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8章 稚心(下)

  二月剩下的日子永琏过得晕头转向。不知究竟是课程难度提高还是自己乱了心思,他的作业完成得并不好。作业量只增不减,每天都得写到凌晨;瞬间入眠的状况也消失了,每晚都得辗转反侧半小时;当永琏抬起头想喘口气时,却发现距离日历上的春神日还有差不多一整页,连希德尼都忍不住提醒他最近总是唉声叹气。

  最后一个通勤日,永琏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发现父亲正在厨房帮母亲准备晚饭,走到客厅门外时父母的说话声又恰巧停止了。他招呼一声后便打算上楼,父亲忽然叫住了他。

  父亲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关切地注视了永琏半晌才小声开口。

  “奥里捷那的越境许可已经通过了。”

  奇怪的是,永琏的内心相当平静,“哦……哦。”

  “目前还有几样手续需要补齐,春神日后你姨夫来我们家。他在季洲的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有熟人,对这方面事务比较了解,到时候听他的安排,他叫你填什么表你就照着填。”

  “好的。”

  “你真的还好吗,永琏?”

  父亲担忧地端详着他的脸。身旁没有镜子,永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气色有多么糟糕。

  “我没事。”永琏轻声说。

  “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向学校请个假,让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我没有不舒服。”

  “先不要想去季洲的事,安心准备考试,好吗?只要考上了中央凝能学院,即便今年不入学他们也会保留你的入学资格。”

  永琏只是点头。

  “你放心,等你考完试我们才会去季洲。”

  永琏不禁充满希冀地抬头看向父亲,“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父亲安抚地捏了捏永琏的肩。

  “谢谢老爸……”

  “另外,你有一封信,我放到你房间的桌上了。”

  “信?什么信?”

  “驿使送来的,以后要是——”

  永琏疑惑不解。

  只见父亲停顿片刻后淡淡地笑道:“没什么,你先回房间吧,饭做好了来叫你。”

  即便十分在意父亲有头无尾的话,永琏还是顺从地上了楼,因为他此刻更想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哪怕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深红色信封上的金色火漆完好无损,收信人名址清晰工整,字迹俊秀飘逸、温文尔雅。这笔法永琏再熟悉不过了,他曾在笔记与论文的补充处或修改处里看过不知多少次。若非朱祐辉,还能是谁呢?他坐到床边,拆开信封。

  那是一张洁白的信纸,没有任何图案装饰,只印有两道折痕,排列间隔疏紧有致。然而数秒过后,他才意识到视线尚且停留在抬头处——自己的名字。对永琏而言这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字符之一,他仍然看得目不转睛,反复揣摩着结构与笔势。他说不出究竟何处巧妙,只觉得尤为漂亮,或许是因为书写者是他倾慕的人,或许是因为书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永琏硬逼着自己将视线挪开,带有几分迫切地读起正文。

  内容并不冗杂。这封信来自阿萨克斯,写于朱祐辉在南部某座古竞技场考察的途中。他的所见所闻只占全篇四成不到,剩余的则是追忆、允诺、期许,更有致歉。他说他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同永琏独处时发生的事,他说之后绝不会再不分场合地讲凉薄话,他说他盼望着春神日回到璃光,他直白地写着对不起。他没有提及永琏将要离开季洲的事——永琏不禁庆幸,假使他将其写进了信中,永琏读完信后心中绝不会洋溢起轻盈的欢悦。

  这封信仿佛一副灵丹妙药,将连日飘荡在永琏胸口的烦恼与愁闷一扫而空,哪怕他很清楚效用不会长久持续。但至少这天的晚餐永琏吃得很香,至少永琏极具效率地写完了当天的作业。之后他便躺上床,再度展开信,细致入微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每个标点,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永琏想起数月前与朱祐辉聊到笔迹学的话题,不禁揣测起他写这封信时的心情,那时他透过房间窗户会看见怎样的风景、天空是怎样的颜色,他伏案执笔时又是如何专注的模样。数遍之后,永琏仿佛听见了朱祐辉的声音,后者就坐在身旁对自己复述着信的内容,像此前为自己读书时那样,永琏只要偏偏脑袋就能靠在朱祐辉的肩上,但向右伸出手时,却只抓到了微凉的空气。

  可是朱祐辉不在永琏身旁,即便春神日朱祐辉会回来,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永琏身旁。

  暖意彻底地消失了,冻得永琏看不清信上的文字。他将信纸扔到枕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关上灯缩进被子里。他蜷缩成一团,却依旧手脚冰凉。他很困,但他还是安慰着自己,一觉醒来距离春神日就能更近些,二十天过得很快的。可即便春神日到来又能怎样呢,假期终究还是会结束的啊。

  这天,永琏终于想明白了——

  看来自己永远不可能放下朱祐辉了。

  三月,风雪止息。

  连绵细雨将积雪融化携来的泥泞冲刷干净后,花圃、堤岸、山间皆已缀上星星点点的新绿。报纸上不再出现雪灾冻害的文章,升温导致的洪水凌汛相关消息频频登上头条。枳霞川的水位也接连上升,西岸那片芦苇河滩已被完全淹没,河水不复往日清澈,自上游冲来的落叶枯枝在青鹊桥附近大量的囤积,每日放学回家都能看到几名环卫工在打捞垃圾,但仍有漏网之鱼的浮木顺着湍急的水流从桥墩间迅速穿过。

  西来家的云霙树在料峭春风中抽芽了,永琏看着嫩叶攀着枝丫向上舒展,一天多过一天。他几乎每天睡前都会看两遍或是多遍朱祐辉的来信,但日日计算着时间无疑是种煎熬。为转移注意力,周末他继续修复结界模具打发时间,到三月第二个的周日,他竟然成功了。经过反复调整与碰运气般的误打误撞,一个小型防御结界能再度启动了。可惜那个能与之分享好消息的人不在,永琏只是兴奋地举着模具在床上来回跳了几遭以示庆祝。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好预兆,永琏的作业又恢复了从前的高正确率。

  “你又活过来啦?”

  春神日假期前一天的中午,永琏把世界史作业借给希德尼订正时后者贫嘴道。永琏继续整理着老师批改过的随堂作业,心想希德尼现在肯定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欠扁表情。

  “这话说得像是我前几天横遭意外差点死了似的。”

  “不好说,你这一个多月总是魂不守舍的,究竟是遇上了好事还是坏事?”

  “天天上学放学,不是写作业就是随堂考,能发生什么事啊。”

  “永琏现在是越发神秘咯,有话都不愿意给兄弟讲咯。”

  希德尼夸张地叹起气,永琏忍不住白他一眼,却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奎蒂娜在捂嘴偷笑。

  “对了,你假期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奎蒂娜连忙调整表情问。

  “没什么安排。”永琏不假思索地回。

  “不打算出门吗?比如和什么人一起逛逛街之类的?莳苑南门有一家不错的甜品店,眼下正是郁金香开放的季节,最适合一边赏花一边品味下午茶了。”

  永琏瞪着奎蒂娜,后者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春神日加上周末一共有五天假期呢,该回来的人都会回来,还愁找不到伴么?”

  “回来?谁要回来?”希德尼呆呆地问。

  “噢,我忘了春神日是咱们国家的传统节日,别的国家不会放假吧。”

  “说了要回来的。”永琏几乎脱口而出,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奎蒂娜的圈套。

  奎蒂娜笑意更深了,“所以嘛,五天总不可能不出门呀。”

  “我倒觉得无所谓……”

  “你们能不能说点我能听得明白的?”

  “意思是永琏这个春神日假期很忙,想必没空和我们玩了。”奎蒂娜贴心地为希德尼翻译道。

  “这样啊,那你下周末有没有空,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呗。”

  “你俩约会是要我跟着去当电灯泡吗?”

  希德尼响亮地咂咂嘴,“谁说这事了!下个月初不是你生日么,我们想着四月四号要上学,就打算提前到下周末和你庆祝。”

  要不是希德尼提醒,永琏恐怕真就忘了。

  “好啊。”永琏爽快地说。

  “你不介意我们下周就把礼物给你吧。”

  “只要别再送毛笔之类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就行。”

  “那可是上等羊毫!”

  假期即将来临,班上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地心不在焉,永琏也不例外,这个周五大约是近一个多月来最让他感到轻松愉快的一天了。放学后他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同希德尼与奎蒂娜直接回家,上电车前还一起去吃了不同口味的木薯糕。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西来家的人们聚在云霙树下指指点点,走进才知道原来是树枝早早地吐出了花苞。原本到暮春时节才会绽放,西来家的人们不禁议论起究竟是异象还是吉兆。想到上次朱祐辉离开所做的推测,永琏忽然觉得这棵云霙树比他自己还急不可耐。

  朱祐辉没有在信中明确说自己会于哪天回来,只说会尽快。假期有五天,可能是明天早上,也可能是第三天傍晚,想到加梅里亚的确没有春神日假期,他不敢让自己期待得太满。即便信的内容基本背下了,永琏仍在睡前展开看了几遍。他反复宽慰着自己朱祐辉肯定会回来,可越想越多,也越想越睡不着。

  不知辗转发侧到凌晨几点,永琏可算浅浅地睡过去。次日上午他醒得晚,下楼时连楼梯口都飘荡着佳肴的香气,大脑却没因此清醒。午饭过后,父亲回书房整理星象表,永琏帮不上忙便回了房间。假期作业又是一大堆,他却根本写不进去,于是拿起没看完的《翠河古城考察笔记》躺上床。他看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时间,回回皆是失望地发现竟然才过去十余分钟。后来他越看越困,加之母亲给他换了床松软的新棉被,自然再度睡着了。

  本该舒适的午寐,最后永琏只记得做了个糟糕的梦。他站在一片毫无生气的莽莽旷野,四周唯有灰白色的尘埃。他努力张望,在风沙中瞥见了朦胧的影子,但不论如何追逐都与之相去甚远,仿佛被孤寂、悲凉与无能为力束缚在原地。他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灯,随后听见身旁响起轻轻的翻书声。他的身躯似乎仍未苏醒,只能歪过脑袋,看见有人坐在右侧床边。注目的红发,挺俊的侧影。

  就是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永琏惊喜不已,正想呼喊对方的名字,结果只化作了几声咳嗽。对方听闻立刻放下书,侧过脸,前倾下身,永琏的目光对上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他以为对方要像往常那般平淡无奇地道声安好。

  “永琏。”朱祐辉注视了他半晌,只是唤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就像是只想让他一人听到。

  “你回来了?”永琏愣愣地问。

  “是啊,我回来了。”朱祐辉对他笑道。

  心中有一句早已准备好的话语,永琏却没能将其吐露出来。

  “我去给你倒一杯茶来吧。”见其仍有困意,朱祐辉直起身说道,没等他站起永琏便急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还想再睡会儿。”

  永琏使不上力,说完手便滑下去,覆上朱祐辉的手掌。他的手要大些,骨节更分明些,但是很温暖。

  真的是他,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要走吗?”永琏问。

  朱祐辉握住永琏的手,“我不走。我刚回来,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老爸又找你去下棋之类的……”

  “刚才你父亲是找过我,说书房还在整理,再过十分钟就能——”

  “别去了。”永琏努力握紧他的手,“呆在这里,呆在这里陪我。”

  “好,我留下来陪你。”朱祐辉平静地说,再度摊开那本《翠河古城考察笔记》,“你睡吧,我不会离开的。”

  永琏这才将手收进被窝里,“二十分钟——不,半小时后叫我。”

  “嗯,睡吧。”

  这次永琏很快就睡着了。没有做梦,他睡得心满意足,自然而然地醒来,扭头看钟发现自己睡了将近一个小时。坐在桌边的朱祐辉听见动静,起身给永琏倒茶。茶杯摸着还是温热,柠檬与绿茶的清香使人清醒,永琏一口气喝了大半。

  “这都快四点了。”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朱祐辉坐到床边说。

  “你也多无聊了一会儿。”

  “我在这里怎么可能觉得无聊呢?”

  永琏看着杯中剩余的茶汤,“这次终于不是你那大叶香槟红茶了。”

  “你妈妈泡的。我带了好些果茶和果糕回来,都放在客厅,之后可以去尝尝看。”

  永琏把空茶杯递给朱祐辉问:“没有上次那种夹心糖吗?”

  “我以为你吃不惯。”

  “我没有吃不惯。我很喜欢,你多买点回来吧,下次。”

  朱祐辉停顿片刻道:“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回家吃过饭我就来了。”

  ——那什么时候走呢?

  永琏张张嘴,没有勇气问出口。他拉开被子,朝前挪了挪,与朱祐辉坐得更近些,低垂着头,看到朱祐辉手中的《翠河古城考察笔记》停留在“古城管理阶层的政治结构”一章。正好是没看过的内容。他读完一个段落,将脑袋缓缓靠在朱祐辉的肩上。

  “怎么了?”朱祐辉的询问声有几分淡淡的意外。

  “没什么。”

  “是不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

  “没有。”

  “还是说最近有人找过你麻烦?”

  “也没有。你怎么每次都问这个,我只是——总之什么事都没有,你回来就好。”

  朱祐辉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信封,“信什么时候送到的?驿使向来快马加鞭,应该没有被雪天耽搁太久吧。”

  永琏没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埋怨道:“肉麻死了,下次别写了。”

  “你还在生气吗?”

  永琏看着书中的文字,不自觉地往下读了两排才问:“你写的是真心话吗?”

  “在你看来不像吗?”

  “没有……既然是真心话,那就原谅你好了。”永琏小声说着。

  朱祐辉舒了口气,“太好了,我那40金瑶果然花得值当。”

  “给驿使的酬金这么贵啊……”

  “雨雪难行,从阿萨克斯到璃光还要途经格兰南部连绵的山岭,加价也是能理解的。”

  “……划不来,你还不如把那些钱用来多买些赔礼,够我吃好一阵了。”

  “可我想给你写信。那天我刚到苏布达勒镇正要去吃午饭,有位出售邮票和明信片的老人拉住我硬要我买几张寄给朋友家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

  永琏迟疑着开口:“他是看你像花钱大手大脚的富家公子,或者猜你多半有女朋友。”

  “但我没有买他的明信片,而且我只写给了你一人。除了寄送文件或者联络学者咨询,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别人写过信了。”

  “你没必要反复强调这回事。”永琏始终盯着朱祐辉手中的书,“我看完了,你翻页吧。”

  朱祐辉顺从地照做,“我以为你在意。”

  “我才没有。”永琏靠着朱祐辉动也不愿动,“你明天还会来吗?”

  “会来。”

  “后天呢?”

  “也会来。”

  “那大后天?”

  “我每天都来陪你,好不好?”

  永琏扯扯嘴角,幸好他埋着头,谁也看不到他此刻的别扭表情,“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求你。”

  “当然是我自己说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朱祐辉轻声笑道,“你今天怎么一会儿坦诚到让人惊讶,一会儿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嘴硬不服输呢。”

  如果是往日,永琏肯定会嘲讽挖苦几句,但他却抬起脸看向朱祐辉。

  “不行吗?”永琏问道,“只要我爸妈现在进门,你就会把我推开吗?”

  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只要朱祐辉稍稍低下头或者永琏微微挺直背他们就能相吻,况且那银灰色的眼瞳仿佛强烈地吸引着后者,想让其再向前些。

  但永琏在等到回答前就埋下了头。朱祐辉将床尾处的外套披在永琏背上。

  “那我就说我去阿萨克斯时着了风寒,身子还有些发凉发虚。”他轻抚着永琏的头发,顺势再让后者靠回自己的肩上。

  “好拙劣的理由。”

  “一听便知是谎话又如何,我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看书的吗?”

  “不是。只有你在看书,我都在打盹,你那些书我根本看不懂。”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至少一起看过几本生物图鉴。”

  “……话说你应该没有得风寒吧?”

  朱祐辉轻快地笑起来,“当然没有了。”

  永琏好像有些不清醒了,他依稀记得有人提醒过自己一定要将该问的事问明白,可此时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对他而言几近混沌。他或许在这一刻已然失去了成为优秀幻术师的资格。无所谓吧,反正都要去季洲了,已经没机会了——永琏破罐破摔地宽慰自己。他深深觉察到了,无论是这般浪静风恬的日子还是身旁这个给予自己温暖的人,他都已经迷恋并沉沦其中,不敢想象别离来临的那一日。

  “看完这页了吗?”

  “嗯。”

  或许永琏只是在看着书,而非真正地阅读。

  如同童年时的嬉戏。哪怕已经到了回家时间,但只要与之继续形影相依,那么和朱祐辉在一起的时光就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