲再没说什么。永琏瞪着碗里的饭,双眼眨也不敢眨。他吃完饭回到房间,将书桌上的作业、课本、杂物收拾整齐,坐到床边发呆,终于忍耐不住返回楼下,坐在入口玄关。

  母亲说得没错,分别总会到来,可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永琏就能安之若素地面对那一刻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永琏站起,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朱祐辉一手提着箱子,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永琏,收回准备按门铃的手,“抱歉,晚了几分钟。”

  永琏清清嗓子说:“没事。”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朱祐辉担忧地打量着他。

  “都说了我没事。进来吧。”

  还没回到房间,再见面的心安便转眼散去,永琏却像是再也感知不到喜悦了似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和朱祐辉说太多话,他早早地躺上床,听朱祐辉读书,又早早地关了灯光。

  困意如同浪潮,一次接一次地拍打着意识的海岸,永琏却挣扎着不愿就此合上双眼。他翻身,面向朱祐辉那一侧。

  朱祐辉平躺着,漆黑中看不清他的脸。

  “睡不着吗?”朱祐辉问。

  “今天你回家,你爸有说什么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出门前我告诉他我直接回加梅里亚。”

  心脏突然缩成了一团。

  “……对不起。”

  被子沙沙地响了一阵,朱祐辉的声音近了些,“你突然道歉做什么?”

  “我害你撒谎了。”

  “不过是件小事。”

  “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没给我添麻烦。”朱祐辉轻轻说。

  永琏转过身去,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将脸埋进手臂里,“明天早上你直接走吧,不用叫醒我。”

  过了几秒,他才听见朱祐辉的回应,“我知道了。”

  如果自己不喜欢朱祐辉,那么此时的他还会如此不舍吗?永琏不住地想着。

  “光明的事物,总是那样很快地变成了混沌”——《艾米瑞与瑞德拉瑟》里的一句台词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当初永琏还嫌这出戏是编排出来哄人,事至如今,他反倒想再看一遍。

  至少艾米瑞在经历了多重意外争端之后与瑞德拉瑟终成眷属了,不是吗?起码戏里每对相爱的人都互诉衷肠、重归于好了,不是吗?

  永琏几近妒忌地胡思乱想个不停,直到纠缠不清的思绪连成混沌的暗影。

  坠入那暗影深处,他看见了一座孤城。被囚禁在茫茫荒漠,天与地连成无尽空虚的灰白。寒风呼啸不止,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断被蒸发成挥飞的烟尘。倾塌的宫殿,损毁的栏杆,破碎的台阶,尽皆掩埋于弥漫的尘埃里。裂缝在大地上龟裂扩散,缝隙中不见一株杂草。毫无生机,毫无色彩,除了风声,只剩下漫长的死寂。

  这无疑是被时间和世界孤立的场所。

  永琏漫无目的地行走,走过或许是大道的通途,走过或许是桥的石堆,走过或许是亭台的废墟,但不管如何张望,始终找不到出口。或许这个荒废的世界本就不存在出口,它仅仅是一座空旷的牢狱。

  迷惘不断沉淀,凝固成了恐惧。永琏希望能有人出现帮助自己,而他只能想到那个人——

  “永琏?”

  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原来朱祐辉也来到这个梦里,就在他的身后。

  梦里的朱祐辉错愕地看着永琏,后者立刻奔去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地方?”永琏慌张地问道,“我是在做梦吧?这只是个梦吧?这个地方怎么回事,感觉好冷、好难受……”

  “对……这是个梦。”梦里的朱祐辉平淡地回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

  “回到现实。”

  “那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

  梦里的朱祐辉沉默地注视自己,永琏明白他的答案了。

  “那我也留下!”永琏抓住他的手臂——确实抓住了朱祐辉的手臂。

  “不行。”

  梦里的朱祐辉简短地回道,甩开了永琏的手,他的目光几近冷漠。

  梦里的朱祐辉转过身,朝远处的废墟中走去,只一会儿便甩开永琏很远。永琏拔腿追上。

  “你把话讲清楚啊——等等我!”

  梦里的朱祐辉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喂,你没听见吗?等等我——朱、朱祐辉!”

  梦里的朱祐辉似乎真的没听见,更不打算回头,眼见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为什么他要走呢?这不是一个梦吗?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能短暂地实现自己的妄想吗?

  “朱祐辉!喂——朱祐辉!喂!”

  风沙再度飞扬弥漫,永琏快看不见他了,可除了大声呼喊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努力追赶着,此间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反倒更加遥远。他的后背如结了冰似的冰凉,他不敢回头,身后仿佛有可怕的怪物在追赶着自己。

  寒意追上了他,拖住他的脚步,迅速便织就出一张巨网缚住了他的全身。一道狂风骤然袭来,永琏被卷倒在地,他在沙地上连滚好几圈才勉强地稳住身形。

  周围的沙尘如屏障般,甚至看不清孤城里随处可见的破败的建筑影子。永琏瘫坐在地上,来历不明的孤独和绝望缠绕着他。他浑身上下冷极了,就像是再也感知不到欢欣似的。咆哮的风声中,经久不息的惨叫、哀嚎及痛哭灌进他的耳朵,无数个没有身形的人在他身旁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能听见他们倒地时的沉闷撞击、气若游丝的虚弱喘息、声嘶力竭的呐喊哭嚎,而自己却无计可施。直到声音悉数消失,寥远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永琏无助地抬起脸,揉了揉眼睛。尚在飘飞的沙尘中,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他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如同发现救命稻草般向其扑去。

  是朱祐辉,哪怕看不真切,但一定是朱祐辉。毕竟身上的寒意骤然消失了,温柔的暖意再次包裹了他,还能闻到清冽淡雅的香气。他倒在朱祐辉身上,浑身的力气已经被刚才那场沙尘风暴卷走了。

  “永琏……”

  朱祐辉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是长久的风雪止息、漫天的乌云散尽后洒下的第一缕阳光。永琏却不敢睁开眼睛,只怕睁开眼朱祐辉就会再度从他眼前消失不见。而所有情感如同即将喷溢的岩浆,在他的胸口里堆积着、翻滚着、膨胀着。

  “别、别离开我……”

  他嗫嚅着,哪怕紧闭着双眼,开口的瞬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用力抱着朱祐辉,攥着其后背的衣衫,使劲向其怀里钻。

  “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费劲地咽了咽唾沫。

  “你离开……哪怕一个星期、哪怕一天我都受不了。”

  ——更别提一年、数年,甚至一辈子。

  “我知道你有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哪怕这个想法是错的。

  “对不起……”

  ——哪怕这种感情不应该产生。

  “我喜欢你……祐辉。”

  ——哪怕说不出缘由与契机。

  “一直都喜欢着你……”

  ——哪怕不知道从何时起。

  “所以能不能……别离开我?”

  他迟迟没有听到朱祐辉的回答,静默如此令人煎熬。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极其炽热的冲动,随即不假思索地扬起脑袋朝朱祐辉靠过去,却只蹭到了后者的下颌。他抱愧地低下头,恍惚意识到这个仓促的主意有多么可笑。

  可要是在梦中也保持清醒,这个梦还能存续下去吗?

  一只手忽然抚上他的左脸并缓缓向上捧起。片刻后他感知到灼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同时嘴唇上多了一片特别的触感。

  温柔且悗密地触碰着、摩挲着,不知是无声的安慰、绵长的倾诉,还是热忱的絮语,但不管是哪种,每一次唇舌相交都足以让人意乱情迷。那只手帮永琏拭去眼泪,再慢慢往后掠去,掠过鬓发,掠过耳廓,手指轻缓地从发丝间穿过,一次又一次,最后止于后颈。当他们的嘴唇短暂地分开时,永琏差点无法呼吸。

  他的呼吸还乱着,可他心中的话还没有说尽。

  “我喜欢你,朱祐辉,我喜欢你。”

  但是最后一个音节没有被完整吐露。

  究竟是永琏先渴求的朱祐辉,还是朱祐辉先回应的永琏,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们的吐息早已融合在一起,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天旋地转,足以将逻辑、意识、思维全部消融殆尽,本能的欲念用力推着他,让他彻底沉醉于那滚烫湿润的空气里。他不想醒来,只希望这个梦能再延长些。那只手按着永琏的后颈,稍稍有些用力,仿佛是担心其远离似的。可永琏怎么可能离开呢?朱祐辉的另一只手臂环在他的腰间,他们紧贴着彼此的躯体、感知着彼此的体温,哪怕前额和颈间起了汗,永琏也不想松手。

  哪怕璃光明天真被一场灾难吞没也没关系吧——永琏自私地想着。但他如此欢欣鼓舞,即便这个吻只存在于他的梦里。

  毕竟他的梦真的实现了。

  他最后舒出一口气,让梦境的漩涡将自己拉入虚空幻界。

  很久,亦或是很快,梦境的边缘泛起朦胧的亮光。

  永琏艰难地试图睁开眼,下意识地向右伸出手只抓到一片空气后,他的困意便消去了大半。他赶紧坐起身,看到朱祐辉站在房间门口,刚穿上外套,正在对着落地镜整理衣领。看到镜中晃动的影子后,朱祐辉连忙转过身。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永琏摇摇头,他再揉了揉胀得难受的双眼,想起昨晚的梦,嘴唇上似乎还留有一片空幻的触感,多次一举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小心翼翼地看向朱祐辉。他正蹲身检查着手提箱上的锁扣,床帘缝隙中漏出的一线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

  “你昨晚……睡好了吗?”永琏忐忑地问。

  朱祐辉抬起头,平淡地打量了永琏半晌,“你呢?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永琏不假思索地否认,“做了个还算不错的梦。”

  朱祐辉没有应答,低头将最后一个锁扣系上了。

  “你吃早饭了吗?”永琏问。

  “吃了,和你父亲一起。”朱祐辉说着站起身。

  看来他已经打点好一切了,永琏再一次心灰意冷起来。

  “你——”永琏清清嗓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朱祐辉听罢,回到床边坐下,直视着永琏的眼睛,颇为郑重地开口:“下个月你生日,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是3号晚上还是4号白天啊……”

  “3号晚上,可以吗?”

  永琏沉默片刻,“如果你那天晚上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睡了。”

  朱祐辉伸手搂过永琏,喃喃低语道:“十天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永琏没有吭声,埋头靠在朱祐辉肩上,任由后者抚摸自己的头发。这惬意的慰抚是如此让他难舍难分,像是又要坠入那美妙的梦里。意识到这点,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将朱祐辉推开。

  “你快走吧,否则我就要叫你明天再走了。”

  “嗯……那我走了。”

  然而,当朱祐辉的右手从永琏肩上滑下的刹那,永琏却下意识地抓住,将脸埋进他的掌心。

  “记得挑个比袖扣还要好的礼物。”

  “嗯,我已经想好了。”他轻声说。

  手中的温度让人不禁一次又一次渴望能长久地依偎,迟疑许久之后,永琏慢慢将其放下了,朱祐辉便站起身。

  “再见……永琏。”

  他的语气很轻,很慢,永琏却不敢直视朱祐辉的眼睛,只怕会再度做出昨夜梦中那般唐突的行径。同样,直到房门轻轻关上,永琏也没回应那声再见。

  永琏僵坐在床上。无非是有个原本就不住在这里的人离开了,房间却骤然间变得空空荡荡。他听着楼梯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推算着朱祐辉已经走到客厅了、走到玄关了、走出家门了。他一边希望朱祐辉能快些离开,一边又想着要是立即下楼的话还能再追上朱祐辉。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和朱祐辉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向朱祐辉询问,但他明白朱祐辉终归是要离开的,自己多挽留一分钟,离别时产生的悲苦就会增加数倍。

  后背开始发凉,一股熟悉的预感如闪电般从永琏脑海中划过——他是不是要许久之后才能再见到朱祐辉了?

  永琏慌忙赶到床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西来家的云霙树落花簌簌地飞舞着,朱祐辉正站在树荫下回望永琏所在的窗户。

  晨曦将窗外的一切溶于明朗的薄霭,精心包装成一个渺远却永恒的臆想。半晌,朱祐辉转过身远去,永琏默默看着他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不见,就像是从未回来过一样。

  永琏久久矗立在窗边,他已经完全不困了。朝日如冷雨般淋在身上,他却已盼望起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