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4章 憧憬

  雪在竹林中簌簌地下着,玄黑的瓦片、青灰的石梯、米黄的麦秆篱笆都已被染尽,唯留下纯白与碧绿相得益彰。

  寝林已是冰天雪地,屋廊下倒不寒冷,炉子上的火正安静温和地燃烧着。

  “再讲点有趣的故事嘛,你都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好无聊哦。”绫叶略带抱怨地说。

  “我没什么好讲的啊。”永琏把剥好的花生仁扔进嘴巴里,被火烘过的花生仁脆酥酥的,“在学校上课,回到家做作业,根本没机会撞上有意思的事。”

  “你那个朋友不是每周都会回璃光吗,你和他之间就没发生点什么事情么?”

  “什么叫我和他之间啊,你的描述别那么奇怪好不好。”

  “那——你们周末一般做些什么?”

  永琏剥了两颗花生才答:“聊聊天,看看书,天气好就出门逛逛练练剑,就这样吧。要是没写完作业他就给我讲题……没什么特别的。”

  “那不是和以前一样么?”

  “确实一样。”

  “不觉得太平淡吗?”

  “倒也没觉得。”

  “你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吗?”

  “或许吧……”

  这样千篇一律、百无聊赖的日常对朱祐辉而言或许更没意义——永琏赶紧打住了思绪。

  “那你呢,最近有遇上什么好玩的吗?”

  “我想想——”绫叶喝了口热奶茶,当她放下马口铁杯时忽然很欣喜,“噢!几天前,有个奇怪的叔叔来拜访爸爸,我和他说了好多话!”

  “这叫有意思?”

  “我还没说完!那个叔叔会幻术,他给我变戏法,取了一片竹叶,吹了一道风,就‘唰’地一声飞出了好多片!还吓唬我说自己是个逃犯,教我怎么逃避治安官追捕,我本来还想接着听,结果爸爸突然回来了。后来我问爸爸那个叔叔是谁,爸爸也不告诉我,难不成真的是逃犯吗——怎么样怎么样!有趣吧!”

  “你也……挺厉害的。”

  “永琏干嘛取笑我!”绫叶噘着嘴,“那个叔叔说的事情可比其他叔叔阿姨说的有意思多了。你不知道,好多大人来拜访爸爸时只会说些无聊的事情,不好笑的笑话,要么就抱怨些不认识的人和事,他们还以为我听不懂呢。不过,多亏有他们,我很擅长帮忙哦,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开导’?所以永琏要是碰上什么烦恼就跟我讲吧!”

  “等我想到了烦恼一定找你。”永琏继续剥着花生说。

  “对了,永琏这周怎么不去找朋友?”

  “他下周就期末,这周不回来。”

  “因为已经年末了呢。”

  短暂的谈话再度中止了,绫叶也闷头剥起花生。

  不知是心中的疑惑下沉为了烦恼,还是绫叶已经摆出了静耳倾听的态度,永琏有了分享秘密的冲动。

  “你要是真的想听故事的话……”永琏喝完奶茶,将杯子缓缓放回炉子边,“我倒是能给你说一个——但不能再告诉别人。”

  “没问题,我绝对不告诉任何!”

  “虽然算不上故事,只不过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嗯,你就快说吧!”

  绫叶从袋子里再捧出一把花生,全部堆在了永琏那一侧的炉火旁,然后拉近了藤编椅紧紧凑到永琏身旁。

  永琏拍拍手上的花生屑,慢慢开口道:“我那个每周都回璃光的朋友,他叫朱祐辉。”

  “朱、祐、辉……”绫叶用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朱家,是我知道的那个朱家吗?”

  “对,他爸是朱隆诚议长。”

  “诶!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见过他!那位朱隆诚先生几乎每年都会来拜访爸爸,有几次他的儿子就跟着他——不对呀。”绫叶不解地歪过脑袋,“他的儿子都三十了。”

  “你见过的那个是他二哥朱知浩吧,他在家排老五,最小的那个。”

  “最小的儿子啊……如果朱家是关系融洽的家庭的话,那么朱祐辉的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应该对他很好吧?”

  “我想应该是,也不只是因为他在家里最小的关系,他出生时还有吉兆——虽然我觉得很牵强。”

  绫叶张圆了嘴,“吉、兆?”

  “嗯,他出生时脖子上挂了个项环。”

  “那项环在哪里?”

  “不知道,我没问。他不愿意说这件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他父亲认为这是吉兆,很久以前他父亲还来星见寺请教过我爸这回事。”

  “古书里记载的吉兆几乎都是和气象自然有关的,像这种出生带饰物的是没怎么见过……”绫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你继续说吧。”

  “我第一次见朱祐辉,是在星见寺的别院,那时是秋天。”

  永琏记得很清楚,那年时别院的老槭树红得热烈,与朱祐辉的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拿起杯子想喝口奶茶,却发现杯子已经见底了,于是他便提起炉子上的壶。

  “所以从那时起你们关系就很好啦?”

  永琏倒完奶茶后,绫叶抓了几粒葡萄干放进他的马口铁杯里。

  “谢了。没有。当时就是我爸和他爸带着我们相互认识了一下,我爸说‘这是朱隆诚议员的小儿子’。”

  “你对朱祐辉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嗯——大概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只比我大两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比我大许多。他基本不会说自己的事,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听别人说话。”永琏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朱先生跟我爸去里屋聊,我们就坐在别院的廊下等他们聊完。我也忘了当时我和他说了些什么,但反正没说太多,差不多过个三五分钟才会说一两句。”

  “也就是说你们第一次相处其实不太愉快?”

  “或许。因为要是愉快的话我应该会记得很清楚,不过也有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我忘了吧。”

  “然后你们就过了很久才再见吗?”

  “没多久,估计一两个月的样子。有一天他妈妈带着他来了我妈工作的学会找会长,结果看到我妈和我也在,她们就聊了起来。”

  “朱祐辉的妈妈是怎样的人?”

  “模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总穿深色长裙、个子不太高、有些瘦但笑容很和蔼的阿姨。他妈妈和我妈说了不少话,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永琏顿了顿,“他妈妈问我什么时候生日,然后对朱祐辉说,‘算起来永琏是弟弟,你以后一定要多多照顾他’。”

  绫叶的眼珠转了转,“听上去朱祐辉的妈妈似乎很想和你家保持不错的关系。”

  “对,因为那时议会竞选,朱隆诚议员想拉拢关系,而星见寺刚好在曙山周边很有威信。”

  “所以你的烦恼就是,朱祐辉并不是单纯地想和你一起玩才跟你做朋友?”

  “不,我从没在意过这个。我是——算了,还是先把没说完的说完吧。”永琏将掉在地上的花生壳拾进垃圾桶里,“自那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他常常来我家,我也隔三差五地去他家找他,反正银鸥街也离得不远。那时的我像他的跟屁虫似的,现在想起来真是蠢死了。”

  绫叶咯咯地笑起来,“但你肯定是因为觉得一起玩的时间过得很愉快,才会总是去找朱祐辉的吧?”

  廊外的鹅毛大雪缀成了白茫茫的幕帘,凝视得久了容易让人遁入空想。永琏迫使自己错开目光。

  “那家伙……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仿佛没有他不懂的事,历史也好、地理也好、法术也好,聊到某些地方和发生在那里的事,就像是亲自去过、亲身经历过似的。你刚才说变戏法,以前那家伙也给我变过,但不是拿的竹叶。”

  永琏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初秋了。他记得他们两人跑去枳霞川岸边,徒步向北,朱祐辉随手折了一截芦苇。芦苇很轻,到了他手上更是完全失了重量,他拿在手上交替地旋转着、抛舞着,不管多高,总能稳当地落进他的手里。芦苇的穗慢慢地延长,像雾又像火,还闪烁着银星。他在永琏身前,他的背后只有夕阳中的枳霞川,永琏坐在大卵石上看着他。他像是在表演一种祝舞。不知看着他把玩了那根芦苇多久,最后他将芦苇往河里一扬,薄薄的银光便缓缓沉进了水里,就像被稀释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永琏将背完全靠在交椅上,短短地轻笑一声,“只不过,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

  “哪种远?”

  “我……我形容不太来。就像是把握不到他,哪怕和他呆在一起,也总觉得他很快就会离开——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去年我才会说那种话……”永琏埋下头,沮丧地抓了抓头发。

  绫叶探过脑袋,“你对朱祐辉说了什么?”

  “他比我大两岁,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嗯,他会比你早两年毕业。”

  永琏看着炉子上的火,“去年我问过他报考的学校,他说朱议长还是希望他能读名校。然后我就问,‘首都凝能学院不算名校吗’,他听了就转过身来看我,玩笑似的——不,就是开玩笑。他说,‘如果你想去洛宛,要不我也考这个学校?’”

  “于是你说?”

  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在了喉咙,永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咽下,“我说,‘可以吗?’”

  明明就坐在火炉边,永琏却觉得浑身上下冷极了,浑身上下更加沉重,他咽了口唾沫。

  “那时的我真的太差劲了……刚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好蠢。幸好那时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直接答应,只是笑了笑继续收拾他的那堆书。结果到了考战斗理论和魔法理论这两门最重要的科目的那天他居然缺考,绝大多数凝能学院都要看这两科的成绩,所以他只能留级了。虽然现在知道他留级的原因不是因为我那时的蠢话,他也说没关系,可是……”

  “但现在的结果还是很好呀。朱祐辉已经顺利去加梅里亚,而且每周都会回来找你呀。”

  “之所以回来也是因为——”永琏难堪地抓了抓头发,“他要启程去加梅里亚的前几天晚上他叫我出去吃饭,回家路上走到青鹊桥他突然停下来说每周都会回璃光的。”

  “是你先问朱祐辉能不能常回来的吗?”

  “没有,或许是那时我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吧。哪怕我没有开口求他,但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

  绫叶沉思片刻,“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什么?”

  绫叶好奇地仰起头,“如果朱祐辉考取的不是中央凝能学院,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渴望去加梅里亚吗?”

  永琏意外地看着她,有些迟疑。

  “可能……不会吧。”

  “那样的话,我觉得你希望他能留下来不是因为幼稚或者孩子气。”绫叶展开微笑,很确信地说,“是因为朱祐辉是朱祐辉,所以你才会产生这样的愿望。而且朱祐辉之所以干脆地答应你,也是因为永琏是永琏!”

  然而这话并没有彻底地安慰到永琏。

  其实他很清楚,从学院城萨姆莱德到璃光即便是坐清早的特快列车也得下午才能到,一来一去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他不敢就这个问题去询问朱祐辉,他也始终不愿细想,这只会让他的期盼变质。永琏忽然意识到,当自己和朱祐辉呆在一起时总会沉溺于摇摇欲坠的安逸,故意忽视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矛盾,因为一旦深入追究某些问题便极可能丧失现有的安泰。

  如此下去便好——永琏逃避似地想着。他已经习惯于如今的生活,他只想畅快淋漓地享受它,他只希望它能持续得越久越好。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不是多么丰富多彩的日子,甚至略显单调枯燥,为何自己如此珍视呢?

  父亲同筱原和也谈完话时雪小了些,于是他们便离开寝林下山回家。漫山遍野的白更容易让人陷入空想,走到新莺桥时父亲发了话。

  “你是真打算考中央凝能学院吗?”

  父亲的提问令人疑惑,但永琏如实答道:“对,我想去。”

  此后,父亲再度不语。明明不是多么沉重的话题,更算不上不幸的消息,父亲的眉尖却长久聚集着浓厚的阴云。永琏不安地看着父亲,父亲却没有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留有凌乱脚印的雪中山道。只需片刻,落雪便会将其抹除。

  等待许久之后,父亲终于平声回道:“那这半年好好努力吧。”

  永琏猜父亲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在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升学的话题。

  到家时天色还早,离饭点也还有段时间。明明没有费时费力的活,永琏竟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大半似的。回到房间的下一秒他就闷头倒在床上,放任思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在脑中奔腾。

  不知自何时起,永琏已经习惯朱祐辉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朱祐辉就像一个道标,如果他从眼前消失了,那么自己还能坦然自若地前进吗?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孩提时期只需思考明日该怎么玩、去哪里玩,不懂何谓远方、何谓分离,盼着明日、盼着长大,未来不过是明日的明日。

  久远的往事模模糊糊地眼前展开,如陈旧的水彩画一般。

  那是个盛夏,天空的蔚蓝干净通透,积云如同画布上一片片尚未被抹开的白颜料色块。蝉鸣悠长,哼唱着午后的沉闷与索然,于是西来庆太出了个主意,他说山上某条干涸的溪边有一座废弃木宅,很适合玩捉迷藏。孩子们齐齐地答应,那时的西来庆太还是个胖墩墩的小子,却兴冲冲地跑到最前面给大家带路。藏在树林中的游乐场像是个秘密基地,曾经的主人已将大部分家具撤走,剩下破损的桌椅与门板沐浴尘埃与风雨。

  只要蜷缩起身子就能躲进储物室的壁龛里,外面还有一块挡板作掩护,这藏身之处一点也不脏,处仅有些报纸碎屑和植物叶片,再一张磨损的竹编坐垫。躲在这里,窗外的蝉鸣和阵阵松涛都听得很清楚,那个负责抓人的孩子的脚步声就在隔壁。

  不会有人找到自己,这可是个宝地,甚至还能沿用到下一局。只需要等待,等待……随后,困意悄无声息地造访。没办法,这个壁龛既不宽又不窄,干净还凉爽。当眼帘彻底垂下来时或许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找到自己——

  “永琏——永琏?”

  再睁开眼,映入视野的红发仿佛红彤彤的太阳。他明明不是这局游戏的参与者,也确实不是幻觉。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呀。西来庆太找不到你就回去告诉了你妈妈,那时我在和杜多阿姨说话。先出来吧。”

  朱祐辉伸出手,那时的他看上去很高。

  起身的那一刻,左腿发出不满的呻吟。

  “腿麻了?”

  于是他也一起在墙边站了会儿。

  “你怎么找到我的?”

  “直觉吧。来这里之后想了想你会藏去怎样的地方,幸好,我一次就猜中了。”

  “运气好而已,要是换个地方绝对找不到我。”

  “好啊,那就试试看吧,不论藏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那时已是黄昏,树林的影子被拉长加深,烈日的余晖极尽浓艳却灼热不减,将整座曙山涂抹成璀璨的金红。废弃木宅附近的灌木已经有大半个人高,朱祐辉拿着匕首走在前面,斩断茂密且扎人的杂草。

  “小心脚下。”

  草丛里到处都是石头和树枝,走起来磕磕绊绊。终于走出树林时,短裤上还挂上一串苍耳。原来这栋废宅距离主干道有这么远。

  一辆自行车停在车道旁的土坪。

  “你骑车上来的啊?”

  朱祐辉收起匕首,跨坐到车上,“坐吧,我送你回去。”

  “我还是走路回去算了!”

  他扭过头,“为什么?后座上又没放针垫。”

  “不是,这条路前面的坡太陡了!你要骑车就骑去,我自己走。”

  “那就要多花十几分钟,到了家你妈妈可能会更生气。”

  那时的风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凉,让人沉醉的同时,不得不为它的迅疾胆战心惊。

  “你、你骑慢点儿!”

  “这也不快啊。”

  “前面有个大转弯,我可不想暑假刚开始就摔断了腿,万一车翻了我们都得完蛋!”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要是害怕就抓紧我。”

  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听出朱祐辉现在正笑得开怀。

  “谁害怕了,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喂!”

  “这风吹着很舒服吧?”

  自行车稳当地驶过两道弯后,风声里便只剩下了畅快的大笑。霞光将所有的斑斓抛给了游云,那一抹一捺的绯红与金黄完美融合,还有那薄淡的烟紫、通透的靛蓝做底,让人移不开视线。无论是多么神通广大的画家都勾勒不出能与之一模一样的瑰丽,不论是天空还是少年的背影。

  “话说……老妈真的很生气吗?”

  “我会帮你求情的。”

  于是,母亲的责备时间没有那么长。放宽心后压抑着的疲惫感骤然释放漫遍全身,耷拉着步子正打算朝家门走去时,却感知到朱祐辉伸手从衣领后方取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金色的刺槐树叶。

  “进门前不把身上整理干净的话,妈妈又会唠叨起来的哦。”

  朱祐辉没有把那片树叶丢掉,而是放进了口袋里,留下道别的话,便踩上自行车离去。

  然后,玫瑰色般的往昔如轻烟般消失。

  永琏被叫醒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母亲点亮了房间的灯,永琏从床上坐起,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团泥。

  母亲走到了床尾,“这围巾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印象?”

  永琏古怪地望去,见她手里握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朱祐辉的围巾。

  “这个——去年的新年假期堂姑送的!”

  “去年?你说的是我们一起上云华大饭店吃饭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前年,再有可能是露德温姨妈送的——反正昨晚才从柜子里翻出来!”

  母亲将信将疑地瞥了永琏几眼,最后没再细问便放下围巾,催着永琏去洗手吃饭,永琏则后悔于自己没有提早把那条围巾收起来,又想着等朱祐辉回来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这回的丢三落四。

  ——是啊,等朱祐辉回来。

  想不明白的问题,干脆直接抛至脑后好了,反正那也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这没什么大不了。身边有一位优秀的朋友,折服于他的过人之处很正常,关心他的生活动态也正常,将他树立为自己的榜样更正常。到了下周五,结束期末测试的朱祐辉就会回来了,永琏只需像往常那样怀揣期待即可。

  周末的时间匆匆而过,周一再回到学校时永琏竟觉得身心轻盈,哪怕看到希德尼和奎蒂娜搂在一起嬉笑着看杂志这样的场景,他都没有感到烦躁,还愿意主动向他们搭话。

  “大早上就聊得挺开心啊,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乐?”

  “我们在看《艾米瑞与瑞德拉瑟》的演出时间表。”奎蒂娜抬头说,“璃光的巡演安排出来了,新年之后连演三十场,我们在商量预订哪一场的票。”

  “既然你这么想看,那就订最早那场的票不就行了?”

  “哎呀,大家都想先睹为快,到时候绝对抢不到的。我看要不选第七场或者第八场,希希,你看怎么样?”

  永琏甚至懒得去纠正称呼问题。

  “我看行,就这么着吧。”

  “永琏打算去看吗?”奎蒂娜又问。

  “我看过了。”

  “啊?什么时候看的、在哪儿看的、跟谁看的?”

  “呃——我看的是三十年的版本。”

  “吓我一跳,还以为永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谈起恋爱了。”

  “怎么,这戏难道必须得两个人才能看?”

  “就是,他就算想谈,找谁谈去啊。”希德尼将胳膊搭在奎蒂娜肩上说。

  “怎么没人,隔壁班的瓦莱丽亚就找我打听过永琏。”

  “谁?”

  “哎呀,你怎么还不知道人家名字。就是上个月和隔壁班一起上实战模拟课,那个跟你一起去取道具的女生呀。”

  “原来是她啊……”

  “哟,是我小瞧你了。”希德尼调笑着锤了锤永琏的胳膊。

  “永琏你有想法吗,我可以帮你去回她。”

  “不太行,那姑娘太高了。”

  “我问永琏呢你搭什么腔呀。”

  永琏突然觉得跟他们搭话的自己是脑子进刷锅水了。

  “所以呢?”奎蒂娜笑过之后问,“要我怎么回瓦莱丽亚?”

  “没兴趣,我现在只想专心学习。”

  “唉,真可惜……”

  “人想考加梅里亚的好学校,哪儿来别的心思。”

  “永琏认真起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吓人呢。”

  如果不再主动提及别的话题,他们只会拿自己玩笑个没完。

  “说起来你俩究竟是怎么凑成一对的?”永琏赶紧见缝插针道,“我们三个一起上了四年的课,怎么九月的时候你俩突然就变成男女朋友了?”

  “什么突然,我秋神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打算去跟她告白吗?”

  “我知道,但是你究竟是看上奎蒂娜哪一点了?”

  “真讨厌,永琏你这话就像是我不讨人喜欢似的!”

  “我知道你人缘好又热情,但希德尼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喜欢你了吧——我的意思是大家都认同你性格的优点啊。你难道没问过他?”

  两人齐齐地看向坐在中间的希德尼。

  “对哦,所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奎蒂娜凑近了些。

  “你、你、你突然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啊!”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我忘了!”

  “那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这总记得吧!”

  希德尼的两只耳朵已经通红,他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和嘴,“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你那时不是扎着马尾吗,还别了一个茉莉花的头饰,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经常盯着看……”

  这回轮到奎蒂娜涨红了脸,她别过头去,假装盯着窗外积雪的树枝,一句话都没说。

  “……好傻。”永琏却忍俊不禁道。

  “你别笑!感情到了就是容易做出些蠢事,爱盯着对方或者对方的东西看个不停。唉,你没遇上喜欢的人,你不懂!”

  永琏一甩脑袋,“我才懒得懂。”

  他可没时间更没精力探知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但这天放学后他却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回了家。并不是为了放松,只是肚子饿得太快。

  学期末的作业堆得像学校门口铲出的积雪那么多,但繁忙也繁忙的好处,那就是时间的流逝速度会比以往更快,这意味着周五也能来得更快。可那堆作业还是那么难,永琏不由得叹了声气。

  朱祐辉的围巾仍然歪歪扭扭地搭在床尾,垂下的一端还差几厘便会碰到地板。永琏没有将它收进衣柜,不知为何他想将那条围巾摆在一眼便能瞧见的位置,倒不是担心日后忘记归还。

  永琏忽地想起上次朱祐辉回来,取下围巾后便将其放在这一位置。所以自己才如此不愿挪动它吗?还是因为朱祐辉每次都戴着同一条围巾?

  某种力量牵引着永琏,令他放下钢笔,探过身将围巾拽了过来。

  这条围巾很轻,没有多余的花纹,做工精细、贴肤柔软,光是拿在手上就会生出暖意,不像自己的围巾总是起些令人不快的毛球。

  其实很衬得起朱祐辉的……永琏抚摸着围巾不自觉地想道,随后一股冲动猝不及防地产生,紧接着永琏毫不犹豫地遵循了它——

  他捧起那条围巾,将脸庞埋了进去。

  有一股淡雅的草木香,让人想到雪后的无人山林。没有凛冽的狂风,只有澄净的朝晖。永琏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确信自己嗅到过这个味道不止一次,或许是朱祐辉为自己辅导功课时,或许是搭乘朱祐辉的自行车时,又或许……是在某个睡意朦胧的清晨?

  他没有细想下去,因为他听见一个聒噪的声音在冷嘲热讽。

  “感情到了就是容易做出些蠢事。”

  一霎时,诸多的疑问有了答案。

  那围巾仿佛骤然间燃起火了似的,永琏手忙脚乱地起身将它扔回床上。

  他的后背直发冷,手脚更是僵得无法动弹。他恐惧地瞪着那条围巾,就像床上盘踞着一条能吞人的蟒蛇。

  而他的心脏,从未跳动得如此大声。

  “我……喜欢朱祐辉?”